中国城市抢名人，西门庆都不放过

2010年，南阳，卧龙岗山门，几十名小学生带着红领巾，穿着校服，齐声诵读诸葛亮的《出师表》，周围的人手举横幅。

这可不是什么历史教育、文化朗诵，这是一场有计划的抗议活动。

这些小学生，还有周围上百名网友和高校大学生，正在抗议新播出的电视剧《三国》。

因为《三国》的编剧将诸葛亮的躬耕地设定为了湖北襄阳的隆中。

“学好历史，不能让烂片误导下一代[1]。”这是抗议的宏伟目标。而抗议的理论支持则是——诸葛亮明明就是南阳人，他自己都说了：“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这只是各大城市在争名人大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罢了，更升级的争名人方式还多得是。有人总结说，这是“伏羲东奔西走，黄帝四海为家，诸葛到处显灵，女娲遍地开花”。

最近，连郭靖黄蓉都有人要先下手为强了，湖北襄阳就准备斥资100万为他们建雕像。

建旅游区、斥巨资宣传都要争到名人故里的城市，到底在想些什么？

历史名人，必须抢到手

聪明如诸葛亮也不会料到，他的精神后人们为了争取做他的老乡，已经明争暗斗了多年，精彩程度不亚于七擒孟获。

位于河南南阳的武侯祠，便自称是诸葛亮“躬耕于南阳”的旧址。这里还有“南阳诸葛庐”，更是著名的“三顾茅庐”和“隆中对策”的发生地[2]。

2012年8月10日，河南省南阳市的南阳武侯祠，又名诸葛亮庵，传说三顾茅庐就发生在这里。/wikipedia

不过湖北襄阳的古隆中，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3]。普通人自我介绍时遇见同名人的尴尬，在城市之间似乎完全不会出现。

连史学泰斗郭沫若先生也没搞清楚状况。他前脚刚在河南南阳的武侯祠内，题额“诸葛草庐”[2]；后脚就又给襄阳古隆中的诸葛草庐题匾，还在隆中武侯祠殿内当场作了两句诗：“志见出师表，好为梁父吟”[4]。

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名声不如南阳响亮，襄阳在利用诸葛亮这张名片上也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在襄阳市的地标诸葛亮广场上，树立着一个高约18米，重达35吨的诸葛亮铜像，不仅是中国最大的诸葛亮，还是中国最大的雕塑人像。从1993年起，襄阳举办了八届诸葛亮文化节，虽然有时候隔年就举办，有时候隔7年[5][6]。

南阳当然也举办过诸葛亮文化旅游节，只不过在宣传时，襄阳会真诚地发问：“咱们襄阳的活动，怎么跑到别处办去了”[7]。

襄阳还有打诸葛亮招牌的大学——湖北文理学院，校训就用了诸葛亮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虽然他们招生时说的“到诸葛亮读书的地方上大学”口号，看起来不怎么淡泊[8]。

不过，诸葛亮应该庆幸，他的故乡好歹能够二选一。朱熹就没那么幸运了，两省四地都赶着当故里。

2010年，在朱熹诞辰880周年纪念日之前，福建尤溪县、建阳市、武夷山市，还有江西婺源市，都赶着认领朱熹故里。

尤溪发朱熹诞辰的邮票，建朱熹故里景区；武夷山建“理学圣地”游览区区、朱子生活体验区；建阳则规划着建朱熹祠堂、朱熹广场等。各个城市上马的项目，总花费已经到了40亿[9]。

学童身穿古装祭奠古圣先贤。/图虫创意

40亿也不算多，毕竟建阳市建考亭文化休闲度假旅游区，投资就10亿元。不过，直到2012年底，建阳市年财政总收入才首次超过10亿元[10]。

朱老爷子也不要觉得故土难寻，毕竟四个地争抢名人都不算多。三国时期的大小二乔，可是有五省七地都在争抢故居。甚至小乔的墓地，三个地方都有。

其中，湖北嘉鱼县在当地的温泉景区里建了二乔故里，声称二乔是本地名门千金；浙江义乌则将一个农庄开发为二乔故里，故里主题成了农家乐，二乔成了乡下丫头。

安徽潜山也在争“二乔故里”，虽然他们开始只能找到一口难辨历史的“胭脂井”，但经过努力建设，现在已经有了二乔公园、二乔路、三国建筑……

潜山这么努力也有原因。除了“二乔故里”，它的城市名片还有“皖国故都、安徽之源、禅宗之地、京剧之祖、黄梅之乡”。“二乔故里”是含金量最大的名片，当然要多花心思了[11]。

