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廷华你想妈妈吗?”“不想!” | 袁凌专栏

“盘廷华你想妈妈吗?”“不想!” | 袁凌专栏

一溜高高低低的储水塑料壶或植物油瓶子,贴放在八布乡竜龙小学教室的外墙根下,壶里盛着或多或少的水。 这副北方常见的缺水场景,令人想不到会出现在靠近越南边境的漾濞县八布乡竜龙小学校园里。

缺水的八布乡竜龙小学,教室外摆着一溜学生蓄水的瓶子。

学校没有自来水,屋顶落的雨水收集起来供厨房用,一个水泥砌的大池子是全校的储备水源,长久不下雨就用消防车供水。 校长说这一带地势高,水位上不来,附近村民都是用井水,土质又不存水,坡下的井水不够抽。 几公里之外有股手指粗细的泉水,原用于灌溉水田,想要施工引来,还没有和田主商定。

壶中盛水是学生用于洗脸刷碗的,从家中提来,或汲自学校坡下水井。 洗手漱口只用一小掬。 男生的壶贴有区分的标记,但壶盖却大都丢失了,有时蚂蚁或者细小的蜘蛛会爬进壶口。 女生的放在宿舍,怕被人偷。 饮水靠在商店买,班上每天由班主任领来一桶桶装水,不到一小时就喝光。 有时候也需要喝井水,尽管每年的检测都显示水质不达标。

到水井去的路不短,下坡路陡峭,不断有孩子滑倒,堪堪免于跌落溪涧。 涧中第一处井口被水泥封住,小小见方插满了近20根抽水的塑胶管子,像是一个躺在icu病房中的垂危之人。 这口井由于被抽得厉害,水位太低,需要到再下面一口井,井口不大,水面浑浊,孩子们的水壶按下去,水体才多少现出清亮,又被争先恐后的搅拨弄浑了。 回程路上,几个男孩迫不及待地举起水壶凑到嘴边喝了起来。

盘廷华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今年10岁的他,看上去体格跟年龄差了一截,头发像开裂水田中稀疏的秧苗,水壶提在手上显得沉重。 壶底两天没有洗刷,已经孳生青苔。

在学校里,他和同学们之间会互相偷水,因为水打架。

和这一带瑶寨的很多孩子一样,他的母亲出走了,平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长年在外打工的父亲,今年因为奶奶身体有病,难得在家,成为盘廷华的特别之处。

但这并不足以吸引他回家。

01/ 父子

这是一座傣族村寨的土屋,楼板紧沉,外壁窗户开得很小,屋顶下的黑暗显得过多了,只有熏黑的板壁上一排粉笔字手机号码是白色的。 室外拖檐和附属房间的额外包裹,似乎来自寨墙防御时代的习俗。

傣族土楼

孩子对于外人也有防备心理,随时闪躲开去,或许也是不习惯呆在黑暗的屋顶下。 爷爷奶奶的话也很少。 只有爸爸开通些。

爸爸盘朝山有些不像是这座黑暗屋顶下的人。 他在重庆呆的日子比在寨子里长很多。 29岁的他,觉得自己“老了,没人看得上”。

盘廷华的妈妈在他两岁时出走。 当时盘朝山在外打工,回家时妻子已经走了,说是出门打工,以后再也没回来。 爸爸说,村里来了一个收药材的老板,妻子去做小工,“年纪轻,看上老板有钱,就跟着跑了”。 爸爸和妈妈没办过结婚证,妈妈的娘家就在村里,盘廷华此后没再去过外婆家,两家断了来往。

大门旁的镜框里,有张妈妈抱着一岁的盘廷华的相片,妈妈身材高挑。 盘廷华手里抱着一个卡通玩具。 问盘廷华想妈妈吗,他坚决地说“不想”。 但无人注意时,他会偶尔去看这张合影。

黑暗之外,屋顶下泥地显得潮湿,人身上有一种溽腻感。 初夏天气阴晴不定,屋檐滴下了小雨,似乎与干渴不相匹配。但干渴是这里的事实,不管下了多少雨水,都似乎不够用。 猪舍屋顶像学校一样四围卷起,蓄积的雨水通过管道流进大桶,供牲口饮用。 去年雨水少,每头猪见天喂水一桶,今年喂两桶。

村中也有一口大水井,在坡下树林中,和学校那口一样插着十几口抽水管子,村里规定每户轮流,三天中抽一次水,以免井涸无水可抽。 家里抽的井水装进屋顶一个罐子,接水管取用。 出外打工习惯了淋浴的爸爸,在屋顶下装了一个简易的冲凉管子。

