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只是练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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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平凡的世界》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只是练了下手

如果路遥还活着,今天是他的七十大寿。可惜他的生命只定格在了43岁。

中国当代文学的史册上,没有第二个名字像路遥一样:他激励了一代又一代青年,拼了命写出的史诗巨著,在身后二十余年依然畅销;在一个现代文学技巧爆炸的时代,他孤身而执着地坚守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写作传统;在商品经济、消费文化全面来临的前夜,他呕心沥血地用文学之笔向黄土地、理想与信仰致以最后的深情一瞥。

但同时,他也经受着争议与反思:人物类型化,故事励志化,情节和观念陈旧,作者意志过于强大,社会认知价值大于文学价值;思想未能超越农民意识,挣扎于世俗而欠缺深刻批判;在仕途失意后才选择文学,将写作当成人生跳板,功利而投机;官本位思维严重,自尊到自负。

路遥和他的文学就像一个多棱多面的矛盾体,永远说不清、辩不明。但也因为如此,这个平凡的世界才不会忘记他,总有一个时刻,人们会从这里拾起某段相似的记忆、捡起某种相关的思索。一个拥抱轻松和美好的小时代里,路遥已然成为所剩不多的可以唤起共鸣的沉重之一。

所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就让我们跟着路遥自己的记忆,再重新回看一遍他的人生吧,或许那里藏着一切的根由与答案。

路遥说,咱俩可以说一会儿话。

我笑着说,咱几个月在一起,白天说了晚上说,把几年的话都说没了,现在你还想给我说什么?留着回到你家里再给我说。

路遥说,那几个月光忙着输液,狗日的把人给烦躁得,没一点心情,就想着哪天能离开医院。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医生同意我隔一天输一次液,这样起码就有人的活法了。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好多故事,今天又不是探视时间,没人到医院里来打搅,我给你讲我的那些故事,非常精彩。

我笑了笑说,你还隐藏那么多精彩故事?

路遥反问我,难道你没故事?我不相信。其实只要是一个人,就一定有很多精彩故事,有的风花雪月,有的惊心动魄。如果我哪天再站起来,一定要把这些故事写成长篇小说,每一部都可以超过《平凡的世界》。

我激动地说,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更应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早一天从医院走出去,你就能早一天进入你下一部长篇小说创作。现在有多少读者正眼巴巴地等着看你的下一部长篇小说,是不是还是《平凡的世界》那样的风格?

路遥有些得意地说,那就让他们耐心等着,我才不着急呢,就要让我的那些读者对我不抱希望了,甚至以为我江郎才尽,再创作长篇小说的时候,我突然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说,你这是吊热爱你的读者的胃口。

路遥说,有这个意思。

我看见他如此好的情绪,便说,那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洗耳恭听,事实上,我还没好好听过一次你的报告。

路遥在西京医院病房 ……

路遥说,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可以创作一部好的长篇小说,这些故事不是我随便在这里给你捏造,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边,个个惊心动魄,只要我能够站起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整地表现出来,而且是系列性的,一部比一部精彩。

我说,你绝对能做到这一点,肯定会超过你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路遥说,那当然,我不是在你跟前吹牛,再创作的长篇小说,绝对要超过《平凡的世界》。

其实《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只是练了下手。

可我听到人家在背后的一些议论,说我的《平凡的世界》是我再也不可逾越的一个高度。我就不信,那是人们根本不了解我。嘿嘿,以前不是也有人这样议论过我吗?说路遥再不可能创作出超过《人生》的小说。现在事情不是明摆着,我不是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平凡的世界》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我说,那你的下一个奋斗目标估计就是要站在世界文学的领奖台上,争取再创一个惊人的奇迹,成为中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人,你看怎样?

路遥笑着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我觉得诺贝尔文学奖算不了什么,但我要不断证明自己,路遥完全有能力战胜自己,还要超越自己,不能让人家说路遥只会写一部《平凡的世界》,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绝对不能让别人用这样的眼光审视我。

我说,绝对没人这样审视你。其实也有好多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你正在蓄势待发,又不知在构思一部什么样的重要文学作品。也许你会又一次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创作出一部轰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文学力作。

路遥非常自信地说,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苦难是一种财富。事实上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我绝对不把自己的苦难当作是一种苦难,经历了苦难的人,才能够知道幸福的来之不易,就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幸福就必须踏踏实实地去奋斗,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真心实意把苦难当作是自己的一笔财富。