争二乔的地方再多，好歹也知道二乔是个中国人。但有的名人，连国外都会一起来争。

比如，至今没人知道，李白“低头思故乡”时，思的是哪个故乡：

李白的成长之地四川绵阳，将他视为能与大熊猫匹敌的大IP；李白的隐居之地湖北安陆，打出了“李白故里，银杏之乡”的宣传广告；甘肃天水更是拿出李白的自述——“白，本陇西布衣，流落楚、汉”，笑看其他城市的争抢[12][13][14]。

而在纪念李白诞生1300周年大会上，吉尔吉斯斯坦前总统阿卡耶夫骄傲地表示，李白是自己老乡[15]。

连明代思想家李贽都忍不住吐槽李白：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16]。

虚拟人物，也要安上家

争抢历史名人还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曾存在。可能只是恰好跨过山和大海，让各地都沾了点名字。

可是那些神话传说、小说话本里的虚拟人物，怎么也有这么多城市跳出来给他们“安家”？

有专家就考察出了牛郎织女的“家乡”，山东沂源燕崖乡。当地还成立了中国牛郎织女传说研究中心——一边研究牛郎织女传说，一边研究牛郎织女在沂源[17]。

河南鲁山也有着民协授牌的牛郎织女文化中心[18]。他们认为，牛郎放牛，织女织布，这样的故事肯定是在农耕文明发达的中原地区发展起来的。

在广州，有“中国乞巧第一村”的天河区珠村，这里会举办七夕文化节。/wikipedia

更重要的论点是，鲁山还有四十多处带“牛”的地名，鲁峰山上到处都是放牛的“牛郎”[19]。

湖北十堰郧西县认为自己才是牛郎织女故事的发源地，因为他们县城里有条河叫“天河”，跟天上那条河重名了[20]。

郧西人民在“天河”边修建了一个直径12米的、宣称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造月亮[21]。一到夜晚，天河边就流光溢彩，非常适合牛郎织女约会。虽然牛郎织女约会的七月初七，并不是月圆之夜。

同为中国古代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没有逃过类似的命运。他们不仅要被强行四处安家，甚至还被强行四处安葬。

截至2012年，全国已经有了17处和梁祝相关的古迹，包括1座梁祝庙，6个梁祝读书处，还有10处梁祝墓。光是中国民协授予的“梁祝文化之乡”就有4个。

2019年10月9日，浙江宁波，俯瞰梁祝文化公园，公园位于晋代梁山伯与祝英台墓、庙古遗址所在地，是一所爱情主题公园./wikipedia

最早被授予“中国梁祝之乡”的驻马店市汝南县，现在不仅有梁山伯墓、祝英台墓，还有泪井、一步三孔桥、红罗山书院、白衣阁等故事场景。

而为了让“梁祝之乡”更出名，这些“遗址”所在的马乡镇，也改名叫“梁祝镇”[22]。

不过在本地版本里，祝英台其实姓“朱”，梁山伯则被亲切地称为“俺村的梁傻子”，他们读书的“红罗山”，只是一个小土坡，毕竟汝南是平原[23]。

原本是为了发展汝南旅游业而建的梁祝景区，如今也早早地烂尾了。除了两座墓和两排景观树，其余一片荒芜[24]。

不知道辛苦考证梁祝发源于汝南的学者们图什么，毕竟想论证这一观点本来就很难——因为没有任何史志古籍记载过汝南跟梁祝有关[25]。

不过这可能正是虚拟人物的好处：因为没有明确事实，所以哪里都可以争。

比如《水浒传》、《金瓶梅》中虚构的无赖、奸商、淫贼西门庆，有好几个城市要争抢他的故里。在规划的相关旅游区内，西门庆及其妻妾的宅院还不够，更高级一些的规划，还要安排上“西门庆初会潘金莲”、“武大捉奸”等真人表演[26]。

而神话传说里的哪吒，都有了包括四川宜宾、四川江油、天津等多个故里。

没有名人，沾点边就行

如果一个城市“不幸”没有出过历史名人，也没有什么传说故事，那也没关系。只要跟名人沾点边的，都可以争点名人的面子。

比如诗人杜牧，故乡是陕西西安无疑，因此没人再争。可他笔下“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村，争起来却没完没了。

