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年轻时的家国情怀会隐藏在我心里 | 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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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年轻时的家国情怀会隐藏在我心里 | 独家

许知远的名字后面总是跟随着很多头衔: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东方历史评论》主编,谈话节目《十三邀》的主创。而新书《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的出版似乎昭示着他更大的野心--非学术专业出身的他要扎进厚重的史料中,向历史传记领域进军了。

《青年变革者》出版之后,许知远一直很忙碌。奔波于全国各地的读书活动,宣传新书《游荡者》,筹备梁启超传记第二部的写作,还要学日语--为了更好地研读日本史料。

争议声如影随形。有人认为这是许知远的转型之作,也有人批评书中史料有误且引用不全,甚至质疑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尚未达到从事学术研究的能力。在访谈中,许知远回应了这些质疑,并且讲述了他为何书写,以及如何书写青年时代的梁启超。

凤凰网文化:最近我看到有两篇批评《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的书评,一篇是说书中有误,史料引用不足,另一篇是说汪康年与梁启超的争执部分脉络和逻辑很不清晰,不如马勇老师一篇专门研究此事的论文交代得清楚。有人说,从知识分子转型为学者,这里面可能有一些挑战,你怎么想?

许知远:首先,我这本书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的著作,我会借助各种史料,但史料并不是书的全部,其中的材料的重新组合与想象,是我更着力的地方。我也并非是科班训练,这些史料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也不是看了十年之后或者去研究去写它的,我是三四年之内完成的这个作品,所以在史料上肯定会有纰漏,我承认这一点。

我看了马勇老师的论文,书中也引用了他的研究。他的文章将汪、梁的关系作为主线书写,所以脉络特别清晰。但我的书是梁启超为为主线的,汪梁之争是被其他叙述打断的,他去办保国会了,这段就停止不写了,到七月份这段又出现了。我是想把这件事情是放在整个的历史脉络中,因为梁启超要同时处理很多不同的事情,《时务报》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是写单一事件,就能够说围绕这个事实为中心来展开,然后把跟这个事相关的人和事全部交代得特别清楚。但我是梁启超本人为中心,这个事情是持续发生的,中间会中断,梁启超会做别的事情。因为我这个书的核心不是探讨一个具体的问题,它是要创造历史的氛围,个人的戏剧张力,这是我要整个很着力要用力的。

凤凰网文化:你和梁启超都是二十多岁成名,梁启超跟你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说你们同样有家国情怀,同样以天下大事为己任,有同样的抱负甚至同样的雄心。这些似乎构成了你在写作中的某些张力,比如说现实和历史,前贤和自己。如果我这个感觉没有错的,那么,你在写作和思考中是怎么处理这些因素?

许知远:我的天分与才能比梁先生差太远了,这不可比。当然,如果跟传主有共鸣的话,对写作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它会带来一种情绪上的共情,对他生活环境的理解。这部分可能写得更鲜活,比如说我在处理《时务报》那几章的时候,因为我有办报的经历。正常大家觉得最多处理成一章就完了,但是我把它延展成三章,写当时上海的氛围,这跟我的个人经验有很大的关系的。

第二,我觉得写梁启超的青春时代,因为一个年轻人会遇到的问题,会结交新的朋友,他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都是我们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他对巨大的历史变化产生的强烈的内心感受。这都是我们都会遇到的事情,遇到这些事情之后你有更强的一种感觉,你在处理史料的时候可能会尽量赋予他一些更鲜活的东西。

当然你要警惕,因为毕竟他不是你,你有相似的感受,你们不是不同时代的人,而且也有不同的能量,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所以你不能完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他,你又要知道他是大于你的很多地方,他的那个时代永远大于你现在的感受,所以你既要融入其中,又要保持某种距离。对我来说,这种张力对写作大有益处。

共同经验有助于激活史料,但你要防止滥用这种共同经验,因为它会使你的写作变得一厢情愿。

凤凰网文化:今年你也43了,梁启超43岁的时候已经干了很多事了。从成就来说,你现在还比不上他。但是我在你书的写作中,似乎蕴含着一丝很深切的焦虑。这里面或许既有人到中年壮志未酬的急切,也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那种无奈。同样是才华很高的人,但是因为时势的不同,个人成就也好,对国家和社会发生的影响力也好,它都会不一样。对照梁启超和你自己的人生经历,跟你所说的自我救赎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许知远:我比梁启超差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作比,我没有那个愿望。自我救赎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我从来没这么说这件事情。不过我觉得这本书让我变得更耐心,安静和镇定起来了。你说的这些想参与世界、参与社会、参与时代的那些情绪,可能20多岁更强,但现在没有那么强了。