因此,在某种情况下,你就要对自己狠一点,不要养尊处优,要忘记自己曾经取得的成绩,坚持不懈地拼命奋斗,要不然,你恐怕一点的奋斗动力和勇气也没有。我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铜川的陈家山煤矿?因为首先是创作的一种需要,那里远离城市,没有灯红酒绿,甚至你在那地方一个漂亮姑娘也见不到,见到的就是一个个炭毛子,黑得只有两只眼睛和一口牙齿,证明他是一个活物。在那里我孤独得一天能哭几鼻子,没有一个人陪伴我,只有一只老鼠像我一样,我只能跟老鼠成为相依为命的朋友,尽管它有时候会趾高气扬地给我捣乱,我都舍不得把它撵走。那时候我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事实上只有这样,我才会如此拼命地去工作,想着怎样才能把自己制定的目标尽快完成,这样就可以从那个山沟沟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我说,一般作家没你这样的毅力,根本吃不了你那样的苦,说不定几天下去,就把人弄疯了。

路遥说,一般疯不了,你看我就没疯,像你这样的人可能就疯了。也许,我这样跟我从小经历的那些苦难有一定的关系。你不知道,我从小可把罪受日塌了,在我八岁那年,家里实在是穷得不行,基本上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我父亲又是一个没本事的农民,实在养活不了我们兄妹几个,轻而易举地把我给了人。那时我父亲虽然没直接告诉我,只是说他领我走亲戚家。你想,我是什么人?从小我就比别的孩子聪明,他们能哄得了我吗?那时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无法改变别人,但一定要改变自己。

我问路遥,你那时那么小,就愿意去吗?为什么不给你的父母表明自己的观点和意愿?

路遥说,你不要给我打岔,听我给你慢慢讲,你这一打岔,我就不知道给你说到哪里了。

我说,对不起,我再不打岔了。

作者与路遥在西京医院的合影(1992年11月4日19:00)

路遥说,你说像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这样的事还能不明白吗?其实我什么都清楚。

我说,就是嘛,你那么聪明当然清楚这些事情。

路遥不说话了,一直在看我,看得我有些发慌。因此我急忙问,又是我说错了?你说你那时聪明,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不然怎么能创作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然而我突然明白,在他给我讲他的这些故事时,我是绝对不能插话的。这是我犯的又一个原则性错误,我真可以在他跟前扇自己的嘴巴了。可路遥也是,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呢?唉,那时我确实听得有些入迷。

我在他跟前再不敢掉以轻心,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绝对不能随便插他的话,难道自己不插话会死吗?我再一次给路遥赔不是,承认自己错了。

路遥不理我。虽然他非常不满别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打断他,但他仍然能够很快回到自己故事的情节中。他说,我记得非常清楚,天还不亮,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和我的父亲就从石嘴驿公社王家堡村的家里动身,一直走呀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带我去哪里,就这样走到清涧城跟前一个村子,具体村子名字我已经不记得,反正距县城不太远。在这个村子里,父亲打问看谁家可以让我们住一晚,像老光棍一类的人家。那时的人都比较善良,只要有住的地方,一般都让人住。因此我们就在这个村住了一晚,天不明父亲又把我叫起来继续赶路。父子俩在太阳露脸的时候,才走进清涧县城。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一个城市,这里有我从来没有见到的风景,尽管街道上人不多,可见到的景致相当多。我看见有一个老汉在街上卖油茶,一声又一声地吆喝,父亲就用一毛钱给我买了一碗,我抓住碗头也没抬一下,几口就把油茶喝光了。然而当我抬起头再看父亲时,父亲可怜巴巴地站在我跟前。我觉得奇怪,父亲为什么不喝油茶?因此我就问,你怎不喝一碗油茶?

