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外的鼻血与粉尘 | 袁凌专栏

横店外的鼻血与粉尘 | 袁凌专栏

在手机店外的十字街头,石榴忽然流鼻血了。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刚才的游逛戛然而止,时间似乎凝固了下来,横店街头的光影和喧闹成为虚幻的背景。对于患有白血病经历了骨髓移植的石榴来说,流鼻血是最危险的征兆。

一边拿卫生纸塞鼻,一边打电话给爸妈,立刻赶回家去。好在今年红木行当加班少,妈妈已经收工,此刻离开繁华的横店镇街中心,回到偏僻沉默的出租屋里,似乎才有一点点暂时的安心。熬过难眠的夜晚,等待明晨上医院的检查结果,领受命运指节敲击的轻与重。

这座中国第一影视城的繁华,终究离患病休养的石榴和出门打工的父母过于遥远,似乎偶尔观光亦会招来祸患。只有鼻腔毛细血管里的渗漏,和木工车间里的粉尘是真实的。

白血

远离繁华街区的夏源村出租屋有些狭窄,爸妈睡一张大床,石榴和妹妹只能打地铺。

相形之下,老家的房子要宽敞得多了,但同样谈不上舒适:石榴发病之前,楼房外墙刚刚封顶,门窗未安,内部装修还未开头,院坝尚待硬化。石榴的发病猝然中止了这个进程,房子停留在半成品状态,只能在水泥空间里安放床铺,纸壳遮窗,姑且居住。

老家在毗邻安徽的开化县,到横店要跨越整个省份。父母早年在县城打工,石榴六岁那年出远门去苏州宁波,几年前辗转来到了横店,石榴和妹妹在老家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上学,直到2014年考上高中。

中考期间已有征兆,乏力不思饮食。开学军训的时候,石榴感到自己的身体跟不上了。操练之后回五楼的宿舍,同学们早就上去洗好了衣服,石榴才爬了一点儿。爸爸回家带石榴去开化县医院检查,说是贫血,当时就没太放在心上。

军训结束后石榴到横店来玩,人依旧瘦弱乏力,父母带去横店集团医院检查,医生说病情危重,让去最好的医院诊治。因为这边报销不便,依旧回开化办理转诊手续去衢州,医生一摸石榴的淋巴结,让当天赶往杭州,晚上十二点多去排浙江医科大学第一附院的专家号,运气好排到了,开始等床位,又赶上当天下午正好有人出院,“一路过来,运气还算可以”,爸爸感叹,有的老乡排半个月挂不到专家号,等不到床位。

白血病这个过去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可怕名次,就这样硬生生来到了石榴和全家的生活中,来临时却又似乎稍微留有余地。致病的原因,医生说与先天基因无关,来自后天的甲醛损害,石榴想到初中校舍刚装修了一年,有味道,塑胶跑道“气味很重”,但也无从探究。

接下来是六次化疗和无尽的骨髓穿刺,每次化疗下来,石榴都要流一大碗鼻血。家里决心全力为石榴治病,化疗是为了最终的骨髓移植做准备,起初在中华骨髓库里寻求配型,一直没能成功,后来通过医院联系台湾的骨髓库,幸运地找到了配型,第二年4月做了移植手术。家里填进了全部积蓄,欠下30多万元债务,还得到近30万元的社会捐助,才包住了八九十万的治疗费用,好在此后得到了新农合和公益组织大病医保加起来一半比例的报销。

相比起“有骨髓没钱,有钱没骨髓”境遇的病友,这已经是幸运。移植完成之后,石榴开始感到自己能治好了,“以前有时害怕治不好,有时又抱有希望”。但要接近希望,还要首先面对排异反应的艰难,膀胱炎、皮肤发炎、肠道排异,刚出院时天天又要跑门诊,服用抑制排异的药物。因为要抵消激素治疗带来的影响,还需要服用妇科药。

眼下总算度过了排异期,但仍旧需要每一个半月复查,去杭州做骨髓穿刺。因为腰部接受穿刺过多,石榴多坐一会就会腰疼。往后是五年的危险期和十年观察期,医生让石榴“不要去想可能复发的事”,这是每个白血病患儿必须经历的漫长道路。当初移植使用的造血干细胞还剩了一些,每天交5块钱费用存在医院里,以备将来万一复发再次移植使用。