回到自家土屋的这一年间,爸爸一直想念重庆。 妻子出走之后,他在那边继续干了五年,修地铁隧道。 那边除了不缺水,还有这边缺少的其他东西,收入,地位,以致感情。

爸爸有技术,在施工队搞电焊,也能看图纸。 他曾经拿着图纸给盘廷华看,上面全是密麻麻无法懂得的数字和线条。

修隧道不乏危险。 掘进时容易塌方,爸爸遇到过两三次冒顶,堪堪跑出来。 包工头是爸爸的结拜兄弟,明年再出门爸爸想自己带几个人过去做包工头。

回来之前,爸爸当上了施工队带班的,七千块保底工资,做好了每月另有一千块奖金。 晚上跟朋友去喝酒。 在家里爸爸抽的是红河,在施工队跟老板拉关系,会抽40多块钱一包的“印象”。

“如果有工程干,呆十年也可以”。 对于重庆,爸爸说自己“有对城市的感情。 ”但实际上,不如说是对人有感情。 “重庆的女孩身材太好”。 爸爸说。 他在手机上跟一个重庆女孩聊天,说是大学毕业的地铁工程师,又是老板的女儿。 爸爸用蹩脚的普通话发着语音,有些忌讳盘廷华听见,他曾经问过儿子“以后找个小妈妈来怎么样”,儿子说“不要”。

相比于智能手机那端女孩鲜亮的头像,这座老屋下的火塘、板壁和爸爸本人,都显得太晦暗贫穷了,不属于一个世界。 爸爸存的钱不过七八万块,不出去打工的话,收入来自种甘蔗和养殖。 甘蔗只能卖几千块钱,去年修造的猪圈,大猪一年卖两三条,小崽十来个,一年在猪身上能有万把块的出息。 猪圈牛厩一联排造在门前,屋里有股浓重的牲口气息。

找个越南女人来做老婆似乎更现实,但是村子里的两个越南女人都跑了,孩子也拴不住。 村落里有五分之一的人户起了楼房,曾经有一半的人买了私家车,因为要出门打工又卖掉了,眼下剩了三四辆。 这里的土质黏性不够,房子刚造好就会开裂,但即使国家有危房改造补贴,碍于家底,爸爸也从没想过起楼房。

爸爸去过更远的地方,和一个朋友偷渡去香港,在老挝给人当了三个月保镖。 墙上几张烟熏得看不清的照片上,爸爸和同伴一起穿着迷彩,手持冲锋枪。 另外的经历包括去江西开电子厂,因为没有人脉而作罢。 这些往事和修隧道搞电焊的劳作一起,在爸爸身上留下了一种复杂混合的痕迹,使他看起来既像是生长在这处屋顶下,又不全像是这里的人。

屋顶下的爸爸显得寂寞,用一把小锡壶烤茶,就着火塘啜饮。柴火烤过的茶叶有一种枯焦的香味,似乎难以言传的陈年心事,只能独自品味。

火塘烤茶

02/ 夜游

傍晚时分爸爸抽着烟,让盘廷华煮饭。 “他算是很听话的了,会跟爷爷去打猪草”。 爸爸说。

盘廷华从水缸舀水,搓一道米,把米汤倒入猪食桶里,再添水煮饭。

父子之间的语言不多。 爸爸说自己刚从重庆回来时,问儿子话,儿子不回答。 平时只有逢年过节,爸爸会打电话,电话里盘廷华会说“想爸爸”。 盘廷华也跟爷爷说过,“喜欢爸爸在家里”。 爸爸回来给儿子带了糖。

问到假如爸爸再找个妈妈,对你好,你会不会愿意,盘廷华说“不知道”。

盘廷华长大了想要和爸爸一样去打工,去大地方。 盘廷华只去过山脚下的八布乡,而邻家的男孩去过麻栗坡县城,说是好玩,“地方大”。 爸爸说盘廷华在学校“成绩还差不多”,自己会要求儿子回家后做作业,盘廷华自己说“不记得名次了”。 村里的孩子大多上到初中辍学,只有两个孩子考上过大学。

邻家小孩叫邓铭,比盘廷华大一岁,两人周末从学校回家后黏在一起。 在村里两伙伴扣着手走,回家后盘廷华却说“关系不好”。 爸爸说,邓铭的脾气怪,会欺负盘廷华,也不听他妈妈的话。