父亲说,我不想喝。

我后来才明白,并不是父亲不想喝,而是他口袋里再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唉,你说那时我们家穷到什么程度了,只有一毛钱就敢上路。路遥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有些伤心地伸出手擦了一下他的眼泪。

我看到他说得有些伤心,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他吃饭的桌子跟前,拿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说,咱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路遥说,也不是什么不高兴,要知道那时陕北都这么穷,谁家比谁家也强不了多少。

他接着说,我喝完那碗油茶,还不能在清涧县城多待一会儿,要继续赶路。你想一想,清涧王家堡到延川郭家沟有多远?而且一直是步行。就这样父子俩一声不吭地朝延川的方向走,走到不知一个什么村子,还没有走到要去的地方天就又黑了。我们不能再走了,再走父子俩就要在荒山野岭里过夜。而关键的一个问题,我的脚上打起不少的水疱,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父亲拉着我的手,在路边村子里不停打问,看谁家可以让我们父子俩住一晚,打问了好几家,终于有一家愿意让我们父子俩住,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人家还给我们煮了一个老南瓜吃。

我们整整走了三天,在天又要黑的时候,才费劲马趴地走到郭家沟。在这个村子里,有我的一个伯父,早年从清涧逃荒来到这里安家落户,身边没有儿女,可光景仍然过得一烂包,然而比我家稍微强一些。

那时,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也不知晚上是怎么睡着的,当我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爬到院子里了。父亲这时要走,他哄我的水平实在不高明,让我在大伯家住几天,他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寻我。你别看我只有八岁,可我知道父亲不要我了,把我给了人。

我虽生活在延川,可心一直在清涧,时时刻刻想念我的家,想念母亲和弟弟妹妹,想着家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常常止不住地泪流满面。那时我只有一个愿望,想尽快见到我的亲人。特别是父亲离开那一刻,我看见父亲一个人从伯父家坡里走下去,连头也不敢扭过来看我一眼。我知道这是没本事的父亲唯一的选择。当时那个悲痛场面,用撕心裂肺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作者和路遥父亲

大约过了一年,我终于回了一趟清涧的老家。

当我坐着大卡车,翻过九里山,眼看就要回到王家堡了,面对着山山峁峁以及流淌的那一条小河,还有路边那一棵棵柳树、槐树、枣树、杏树、桃树……朝我扑面而来,我感觉到是那么亲切,那么刻骨铭心。

眼看就要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我激动得坐在车上美美哭了一鼻子。回到母亲身边,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幸福,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这个家中的一员。

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哪一个孩子她都舍不得。母亲有一年多没见我,突然看见我出现在她面前,一把就把我搂在她怀里,激动得什么话也不会说,抚摸着我的头,就是一个劲儿地哭。

我想,那时母亲一定后悔把我给了人,因此在我回去那几天,母亲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补偿我。就是从这次回去以后,我再很少回去,一直生活在延川县的郭家沟,慢慢也就习惯了。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像所有孩子一样,可以在村子里上学,而我是村子里学习最好的一个。小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延川中学,可伯父不想让我上了,想让我跟他一块劳动。你想想,我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不可能就这样在农村一辈子。因此我就跟伯父闹,赌气地什么营生也不做,非要上学不可。

其实,在那时候也不是伯父不让我上,关键是上不起。住校要从家里往学校拿粮,不然学校距郭家沟那么远,我又没办法回家吃饭,家里穷得实在拿不出一颗粮食,所以伯父才有不想让我上学的想法。因此伯父对我的怨气很大,觉得我不体谅他,气得好长时间不跟我说一句话。而事实上,我有自己的想法,总不能像他一样,天天顶着太阳出背着星星归,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还是吃不饱。因此我非常有主见,不管怎样也要上学,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才能摆脱贫穷。所以村里一些好心人不断劝伯父,伯父才勉强让我上了学。

事实上,我的伯父也是一个可怜人,在那个年代你也不能说我伯父有什么错,我也没资格说伯父有什么不对。也许他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我无穷无尽的信心和力量,自己必须要努力,否则就要回到农村跟伯父一样在山里劳动一辈子。

路遥意味深长地说,你不知道,我曾经是伴随着苦难成长起来的一个人。在延川中学上学的那些日子,我真正经历和体会到什么是苦难,《平凡的世界》小说里孙少平上学那些苦难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实事求是地给你讲,我所亲身经历过的那些饥饿和苦难,很大程度上在孙少平身上真切地体现出来了,他所经历的那些事就有我的一些影子。

我笑了笑问路遥,其实也没人在你跟前问你这个问题,而我特别好奇,你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孙少平,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路遥说,你也不能这样认为,小说有小说的套路和技巧,跟现实有定的差距。你比如说,我就没人家少平那么幸运,会有那么好的姑娘死心塌地爱我。

……

烟不离手的路遥

路遥突然说,我心里高兴,咱在病房里偷偷地一人抽一支烟,你敢不敢?

