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也许像你我这样的人无法去爱别人
古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英俊聪慧，拥有人们羡慕的一切。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他孤身一人展开了求道之旅。他在舍卫城聆听佛陀乔答摩宣讲教义，在繁华的大城中结识了名妓伽摩拉，并成为一名富商。心灵与肉体的享受达到顶峰，却让他对自己厌倦、鄙弃到极点。在与伽摩拉最后一次欢爱之后，他抛弃了自己所有世俗的一切，来到那河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最绝望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了生命之河永恒的声音……经过几乎一生的追求，悉达多终于体验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毁的本性，并最终将自我融入了瞬间的永恒之中。
赫尔曼·黑塞
悉达多去拜访那位商人卡玛士瓦密。 他的房子富丽堂皇，仆人领着悉达多走过豪华的地毯来到一间客厅，请他在那里等待这座豪宅的主人。
卡玛士瓦密走进来了。 他头发灰白，精明而谨慎，有张贪婪的嘴。 宾主互致问候已毕，这位商人先开口问道：
“有人告诉我，你是位婆罗门，是位很有学问的人，而现在却想要在一个商人手下做事。 婆罗门，你是否因为生活拮据，才需要找一份工作？ ”
“不，”悉达多回答，“我并不感到拮据，也从未感到拮据过。 我是从沙门社会中来的，曾同沙门在一起生活过很长的日子。 ”
“如果你是从沙门社会中来的，怎么会不感到拮据呢？ 所有的沙门难道不都没有任何财产吗？ ”
“依照你的说法，”悉达多说，“我的确没有财产，的的确确身无一物。 不过，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所以我并不感到拮据。 ”
“可是，如果一贫如洗，你怎么活下去？ ”
“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先生。 有三年多我几乎身无分文，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靠什么生活下去。 ”
“这样说来，你一直是靠着别人的财产过活了？ ”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然而说到底，商人也是依靠着别人的财产过活的呀。 ”
“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商人并不是从别人手里白拿，而是以他的货物交换来的。 ”
“世间的常情似乎都是这样，人人取之，人人给之。 生活就是如此。 ”
“但是恕我冒昧，如果你根本一无所有，怎么能够给别人什么？ ”
“人人给予别人他自己的拥有之物。 士兵献出体力，商人给人货物，教师传授知识，农夫替人种稻，渔夫为人打鱼。 ”
“好极了。 那么你能够给予别人什么呢？ 你学了些什么本事？ 你又会做些什么？ ”
“我会思想，会等待，会斋戒。 ”
“就是这些？ ”
“就是这些。 ”
“可你这些本事有什么用处呢？ 比如说斋戒，那有什么好处呢？ ”
“它的价值大得很。 如果一个人没有东西吃，那么他所能够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禁食。 举例来说，如果悉达多没有学过斋戒的本事，在饥饿的驱使下，今天他就非得去找一份工作不可，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是在你的商行，还是在别人手下。 然而现在，由于悉达多有斋戒的本事，所以他能够安静地等待。 他心如止水，毫不焦躁。 他能长时间抵御饥饿的进攻，并对其嗤之以鼻。 所以，绝食是有用的本事。 ”
“你说得有道理，沙门。 稍等片刻。 ”
卡玛士瓦密走出房间，又拿着一个纸卷回来，把它递给悉达多问道：
“这个你会念吗？ ”
悉达多展开纸卷，见那上面写的是一项买卖契约，他把内容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好极了，”卡玛士瓦密说，“你能不能在纸上写几句话让我看看？ ”