一会有另外的小伙伴来找盘廷华,孩子们结伴在村中游荡。 小伙伴像盘廷华一样,妈妈跑了,爸爸在浙江打工。 来到家里两人的话很少,小伙伴一直抱着手臂,像是感到寒冷,却又光着脚,“不爱穿鞋”。 在家里,盘廷华要做的事并不多,除了看电视,就是偷空玩爸爸的手机。

为了玩王者荣耀,盘廷华和伙伴们不大愿意回家,周末也会走几公里路回到学校,呆在关了门的校园外面蹭流量。 有次盘廷华和邓铭到了天黑不回家,家长还打电话到学校去问校长。

没有手游可玩的时候,晚上捉鸟是孩子们的大型娱乐项目。

爸爸和女孩微信聊天当中,天黑定了,几个小伙伴来家中找盘廷华,一个男孩手上提了只死鸟。 孩子们手拿电筒出门,行迹显得隐秘,盘廷华告诉我要野营,晚上不回家了,一再希望我不要跟随。

前天晚上孩子们在村口活动室过夜,那是一间近于废弃的平房,离村庄有一段距离,除了水泥地面和一盏路灯一无所有,但地势开敞信号好,方便玩手机,大人们也不过问。

孩子们穿过沉寂的村落,下到路外湿滑的林中,飞快地爬上爬下,并不需要沿着径路,行踪利索得让人吃惊,手持电筒照射树梢,看上面有无宿鸟。 鸟被灯光照射,就会闭上眼一动不动,任人捕捉。 孩子们先是下到村中大水井一带,又绕回来,再从另一侧下到林中,再次经过大水井,看不出路线规律。

孩子们一直往下穿行,到了极底处。 只余手电光像萤火闪动。 我无法跟上。 回屋见到盘廷华的爸爸,爸爸仍在火塘边和重庆女孩微信聊天,表示不担心,“我小时候也喜欢捉鸟”。

午夜月亮出来了,爷爷去圈里牵牛,要趁着傍晚下雨田中有水,去耘田坝。 明早田就干结耙不动了。 耕牛很不情愿地在反刍中被叫醒,下坡时发出像青蛙一样疲倦的喘息,牛蹄有些打滑,牛羚清脆又有些零乱地回响在寂静的小路上。 水田像一条条布带缠绕在山坡上,完全没有空中纱带一样云朵的光泽,只有零星积水的反光。

田中的存水不够,搭手的大爷爷去上边甘蔗田里开沟放水,几条沟里的水聚拢,汇入水田中才堪堪够用。 爷爷驱牛耙田,牛奔得很急,尾巴撅起,到了田头不大愿意转身,伸舌掠一株田埂上的青草,包在嘴里止住喘息。 爷爷嘴里轻叱着牵绳,不轻易使用鞭策,人和牛在月光下散发微微的汗气,耙过的田坝渐渐变得平整,现出光泽,具有了孕育收成的希望。

盘廷华回家了,带着两膝盖泥,说没有捉到鸟。 第二天和他一同夜游的伙伴说,那只提着的鸟被烧熟吃掉了,另外抓了两只蚂蚱,一同烤吃,“好香”。

爷爷赶牛回家时,爸爸仍然在喝烤茶,一个朋友来串门,两人会偎着火塘坐到后半夜,喝掉三四罐烤茶,几瓶啤酒,并不需要说话。

六点多爸爸就会起床,带上砖刀去给人帮忙盖房。 而奶奶会带着盘廷华去山下赶集。 集上人群涌动,盘廷华紧紧攥住奶奶的手,对于我们的询问不置一词,似乎到了这个稍稍陌生的地方,他的戒备心理更重了。

越南集市

在一个小五金的摊子前,盘廷华的脚步留连不舍,看上了一个夜游时可以戴在额前的头灯。 奶奶挑了几个,看看最低25元的价格,终究没有要。

在移动营业厅代办点,一排身负背篓的妇女挤在柜台前交费,盘廷华帮奶奶认着数字,给爸爸的手机充了五十元话费,大约昨晚微信聊天耗费的流量不低。

等车回山的时候,盘廷华特意问奶奶要钱,去小摊买了一包红河烟,带给爸爸。

专栏往期文章:

儿童病房里的纸窗户

在昆明做手术的时候,是父母难得陪她的日子

爸爸疯了,妈妈跑了,他都没有哭

袁凌,1973年生于陕西平利,出版《寂静的孩子》、《青苔不会消失》《世界》《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在唐诗中穿行》《从出生地开始》、《我们的命是这么土》等书,新京报.腾讯2017年度致敬青年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曾获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奖项。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