我说,不敢。我怕护士长看见,这里不像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完全是军事化管理,比延安管理得要严格多了。如果让医生和护士看见,就不是简单的罚款,而这个魏护士长,比延安那个护士长还厉害。

路遥说,没事,我今天不输液,医生和护士长一般不到我病房里来,而且你要知道,医生已经同意我每天可以抽两支烟。

我在想,路遥不管给我说什么,我也不能在病房里抽烟,医生允许他在病房抽烟那是照顾他的情绪,而我就不同了,医生绝对不允许我干这样的事。因此我没有答应跟他一块儿在病房里抽烟,去洗手间给他取来红塔山香烟,递给他一支,点着。我说,你一个人在病房里抽烟问题不大,医院给你开了绿灯,我到院子里去抽,不然让护士发现,说不定就把我赶出医院了。

路遥说,没事,护士来了就说是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抽的烟,你没抽,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我有些蠢蠢欲动,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在门口看了看有没有护士或护士长在传染科的楼道。而此时路遥躺在病床上,悠闲地抽着烟,感觉十分享受,可他拿烟的手不停地抖动,好几次手里的烟快要掉在被子上了。看见他这个样子,我心情突然沉重起来,觉得他尽管思维敏捷,有说有笑,其实病情一点儿也没减轻。

我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经不住他的引诱和鼓动,就这样违反了一次医院规定,在他的病床跟前也点了一支烟,惊慌地几大口就抽完了,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准备接他的烟把子。

路遥抽完那支烟,非常惬意,看了看我,继续着他刚才没有完结的精彩故事。

路遥说,还有一件事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直至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周末,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实在熬得走不动了,忽然看见路畔下的园子里,不知谁家种的西红柿秧上结了一颗淡红红的西红柿。

呵呵,那狗日的西红柿,一直在诱惑我,看来我不下手是不行了。因此我静静地盯了一会儿,看看前后没人,就像老鹰逮小鸡一样地扑过去,一把揪住那颗西红柿就跑,跑到山背后的一个山水渠里,心仍在慌慌地跳,好像有人发现我偷了人家的西红柿,感觉人家已经追上我了,吓得我真不知怎么办。

其实,我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哪里有人?

路遥说,当我确信没有一个人时,我钻进那个山水渠里,几大口就把那颗西红柿消灭了,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像陕北民歌里唱的那样,“甜格溜溜的酸,酸格溜溜的甜……”

你根本不知道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觉得西红柿怎么会是这么好吃的一种东西,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吃到的世界上最好的水果,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路遥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心情格外激动。起先他说得还有些伤感,当他把这一切给我讲完,自己开始笑了起来。真他娘的,那时真不知怎搞的,感觉什么都是好吃的东西,可家里穷得就是什么也没有,光景过得一烂包。

我突然觉得他讲过去的这些事非常有意思。而路遥仍然意味深长地给我说,后来我和同龄人一样卷进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我幼稚,血气方刚,简直没有不敢干的事情,觉得自己就像毛主席老人家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是希望的时候……”就这样我成为造反派的一个头子,在延川不可一世。然而这场现在看来有些滑稽的闹剧,在没有谁对谁错的结局中匆匆收场了,我堂而皇之地被推选为延川县革委会的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那年我才十九岁,可以说是延川县的一个人物。

22岁时的路遥

我毫不夸张地给你说,那时在延川县的同龄人中没一个人不羡慕我,而我那时候也非常得意。你想,我那么年轻,就比一般年轻人有本事,县里不管召开什么会议,我都可以坐在主席台上,要多威风就多威风。也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一位漂亮而又有才华的北京女知青,初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非常有戏剧性。

……

路遥说,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估计你现在还没谈过恋爱,不过也说不好,现在年轻人可不像我们那时,胆子特别大,脸皮也厚,隐藏得比较深,一般人发现不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谈过几次恋爱?当然,你可以不告诉我。事实上,经历过恋爱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恋爱有多美好。我可以这样告诉你,那是一个人一生中一段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到死也忘不了。

我笑着说,你如果给我讲这个,就讲仔细一点,特别是那些细节,一点儿也不能省略。

路遥问我,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说,这个我比较喜欢。

路遥说,其实人的一生,会经历好多事,而好多事也久久难以忘怀,最难忘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初恋。那是一个人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人从这一段经历中绕过去,就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了。在恋爱中,你会经历和感受到不同的人和事,这是非常生动而有意义的社会话题,有的惊心动魄,有的刻骨铭心,爱和恨在你恋爱的过程中不断轮番上演,不管是什么结局,都是值得回忆的一段往事。