横店街头的流鼻血事件之后,石榴在回家路上神情严峻,回家后背身不跟任何人说话。当晚,石榴还没有入睡,朋友圈发了一个失眠的状态,第二天一早,爸爸请假带石榴去了横店集团医院复查,因为检查结果延迟了一个小时出来,石榴担心地哭泣,怀疑爸爸骗她,自己的病情要严重得多。当初白血病的诊断结果出来,爸妈也是隐瞒了一段时间才告诉石榴。

好在检查结果拿到手里,除了血小板单位略有下降,其它指标正常,一场虚惊这才成为过去。

青汁

和老家的房屋修建一样,石榴的学业也被病患强制中断了。石榴的学习不错,考上了县城的高中,也参加了军训,却没有进过高中的课堂。

两年过去,石榴仍旧想要上学,但前景变得渺茫。医生建议,她这一年仍然休学,明年是可以,但石榴心想,到那时以前的同学都考大学了,“我再去读高一”,似乎不大合适。关系好的同学之中,有几个初中毕业之后已经辍学打工了。

石榴生病之后,爸妈为了偿债需要加紧打工,老家的爷爷奶奶年过七旬,也去给人种树挣钱,病情缓解之后,石榴觉得自己需要找个事儿干。

入行的机遇缘自病友群。求医期间为了和病友交流,咨询诊疗,石榴加了不少病友群,譬如“中国cml幸福一家人”“便秘大家庭”“骨髓移植病友群”“小白健康生活群”“抗白交流群”等等,群里有人在做微商,一个病友阿姨让石榴做她的下线销售青汁。医生也赞成石榴找点事情做,父母给石榴提供了4000元拿货资金,跟着病友做起来。

微商并不好做。因为经常在朋友圈和群里发销售信息,很多以前聊得来的病友都冷淡了。在同学的qq群和空间里,石榴注意着不发卖货的信息,恐怕引起反感。石榴同时代理的一种零食品牌销售不佳,购入的一堆菠萝糖水罐头还存在自家冰箱里。好在卖零食的老板妈妈也得了白血病,老板同情石榴,不需要每月完成3000元的指标,有了订单由老板直接发货,自己不用积压。青汁的销路相对好一些,几个月下来卖掉了一件36盒,每盒零售168元,包含了上线加价,石榴在当中能有一部分利润。

开始做微商之后,在老家显得不方便了,村里不通快递,奶奶也不大懂石榴日常应该如何服药。在一次回乡返厂的途中,妈妈带上了石榴,一家三口在横店栖居下来,只留下妹妹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上学。

在夏源村的出租屋里,石榴熟练地讲解青汁的保健效果,诸如“博士喝了白头发转青”“妈妈喝了一个月脊椎不再痛”的故事,显得她对此深信不疑,现身说法每天自己泡来喝,还会做青汁冰淇淋。奶奶的关节炎发作,石榴还寄了青汁回去给她服用。

青汁

白天有顾客下单付款,爸爸晚上骑电动车带石榴去快递点发货,顺便逛一下街。这时石榴最骄傲的,是拿自己挣来的利润充话费,不仅是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和爷爷的手机。

爸爸说,每卖出一盒,石榴会兴奋得吃不下饭,似乎是在病魔的掌心之外开辟了人生道路,即使在直销的金字塔体系中,起步不久的她不过刚达到二级代理,那些听上去闪闪发光的层级离她遥不可及——升为一级代理要卖出十五件青汁,而品牌总监需要一次性拿68万元的货。

一直到2018年的下半年,石榴一直在代理青汁,以后转向一家商品聚合社区,她的朋友圈被各种名目的小商品铺满,从山核桃、大闸蟹到数据线、亲子装。她回到了开化,身体一直不错,出落成一个健康的青春少女,外表看不出当初患病的痕迹。

虽然失去了进入高中课堂和考上大学的机会,身体也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但至少成长的道路仍在延伸,显露着青色。