我现在更希望做些微观的事情,我觉得我开个书店,做一个节目或者写本书,对我来说都是很微观的努力。这些努力能够让我在其中得到很多新的乐趣。我年轻时的家国情怀,会隐藏在我心里,慢慢沉淀起来,或者压在下面了。我现在没有那么强的焦灼感,其实挺镇定,挺安静。我也没有梁启超那么大的抱负。我现在的抱负就是希望能写完这三卷本的书,把它正常的完成。因为我还要写李鸿章,还有林语堂,大概前后一共是九卷本的书。这九卷本写完之后,我基本上有七八十岁了。所以我对未来的人生在主线上很安定和镇定的,因为这三个人坐在一起是一个无比大的题材,足够容纳我所有的焦灼和想理解中国社会的欲望。我愿意自己是这么一个书写者。

凤凰网文化:《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维系了你一贯的写作风格,纵横捭阖而且文气充沛。应该说它是一部优秀的非虚构作品,在书中,你也使用了大量的半文半白的引文,但是这个书整个读下来还是比较流畅。这方面你有哪些心得可以供大家分享?

许知远:就是不断的改,我改了好多遍。我以前写东西都不怎么改,因为都是短文章,写完就发表。《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改了好多遍,而且非常痛苦——每次就要改上几个月。因为这本书的写作有两个过程,第一要熟悉材料。这些材料,如果不在脑中到处可以提取、非常自由使用的话,你是无法好好使用的。每一稿我都要更熟悉材料,熟悉材料之后,你要不断的寻找语感,担心语感被丢失,我读很多非常好的国外的传记,小说,我会找各种行文的感觉。

这中间对我来说是不断的磨砺的过程。非虚构这种题材在中国被极度的窄化了,好像就变成了深度采访。任何不是虚构出来的都是非虚构——历史写作,传记写作,科学,哲学、经济学都是非虚构写作。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虚构非虚构这种分法,就是好的写作和坏的写作。我看西方的传记非常多,在写的时候,也是很受他们的一些影响,他们怎么样把个人故事嫁接在时代背景之中,怎么要去描摹人的性格,怎么去刻画他们的心理。他们借用了很多文学的手法。当然我觉得我直接受到了黄仁宇和史景迁的影响,他们可以把历史画卷写得如此之美、之漂亮,又清晰又复杂,我很喜欢他们的写作,也希望写出不输给他们作品。

凤凰网文化:你这本书读完之后,我又找出了李喜成和元青的《梁启超传》从可读性上说,《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比那本书好读,《梁启超传》更像传统的历史性传记。我记得你说过,你要创造一种传记写作的新方式。你的这个新方式的“新”,主要体现在哪里?

许知远:我在找一种新的叙事历史,一个Narrative history,它是由叙事推动的,不是由观点推动的。它是由人的命运,时代情绪的变化所推动的。

如你所说,有Intellectual biography(思想性传记)的传统,但并没有所谓“生活性传记”这种说法。我其实也并不在意这种划分。传记就是一个人思想和生活的混合体,它不应该是孤立出来的,当然可以有更纯粹的学术性传记,就是他的思想流变,那不是我的个人兴趣。我的个人兴趣是写出个人和背后的时代,在这种意义上,我或许是个开创者,在中文世界,还没有这样尝试将个人思想、命运与时代变化,做出这样的结合。而整步本书的进展,是由个人成长来推动。

凤凰网文化:你说到,梁启超是被低估的人物,他应该进入塞缪尔·约翰逊、伏尔泰、福泽谕吉和爱默生的行列,他们身处于一个新旧时代,知识交替的时代,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存在。即使自身于自己的时代,梁启超也应该进入全球最敏锐心灵的行列。考虑到传记写作者经常容易被传主影响,会对传主产生感情和敬意,你这个判断是否有拔高之嫌?