说着他递给悉达多一张纸和一支笔。 悉达多拿起笔在纸上写完，把纸交还给他。
卡玛士瓦密念道： “能写字是好事，思考更佳。 聪明值得庆幸，忍耐更堪钦敬。 ”
“你写得非常精彩。 ”这位商人赞奖道，“我们还需要多谈谈，今天你是我请来的客人，请住在我家里。 ”
悉达多向他道谢，接受邀请，住在了这位商人家里。 主人为他准备了衣服和鞋子，有个仆人每天伺候他洗澡。 丰盛的饭菜一天两餐，但是悉达多只吃一餐，而且既不吃肉，也不饮酒。
卡玛士瓦密向他讲述生意方面的情况，并且领着他熟悉货物、仓库、账簿。 悉达多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他多听少言，始终记住甘玛拉的话，从来不向卡玛士瓦密卑躬屈膝地奉承谄媚。 不仅如此，他还使得商人不得不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有时候甚至把他敬为尊长。
卡玛士瓦密倾尽精力小心翼翼地经营买卖，但是悉达多却把这一切看作一个游戏。 所有商业上的原理和诀窍他都竭力去学，并且都学得很好，不过对于生意本身却毫无兴趣。
悉达多在卡玛士瓦密家中没住多久，就参与了主人的经营活动。 然而每天一到约定的时刻，他都会到漂亮的甘玛拉家中去看她，去的时候穿上华丽的衣服、名贵的鞋子，不久，他还买了些礼物送给她。 从她鲜红的嘴唇与机智的谈吐上，他学到了许多东西。 她光滑柔润的手也教了他许多学问。
在爱情方面，悉达多仍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容易毫不知足地盲目投进爱情欢乐的深渊。 甘玛拉教他： 一个人如果不向别人付出欢乐，就享受不到欢乐。 甘玛拉教他： 每一种姿势，每一个抚摸，每一个接触，每一个眼神，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有它的奥秘，懂得这些奥秘，就能享受到它的欢乐。 甘玛拉教他： 情侣们在调情做爱之后如果没向对方表示爱慕之情，如果没有付出并得到爱，就不应该猝然分手，只有这样，在双方心里才不会产生厌腻或无聊的感觉，也不会产生玩弄别人或被别人玩弄的可怕感觉。
悉达多同聪明美丽的甘玛拉在一起消磨了许多无比欢乐的日子。 他成了甘玛拉的弟子、她的情人、她的朋友。 现在，他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不是来自卡玛士瓦密的事业，而是来自与甘玛拉在一起共同享受的欢乐。
卡玛士瓦密让悉达多负责写重要的信件和契约。 他正逐渐习惯于同悉达多商量所有的重要事情。 不久，他发现悉达多虽然对于米、丝、装运、交易等等知之甚少，但每每得到幸运的眷顾，并且在沉着和镇定方面都远在自己之上，在恭听陌生人说话及给陌生人留下良好印象方面，自己也是望尘莫及。
他向一个朋友说： “这个婆罗门一点也不是个生意人，也绝不会成为一个生意人，他从来不会全神贯注在生意上。 然而像有些人一样，他似乎有自己的秘诀，成功总会凭空降临到他身上。 这或者是由于他是个天生幸运儿，或者是由于魔法所致，或者是由于他从沙门那里学到了成功术。 他处理买卖一直像是在游戏，生意从来没有给他什么影响，也从来没有左右过他。 他从来不害怕失败，也从来没有为损失操过心。 ”
这位朋友劝慰道： “既然现在他帮你做生意，你就把进益的三分之一给他当作报酬。 但是如果你亏了本，也要让他分担三分之一的损失，这样一来，他对生意就会关心、热心、专心了。 ”
卡玛士瓦密接受了这个劝告并将其实施，但是悉达多依然漠不关心。 当分到红利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收下； 当他分担了亏损的时候，他就笑笑，说： “啊，这次生意做糟了。 ”
事实上，他对于做生意的确是漠不关心。 有一次他到一个乡村去，为的是趁着收获季节大量收购稻米。 他到那里时，米已被卖给另外一个商人了。 尽管如此，悉达多仍然在那个村里停留了几天，拜访农夫并宴请他们，把零钱分赠给孩子们，还去参加了一个婚礼。 离开那乡村时，他感到心满意足。
卡玛士瓦密大大责备了他一顿，因为他没有立刻回来，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悉达多回答道： “别骂我，亲爱的朋友，责骂做不了任何事。 如果这次亏了本，我愿负担全部损失。 我对这次旅行非常满意。 在那里我认识了许多人，还同一位婆罗门交了朋友，孩子们都一个个坐在我膝上同我玩，农夫们个个都带我去看他们的田地，没有人把我当作商人看待。 ”