我不停地给他点着头,表示赞同。

银装素裹的陕北大地

路遥激动地说,我的初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就像毛主席在清涧袁家沟写的《沁园春·雪》一样,“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那样的意境让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正参加一个会议,因为我是年轻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理所当然坐在主席台上,这时有人悄悄给我递来一个纸条。我把纸条展开一看,激动得就想立马从会场里跑出去。

你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路遥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那我不知道。

路遥说,一位在延川插队的最漂亮的北京女知青要见我。你不知我那时是什么心情,整个人就像燃烧起来的一团火,我把会议是什么内容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光是那姑娘的身影。我是既激动又紧张,觉得那个会开得特别长,而讲话的人又没完没了,不知在说些什么。会议一散,我就跑到约好的地方。老远,我看见一位姑娘穿一件红衣服站在雪地里,仿佛冰天雪地里突然冒出一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那时,我激动得就像有只兔子要从喉咙里往出跑的光景,心在不停地扑通扑通乱跳,感觉到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美好,一口气跑到那姑娘跟前,激动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开玩笑说,你不要那么紧张了,赶紧先把姑娘的手拉住,再盯住看姑娘的毛眼眼,那就是一块冰,一下就融化了,就像榆林地区民间艺术团王向荣唱的那样:“拉了妹妹的绵手手,亲了妹妹的小口口……”

路遥让我这一句说得笑开了,他笑着说,一看你就是谈过恋爱的人,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是看你《人生》电影里高加林和刘巧珍谈恋爱时的一个镜头,知道有这样一个细节。

路遥说,那时我是头一次单独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简直像做贼一样,差怕别人看见,怎敢去拉人家的手,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老曹。

我问他,老曹知道你的这些事?

路遥说,我的什么事他不知道,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徘徊的时候,感到自己前途一片迷茫,不知如何走下去,非常悲观失望,甚至死的念头都有,心里特别难受。因此我就去找老曹,把自己的痛苦倾诉给他,他是我比较信任的一个人。可是你看那个老曹,我痛苦成那样,他不仅不安慰我,给我出主意想办法,还美美把我教训了一顿。

我问路遥,他怎教训你了?我听说你受到了一些挫折,却又没有倾诉的地方,所以就找了老曹,委屈得在他跟前美美哭了一鼻子,到底是不是这样?

路遥说,基本上是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老曹看见我痛苦不堪,觉得我不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一个女人哭哭啼啼,没一点出息。因此他就嘲笑我,你跟人家姑娘亲口了没有?

我就实事求是地给他说,没有。

老曹又问我,那你拉人家的手了没有?

我仍然是那句话,没有。

老曹狠狠地把我看了一眼说,你个瓷脑。

我说,你给我说的这些,我一点也不相信,好像是你给我编的故事。你那时是一位副主任,我就不相信你那么胆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觉得老曹说得有道理。

路遥有些激动地给我说,他有什么道理?知道我那时候不得志,他就这样嘲笑我。而且那时就是这样,我是比较保守的一个人,老实本分,哪像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不过,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这一个插曲是我热恋的姑娘提出跟我分手以后的事,过一会儿,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那个细节。事实上,在我初恋的那些日子,那种激动人心的场景用语言是无法形容的,只能用陕北民歌才能表达得淋漓尽致。可我那时一点儿也不会唱,后来我在榆林听人唱过这样的民歌,心想,这歌要是那时我唱给我喜欢的姑娘,结果恐怕就不一样了。

我问他,什么歌让你这么刻骨铭心?

路遥说,不知你听过没有?就是神木的一个放羊老汉,他唱的《一对对绵羊》。

我问他,那你会唱这个民歌不会?

路遥说,我只会唱两句,那些歌词我都记得,榆林地区群众艺术馆的朱合作,你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可他会唱不少陕北民歌,绝对是陕北的一个怪才,有时候他在我跟前还卖弄两句。

我说,我也听过他唱陕北民歌,在清涧文化局的大门口,他仅仅唱了两句,但我从来没听他唱过什么《一对对绵羊》。

路遥问我,朱合作给你唱什么了?

我说,歌名不记得,也可能没歌名,就记得有两句把在场的一群人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我现在说给你,看你听过没有,“张家圪崂杀罢人,刀子红棱棱……”

路遥笑着问我,朱合作唱的这是什么歌?