山西汾阳坚持自己是正宗的杏花村，于是最早注册了“杏花村”的商标，创造了“杏花村汾酒”，自称是“酒都”，是中国酒和酒文化的发祥地[27]。

杏花村遗址。/wikipedia

但安徽池州的杏花村并不买账，他们认为这首诗是杜牧在池州担任刺史时期来到杏花村写下的。甚至声称杜牧喝酒的酒壶，都保存在他们这里[28]。

两个城市为了“杏花村”这一商标，还打上了官司，直到八年后才终于尘埃落定——“杏花村”的商标被一分为二，“酒”在山西，“游”在安徽[29]。

还有陶渊明，很确定是江西九江人，可是桃花源在哪还没来得及定。

湖南常德桃源县、河北盘山、湖北竹山、江西星子县、重庆大酉洞等十多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桃花源”，而且每个地方都还能给你一套解释[30]。

名气最大的当属湖南常德桃源县，他们甚至投入了近100亿元改造当地景区，将桃花源扩大了10平方公里[31]。当然，这肯定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的本意。

而那些连名人的边都没搭上的地方，就得找名人文章里的字句片段了。

比如前几年大火的《琅琊榜》，让琅琊成了各城市争相认领的对象。

山东称琅琊一直在山东境内，春秋时期的齐国就有琅邪邑。郦道元的《水经注》就记载，琅琊台在山东的琅琊山上[32]。

安徽滁州就不服了，毕竟《醉翁亭记》的前两句，“环滁皆山也......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早就给滁州认证了[33]。别人能骗你，欧阳修能骗你吗？

那些云游四海的名人们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留下的随便点什么文字，有朝一日都能成为后人争夺的利益。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如果几百年后的人听到了河南梆子“冬至节过了整三天，主耶稣降生在驻马店。三博士送来了一箱苹果，还提着五斤猪肉十斤面”，难以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解读。

[1]羊城晚报.(2010).争孔明隐居地小学生成道具? 作秀还是对历史负责.

[2]南阳武侯祠.(2019).景区介绍.

[3]湖北省人民政府.(2015). 襄阳古隆中风景区.

[4]夏日新.(2017).湖北三国文化调查.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

[5]华夏经纬网.(2019). 全国最大的诸葛亮铜像.

[6]湖北日报.(2013).襄阳诸葛亮文化节荣获“中国十大品牌节庆”称号.

[7]新京报.(2016).南阳襄阳争办“诸葛亮文化节”.

[8]湖北文理学院.

[9]中国经济周刊.(2010). 朱熹故里争夺战：两省四地出资40亿为圣人做寿.

[10]中国商报.(2013).福建建阳财政总收入首破10亿.

[11]中国经济周刊.(2010). 三国佳丽二乔故里引发五省七地争夺.

[12]四川日报.(2019).用活超级IP“李白” 绵阳文旅欲链接“三九大”.

[13]新华网.(2010).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李白“故里”在甘肃秦安.

[14]中国新闻网.(2010).官员回应李白故里之争：甘肃天水是李白故里.

[15]新京报.(2013).吉尔吉斯斯坦前总统:为李白是我同乡而感到自豪.

[16]李贽.(1990).焚书-续焚书.长沙：岳麓书社.

[17]中国新闻网.(2008).“中国牛郎织女传说研究中心”落户山东沂源县.

[18]中国新闻网.(2019).“中国牛郎织女文化研究中心”落户河南鲁山.

[19]鲁山文学艺术网.(2017).牛郎织女的传说故事源于河南鲁山.

[20]武汉晚报.(2010).专家考证:“牛郎织女”爱情神话来自湖北郧西县.

[21]湖北省人民政府.(2015). 十堰郧西天河旅游区.

[22]民生周刊.(2012).“梁祝故里”夭折背后.

[23]驻马店网.(2015).汝南 梁祝故地再续梁祝传说.

[24]新华网河南频道.(2012).河南汝南“梁祝故里”如今一片荒凉.

[25]路晓农.(2014).“梁祝”的超源与流变. 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 第333页.

[26]中国经济周刊.(2010).西门庆故里两省三地之争：野百合也有春天.

[27]重庆晨报.(2016).牧童遥指的杏花村到底在哪？这三个省争得很激烈.

[28]杏花村文化旅游区.(2014).杏花村文化旅游区介绍.

[29]安徽旅游网.(2019)."杏花村" 旅游商标花落安徽池州.

[30]侯长林.(2015).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哪儿.中华读书报.

[31]桃花源旅游管理区.(2019).中国桃花源简介.

[32]澎湃新闻.(2015).“琅琊”何在？历史文献中琅邪山一直都在山东境内.

[33]新京报.(2015).多地援引史料抢"琅琊" 滁州改名琅琊阁称应游客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