“那非常好，”卡玛士瓦密无可奈何地说，“不过，事实上你是个商人。 难道说，这次你去这一趟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欢乐享受？ ”
“当然是为了快乐，”悉达多笑道，“为什么不呢？ 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看到了一些新地方。 人们都对我很好，都很信任我。 这些友情和信任令我很高兴。
“如果这次去的是你卡玛士瓦密，到了那乡村，一旦发现买卖做不成，就苦恼无比地匆忙回来，那才是真正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然而这次我度过了几天快活的日子，学到了不少东西，享受了许多乐趣，一点也没有让苦恼和匆忙困扰到自己和别人。 如果我下次再到那里去，无论是在收获季节去买米还是为了别的事，那些友善的人们一定会接待我，我也一定会感到很高兴，因为上次我去那里时没有表现出苦恼与不快。
“不管怎样，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吧！ 别提它了，我的朋友。 别责骂我，这会令你自己感到苦恼的。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悉达多对你有害无益，你只消向他说一声，悉达多就会马上卷铺盖走人。 然而在那之前，不管怎样，你我还是好好做朋友吧！ ”
这位生意人几次想说服悉达多，让他了解自己现在吃的是卡玛士瓦密的饭，应该依照卡玛士瓦密的意思办事。 然而悉达多依然不加理会。 他说他是在吃自己的饭。 不仅如此，他还告诉卡玛士瓦密，他们两人同样都是靠着别人在生活，吃的是别人的饭，吃的是所有人的饭。
对于卡玛士瓦密的苦恼，悉达多一直漠不关心，而卡玛士瓦密偏偏烦恼不断，如果一笔生意眼看着就要失败、亏本，如果一批托卖品损失了，如果一个借他钱的人无力还贷，每逢此时，卡玛士瓦密总是想说服悉达多，劝他对那些相关的人表示不满，说些抱怨的话，发发脾气，皱皱眉头，但悉达多还是不听。
有一次卡玛士瓦密提醒他，不论什么事，他都是从自己这里学到的。
悉达多回答说： “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从你这里学到了一篮子鱼值多少钱，又学到了把钱借给别人要收多少利息。 这都是你的知识，然而我却没有从你这里学到什么思想，我亲爱的卡玛士瓦密。 这方面，你最好还是来向我学学。 ”
他的心的确不在生意上。 尽管如此，从商赚钱总是有用的，因为有了钱之后他又可以去甘玛拉那里享受欢乐，而实际上他所赚的钱比他实际的花费多。
悉达多仅仅是对人们的工作、苦恼、欢乐和愚蠢感到同情和好奇，而这些原本比他与月亮的距离更遥远。 虽然他觉得，同任何人谈话，与任何人一起生活，向任何人学习，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他也明白一点，就是在人们与他之间，总是有样东西形成一种隔膜，使他与他们无法联在一起，因为他曾经当过沙门。
在他看来，人们生活的方式像无知的孩子，或者像动物，对此他既喜爱又轻视。 他看到他们辛劳，看到他们忧苦，看到他们操劳得满头华发，悉达多觉得他们操心的不过是些金钱、微不足道的欢乐和无足轻重的荣誉。 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似乎实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追求。
他看到人们吵架，相互伤害，看到他们为此痛苦而悲伤，对这种痛苦，沙门只是一笑置之。 他看到他们为了一些损失而痛心，对这类损失，沙门觉得根本就不值一提。
对于任何来人，他都以友善的态度表示欢迎。 来向他销售亚麻布的商人，受到他的欢迎； 来向他告贷的人，受到他的欢迎； 来向他诉苦叫穷的乞丐，受到他的欢迎，而这乞丐不比哪个沙门更穷。 他对待为他理发修脸的仆人和他向之购买香蕉且施舍零钱的街头小贩，与他对待有钱的外国商人态度并无二致。
如果卡玛士瓦密来唠唠叨叨地诉苦，或者为一笔买卖来啰啰唆唆地责怪他人，他总是好奇地仔细倾听。 他对此尽管感到惊讶却还是尽量予以谅解，并且在必要的地方做些让步。 这时候如果有人来找他有事，他会趁机摆脱这商人。