我说,不知道。那时我正在县文化局工作,下班没什么事,就站在大门口说笑话。突然有一天,朱合作从榆林回清涧来了,他在县医院把他哥一看,就跑到县文化局门口凑热闹。此时正好是下午,人们刚吃完晚饭,不少文学青年知道朱合作回来,就像见一个大人物一样,一个个围在他跟前,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位,一直是他的追随者。他在文化局的大门口站着跟大家说笑了一阵,突然放开声唱了这两句,把在场的人一下就镇住了。其实要说唱陕北民歌,榆林民间艺术团的王向荣唱得那才地道,他的嗓音跟别人不一样,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听得人就想哭。

路遥说,朱合作唱的根本没《一对对绵羊》里的歌词优美,你别听他哄你,他根本唱不了陕北民歌,这个我比你清楚,他一满瞎唱哩。我现在有病,躺在床上唱不成,如果我没病,我可以给你唱几声,肯定比朱合作唱得好,那歌词是这样:

一对对绵羊并呀并排排地走,

哥哥额什么时候能拉着妹妹的手。

哥哥额有情,妹妹你有意,

哥有情来妹有意,咱两个不分离。

三月里桃花开,妹妹你走过来,

蓝袄袄红鞋鞋,站到哥哥面前来。

想你呀真想你,实实想死个你,

睡到半夜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里。

额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到圪崂里走。

拉了妹妹绵手手,亲了妹妹小口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崂走。

哎呀,这歌也是太大胆了,一拉手就要亲口,还要往圪崂崂里走,太直接了,酸格溜溜的,甚至酸得人牙都疼。我觉得这个民歌,一般人不敢唱,如果谁敢把这歌唱给人家那个女娃娃,人家非骂你是流氓不可。不过我听王向荣唱过这样的民歌,他好像唱得不是《一对对绵羊》,而是《拉手手亲口口》,歌词也跟你说的不一样,不知是不是一回事?

路遥笑着说,一样不一样关系不大,反正是陕北民歌。而陕北民歌要陕北人唱才好听,用地地道道的陕北方言,比如说“我”,就不能用“我”了,必须用陕北话“额”,这样才有那么一种魂牵梦绕的味道。比如一个人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一架连着一架的黄土山,蓝格盈盈的天上再飘着一疙瘩白云彩,山坡上再有一群吃草的羊,那个放羊老汉,头拢着白羊肚子手巾,身穿着翻羊皮袄,眯缝着眼睛,无忧无虑地放开嗓子把陕北民歌唱起来,你无法想象那场面是多么的震撼。但绝对不能用普通话,用普通话就把陕北民歌糟蹋日塌了。当然我这样说出来更没意思,没那种缠缠绵绵的感觉。

准确地说,陕北民歌也就是信天游,非常随意,一听就明白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直白而深刻。像“拉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多么朴实自然,又那么直接,一下就扎进人的心窝窝,扎得非常到位,也许这就是我喜欢陕北最直接的原因。尽管陕北贫穷,但只有贫穷的地方才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民间艺术。优秀的民间艺术是老先人一辈一辈留传下来的,经过千锤百炼,每一首陕北民歌都非常经典,都流传百世。唉,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知道陕北还有这么好的民间艺术,怕慢慢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失传了。

我说,你说的这个陕北民歌,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神木文化馆的訾宏亮,他唱陕北民歌唱得足劲,常常能唱得昏天黑地,我不知你听过没有?他虽然个子不高,声音却粗放洪亮,像他名字一样,而且他还是一位诗人。只要榆林地区的文学爱好者聚在一起,他必定会唱两首陕北民歌,我觉得神木、府谷一带,简直就是民歌窝子。可我觉得他们唱的好像不是陕北民歌,像是内蒙古的二人台。我不知道陕北民歌和内蒙古的二人台有什么区别,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个《一对对绵羊》,是不是訾宏亮在榆林宾馆唱给你的?

路遥说,我已经忘记了,也有这种可能。不过,你想搞文学创作,就要什么都知道一些,平时多积累这方面的素材,创作的时候就会有灵感。

我笑着说,你给我传授了这么多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咱先不说这些,不知道你中午是吃医院给你订的饭?还是让我出去给你买一碗羊肉面?