许知远:如果就一个人对这么悠久传统与体量国家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梁启超当然可以跻身全世界非常杰出的人物。他是中国新旧思想和知识、价值秩序最重要的一个连接者。我觉得,我们只是没有好好的阐述他这种重要性。我们如果对他的文本做更多分析的话,他思想的转变,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整个全球思潮中的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需要诠释它。

很多人物都未经足够诠释。难道蔡元培不是一个全球最重要的教育家之一吗?他通过北京大学,参与这么大一个国家和建设和变革,我们也没有好好书写过蔡元培啊?这些都有待于我们重新去理解他,他们也会给我们的现实生活带来非常重要的、崭新的影响。

凤凰网文化:如果照你所说,梁启超之后的胡适更是被低估的人物。

许知远:胡适当然是世界性的思想家。有时候我们很低估自己人的重要性。觉得他们就是西方思想的模仿者或者是引入者,不是这样子的。哪里有什么单纯的引入?怎么可能呢,这也是丸山真男对福泽谕吉的评价,你也可以说福泽谕吉就是抄了他们教科书到了日本。但历史不是这样子的,他要使这些东西重新适合日本语境,他要重新创造很多概念。这需要有新的巨大的创造力。

凤凰网文化:《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因为地理和文化的限制,这一段时间的梁启超好像对康有为是亦步亦趋。你在查阅史料和研究写作的过程中,是否也有这一印象?

许知远:在1898年之前,梁启超是很跟随康有为。他有一些私下的不满会跟朋友说,他不认同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的观点,但他不会公开表达。他的思想也没有日后那样复杂。他们正式的思想分歧是在他流亡日本之后。康有为那时候去了加拿大、接着周游世界,梁启超留在日本,他看了很多新的书,了解很多新的思想,他们才开始出现真正的思想分野。1898年之前梁启超才25岁,康有为是他遇到的最重要的导师,过去的师徒关系跟现在也不一样,他们很密切。他是康有为某种意义上的发言人,他的声音已经在《时务报》部分出现了,但是他思想的独立性没有完全出现。

凤凰网文化:《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里面着重突出了他赶上印刷工业发展的黄金时代。作为《时务报》的主笔,他通过撰写评论在短时间就让他一举成名,这一部分我觉得应该算是全书的高潮部分,你注入的感情也特别的充沛。因为你在媒体做了多少年,也是青年成名。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同行的惺惺相惜和你刚才说到那种代入感?

许知远:肯定有代入感,我们进入新闻业,梁启超是我们新闻业最重要的人物,一个开创者。少年成名总是让人心醉神迷,体验到生活喜悦、未来的可能性。我对那段时间的上海很感兴趣,租界与旧县城的共存,新技术变革与旧生活方式的混杂。我很想把技术革命的因素写进来。我们以前对思想人物或历史人物探讨时,经常把他放在政治史或者文化史里面,但很少把它放在技术史中看待。但根据一种新思想,只有遇到一个技术变革时,它才会最大程度释放出来。伊拉谟斯这样的人文学者,以及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如果不是赶上当时欧洲的印刷业革命,他们很难变得如此重要。中国也是一样。我觉得梁启超赶上了印刷业革命,这使他一下子区别于之前的那些启蒙者。他的思想可以非常快的进入很多广泛的区域与人群。在他之前的王韬也很有思想,郑观应也很有思想,但他们没有机会来做这种表达。梁启超也是新的大众文化的明星。我也想强调在历史变化之中,技术因素的重要性。所有的思想都需要它对应的媒介,如果没有对应的媒介,这个思想很难被传播。

凤凰网文化:《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里面写到了很多跟梁启超有交集的历史人物。其中有一个细节,梁启超在《时务报》写评论成名了。但是因为被截稿的压力引而被迫高产,然后严复给他写了21页的长信,质疑他对改革逻辑缺乏了解,还质疑梁启超西方议院中国古已有之的说法,而且质疑他保卫孔教的观点。因为当时梁启超24岁,他的西学不足情有可原的。另一方面应该说可以说明,包括康有为等人在内的知识精英,当时对西方知识的普遍储备都存在着不足,但是因为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一败再败,使得他们又非常急切的希望变革,以赶英超美。你怎么看?