来找他的人很多。 有许多人来找他谈生意，有许多人来欺骗他，有许多人来与他谈话，有许多人来诱取他的同情，也有许多人来听取他的忠告。 他给人忠告，他给人同情，他送人礼物，他有时也让自己稍稍上当受骗： 所有这些游戏和玩这些游戏的激情占据了他的思想，就如同以往众神和婆罗门占据着他的思想一样。
他时时听到内心深处有种轻柔温和的声音在轻轻地提醒他，轻轻地抱怨他。 那声音太轻微，太柔弱，几乎很难听得见。 于是，他蓦然惊醒，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是在过着一种荒唐的生活； 看见自己在做着的许多事情只不过是游戏而已； 看见自己虽然过得非常快活，还享受各种欢乐，然而真正的生命却在他身旁飞快地流逝。
就像一个玩球的人一样，他是在和生意与他四周的人们玩游戏，他留心观察他们，从他们身上寻找乐趣来娱乐自己。 但是，他的心，他真正的本性，却并未投入这里面。 他真正的自我在到处流浪，远远地，不见踪迹地，流浪，流浪，与他的生活毫无关系。
有时候他对自己这些思想感到害怕，因此希望自己也能像人们一样尽情享受孩童般的日常生活，加入他们之中，真正同他们打成一片，过他们的日子，享受和他们同样的悲欢喜乐，而不再仅仅在他们之外当个旁观者。
他总是定期去拜访美丽的甘玛拉，向她求教爱情的艺术，他明白爱情最重要的是给予和获取合而为一。 他与她谈话，向她学习，给她忠告，也接受她的忠告。 她比歌文达更了解他，也比歌文达更像他。
有一天，悉达多对她说： “你性格很像我，你与别人不同。 你是你甘玛拉，而不是别人。 你同我一样，在心里面有一种宁静和一处庇护所，任何时候，你都能退避到里面去，保持住你自己的本色。 这种本领，虽然人人都能够有，然而却只有极少的人能真正运用这种本领，做到这一步。 ”
“不是人人都那么聪明。 ”甘玛拉说。
“这与聪明不聪明没有一点关系，甘玛拉。 ”悉达多说，“卡玛士瓦密同我一样聪明，然而他却没有这种庇护所； 有些人有这种庇护所，可是在智力方面，他们却仅仅是孩童。 甘玛拉，大多数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随风飘游、翻飞、荡漾，最后落到地上。 有少数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循着固定的轨道运行，任何风都吹不到他们那儿，在他们内心，有他们自己的引导者和方向。
“以前我认识过不少聪明人。 在所有的聪明人当中，有一个人在这方面是完美的。 我永远忘不了他。 他叫乔达摩，是位大彻大悟的人，现在正在宣讲他的教义。 每天有成千成万的年轻人去听他讲道，时时刻刻有成千成万的人在照着他的训诫去做。 然而，他们都只是些落叶，他们在内心没有自己的智慧和向导。 ”
甘玛拉看着他，笑了笑。 “你又谈到他了，”她说，“你又有沙门的思想了。 ”
悉达多沉默不语。 他俩又玩起了爱情游戏。 甘玛拉会玩三四十种各式各样的爱情游戏。 他俩现在玩的是其中的一种。 甘玛拉的身体柔软得犹如一只美洲豹，又如一张猎人的弓。 不论是谁，要是从她那里学会了关于爱情的种种，就会懂得人间许多欢乐的享受，也会懂得许多人间的秘密。
他俩玩了很久很久。 她击退他，挫败他，征服他，为自己的优胜而高兴。 最后，悉达多被完全打败了，精疲力竭地躺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
甘玛拉俯身看着他，注视着他的脸孔，凝望着他的眼睛，悉达多眼中满是疲倦的神色。 甘玛拉看他看了很久。
“你是我认识的那么多人中最好的情人，”她亲切地说，“你比别人强壮，比别人柔软，比别人温驯。 我的爱情艺术你学得非常好，悉达多。 将来有一天我年纪大一点的时候，我想替你生个孩子。 然而到现在，我亲爱的，你仍然是个沙门。 你不是在真正爱我，你是不爱任何人，我说得对吗？ ”
“也许是对的，”悉达多疲倦地说，“我像你。 你也不会真正爱任何人，不然的话，你怎么能够把爱情当作一种艺术呢？ 也许像你我这样的人无法去爱别人。 而一般的人却能够，那就是他们的秘密。 ”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 雅众文化 /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出品方: 雅众文化
译者: 苏念秋
出版年: 201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