路遥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说,快十一点了。

现在吃饭还有点早,再等一会儿。路遥说,我给你把我的恋爱故事讲完再说吃饭的事情。说着,他又激动不已地给我讲他的恋爱故事。路遥说,我的初恋现在看来相当浪漫,而那时我一心一意就想找一位这样的北京知青,要知道北京知青有文化有气质而且有品位,是我非常向往追求的目标,因此我特别害怕失去这个姑娘。那时我可以为她奉献一切,并且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招工指标让给了她,而我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用这种办法讨好人家。可是你不知道,其实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原则性错误,自己迫切想要追求的东西,往往就是追求不到,我就是因为太爱这个姑娘了。可我知道自己家里的实际情况,没一处吸引人的地方,人家说不跟你好就不跟你好了,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此我就想办法干一些能打动人家姑娘的事,不然人家大城市姑娘,凭什么跟你好?你要时时刻刻为她做出牺牲。

唉,那时我傻呀。路遥长长唉叹了一声说,我年轻不会分析问题,爱感情用事,别人说什么我那时候都听不进去。可我就没想,本来人家各方面条件就比我优越很多,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差距拉得就更大了,人家能跟我一直好下去吗?可能恋爱着的人那时大脑都不怎么精明了,甚至糊涂到了极致。我不仅把招工指标让给她,在她走的时候,还把家里仅有的一些棉花偷偷拿走,想办法给她缝了一床大花被子。尽管如此,人家还是和我分手了。

我故意跟他开玩笑说,你那时是不是又看上别的姑娘了,就像高加林一样,不要人家了。

唉。路遥说,那时人家一直在走上坡路,而我走的是下坡路,看不上的不是我,我那时还没有看不上人家的资格。

我说,你不知听到没有,好多人都说你写的小说《人生》里主人公高加林,其实就是你自己。

呵呵,那都是瞎说。路遥说。

我问路遥,那你说高加林的原型是谁?

路遥说,就是高加林。

我想,路遥不想给我说高加林的原型是谁是因为他不想对号入座,事实上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人生》中那个高加林有可能就是路遥。

路遥说,事实上,我也想当这样的高加林,从一个普通农民上升到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干事。而我呢?在清理文化大革命“三种人”的时候,我的副主任被免了,一直恋爱的女知青也跟我断绝了关系,面对这样的痛苦和打击,我都不知道是怎活过来的。失恋的痛苦,前途一片茫然,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一片黑暗,做什么都觉得没一点意思,真的想去死。后来我又一想,我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去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也太无能。因此我发誓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用事实证明自己。我写的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就有她的影子。

路遥说,人这一辈子,找个好婆姨非常重要,甚至一个人事业上的成败,在某种程度上跟你的另一半会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路遥和妻子林达,路遥去世前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

我给他点点头,然后对他说,我认为你总结得非常深刻也非常经典。

路遥说,你一句实话也没有,就会戴高帽子,我说的难道什么都对?不是这样。其实,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苦命人。

我说,我真的没给你戴高帽子,你总结得确实非常到位,有一定的哲理,对人生有一个全面而深刻的理解和诠释。不过,人在恋爱的时候,思考得不会有你这么深入,一般是糊里糊涂,光看到对方的优点,对方身上的毛病一点儿也发现不了,甚至把毛病也看成优点。我说,咱是不是不谈论这个话题了。然而,路遥不会听我的,继续给我说:你现在还年轻,看问题比较简单,在考虑个人问题上,不要急于求成,要把所有的事情考虑好,合适不合适,别人说了不算,只有自己知道。

我点着头,笑着看着他。

他说,在我的人生岁月里,遇到过许多真诚朋友,为我做了好多事,可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就不行了。

我说,既然是好朋友,就不会计较报答不报答,只要你病好了,一切都来得及。然而,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有些固执地不断给我讲他想要讲的事情。

……

路遥差不多已经跟我说了一上午话,很快就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我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高兴的还是忧愁的,只要能让他情绪稳定,不出什么问题,他这么说一说也无所谓。因此我就对他说,今天医院里的饭就不吃了,我出去给你买一碗羊肉面,你看怎样?

路遥说,没问题,你去买一碗羊肉,然后把面拿到病房里来,你在房间里给我煮着吃。

我说,好的,这个比较简单。

就这样,我离开了病房,走出西京医院的大门,一个人还在想,路遥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么多的话?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是不是他的病快好了?

但愿是这样。我这样想。

本文节选自《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因篇幅所限,有删减处理。

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

作者: 航宇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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