外人

那天是受一个来横店玩的同学邀请,石榴才第一次有了去镇街中心逛逛的念头。这个同学的姐姐在横店街头开了家手机店。

在此之前,横这座影视城的一切繁华热闹,离石榴和爸爸妈妈都很遥远,像是完全虚幻的布景。

横店

父母工厂所在的夏源村,空气里有隐约的粉尘和油漆气味,街头是连排的红木家具厂房招牌,几乎看不到和消费有关的门面,看去有一种现代的荒凉,似乎除了挣钱没有别的功能。街头有不少开化菜馆,看来集聚的大多是来此地谋生的浙西人。用妈妈的话说,在这里“有活干就有意思,没活干就没意思”。暑假过来玩的妹妹也觉得这里不如开化老家,“没有玩的”。

街道背面的老村稍为安静,房屋陈旧,石榴一家居住的租屋走廊老是三层洗菜漏下的水。墙面和床头唯一的装饰,是街头随处可见的红木家具广告,譬如“一点江山。红天下”。但这比起以前居住的工厂宿舍,已算是大幅改善。工厂宿舍下雨时四个屋角漏水,厕所很脏很臭,石榴过来就没法住了。

爸妈打工的场所是一座三层厂房,一层厂房地面上一堆红色锯末,连电风扇页也变成了红的,中午工人们躺在木板上午睡。爸爸上工的车间在二楼,空气中笼罩红色粉尘,飞旋的电锯噪音使人听不见对面者的话,一小会儿呼吸就变得憋闷,老工人嫌热不戴口罩干活。一个连着风压机的喷气嘴,形似焊枪,被用来驱除身上的灰尘。粉尘稍为落下的时候,空气里有淡淡的油漆和胶水味。爸爸说厂房本来要安装吸尘器,因为赶工期省略了。好在有锅炉,下班后可以洗澡除尘,已经比一些厂家条件好。

除了粉尘和气味,近在咫尺的危险也时刻笼罩着这里,很多木匠失去了手指。爸妈为此选择了危险相对较少的拼板工序,但挣得也不如木匠多,只好寄希望于多加班。加一个班算半天工。爸爸的工资是二百块一天,妈妈100块,前两年市场形势好,一年要加140多个班,2016年来一直没有加班,有些厂还放假了本来每年要涨工资,今年工资却在往下压,只有爸爸妈妈的工资没有降,是因为老板照顾石榴的病情。

从爸爸工作的二楼厂房窗户,可以望见影视城拍古装戏的屋顶,参观门票150元,像一堵高墙挡住了像石榴和爸妈这样的外来家庭。石榴只坐爸爸的电动车去影视城门外瞧过一下,进门要295块门票,一家四口下来要1000多元。

横店华夏文化园

同学和石榴约在街口的旅游大厦,这里比村中繁华规整得多,循环穿梭的游览车身上标注着秦王宫、梦幻谷、清明上河图等等旅游景点线路,一时打不通同学电话的石榴有些焦急。同学在一家手机店门口跟石榴打招呼,T恤上带着大大得阿迪达斯标志,说起头天自己去参观了明清宫苑,门票一百元,“还好玩”。

主街招牌琳琅,车辆辐辏,人群形形色色,跟夏源村中全然是两个世界,有拿油漆桶装莲蓬卖的农妇、穿山地车骑手服乞讨的青年,还有时而过身的外国人。一个修身长腿的外国女郎走过,同学说前几天看到一个更漂亮的,“头发带卷,个子很高,脸又小小的,又好看!”在她姐姐的手机店,晚上会有不少群众演员来充话费,路人甲、鬼子兵都很多。前两天遇到一个群特,演过张无忌的大师伯。她还碰到过一群小孩在店门前拍戏。这些都是石榴一家长年在村子里看不到的热闹,同学仅仅过来一周就领略了。

两人逛了横街上的服装摊、美食摊和茶饮店,各自端一杯茶饮,又进出鞋店和手机店,在人群中穿插来去,只是没有买什么东西。在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石榴的鼻孔忽然变得潮湿,化疗期间熟悉的记忆袭来,血液渗出。

那一刻,世界静止下来,告诉她这个异乡人,眼前的喧嚣全然与己无关。

袁凌,1973年生于陕西平利,出版《寂静的孩子》、《青苔不会消失》《世界》《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在唐诗中穿行》《从出生地开始》、《我们的命是这么土》等书,新京报.腾讯2017年度致敬青年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曾获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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