许知远:这种焦虑感促使他们不断的写作、呐喊、行动。最初的启蒙者知识一定是残破不全的,一定是依靠自己大量想象理解新知识,一定是无法深思熟虑的——这是所有的启蒙者都遇到的问题。

但是他们有生命力,那种莽撞、生机勃勃,即使充满了误读,会使新知识广泛地传播出去。第一代启蒙者身上的知识不足,他们会经由日后的第二代第三代启蒙者逐渐修正弥补,让它变得更系统化,更规范,更清晰。但近代中国历史动荡太多,缺乏时间来消化。因为不断出现新的政治和社会变革,把这种进程打断。

如果观察其他国家的启蒙者也是一样,他们对科学,对民主,对自由的看法,一样是充满了瑕疵,不准确。而且所有的思想都是动态的。如果当时是更稳定健康的环境,他们会逐渐修正,会继续研发的。

严复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当时应该是思想最深刻的知识人,对西方最理解。但严复也不完全对,他也充满了误读,只是比梁启超他们更了解西方。

但他的表达抵达不了这么多人。一个好的思想传播系统,应该是分层级的。梁启超是一个宣传者或者是一个流行作家,他会把他想法更广泛的传播出去。《时务报》只办了三年,如果能像《大西洋月刊》一样办个一百年而且现在还在,那这个杂志会变得非常伟大与成熟,其中思想表达也会不断精细化。但我们的传统被迫中断。我们对于这些先行者要有足够的理解,不能粗暴的责怪他们的粗糙。

凤凰网文化:在戊戌变法后期,康有为和梁启超想出了“围园捕后”的计划,这让政治变革走向了政治政变,这一步的跨度其实特别大,在性质上已经发生变化了,这也是后来慈禧后来大开杀戒的原因。你觉得,造成这一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想出了这一招?

许知远:其实我也没有看到更多的具体史料,现在还是靠很多推论和猜测。这跟他们缺乏政治技巧,缺乏政治现实感有关系。因为他们都是外来者,以读书人身份突然进入政治圈,不了解整个政治机制的运转机制。

康有为肯定也是脑袋中充满狂想的人。这些边缘人中的很多人有狂想。用茅海建老师的话说,他们像一个看多了舞台戏文的老夫子一样。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可以被理解,觉得中国马上要被瓜分了,觉得皇帝没有权,于是面临很大的焦灼。人在很焦灼的情况下,就会寻找解决方案。觉得只要皇帝获得权力,他们的变法就可以起作用,中国变得富强。

或许也有个人的危机感,他们意识到,在整个巨大的政治运转系统中,他们尽管不断的上书,却无法改变现状。人在无力的情况下,经常会选择很大胆的方式,缺乏耐心。

你也不能全责怪他们。你要去变革这么大一个体量的国家,确实非常困难。可能这些失败的政变或者之后的动荡,它都是这么大体量国家变化不可避免的一些错误。我想,如果我们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我们肯定也对时代非常绝望,无能为力,或许也会想产生激进的想法。我觉得,我们对他们不能有太多的后见之明,觉得你应该更稳定的变化。他们当时的焦灼感,我们现在是不可想象的。

另外,我觉得可能跟广东人特性有关系。在百日维新前,康、梁跟孙中山一直有联系,他们在很多地方是相似的,孙中山发动起义他们都知道,而且跟他们一直有接触。

南方有洪杨起义,还有天地会、地下秘密社会等,他们一直有这种反叛传统,这些东西都在潜移默化,可能会影响他。梁启超的爷爷就给他讲宋朝人被蒙古人歼灭,那种对北方蛮族的反感,广东人的血液里一直有这个成分。他们觉得,满族统治者就是一个外来的少数民族入侵者。

凤凰网文化:《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到现在已经获得了相当程度的认可,这应该说给你后边的两部应该给了更大的信心吧?

许知远:我一直有信心,我写的时候就有信心。我写完第一卷,必须要写第二卷,就像我慢慢筑起一个水坝,这个水的势能已经出现了,所有人物都已经登场了,时代的命运已经出现了。所以第二卷你就顺着这个继续写下去,把它写完就好。我没有那么多期望,现在就想安安静静把书写完,写完的时候大概50岁可能是那时候。每一卷应该至少要花有三年时间,因为太复杂了。为了写第二卷,我还想学日语,一边学一边写,因为梁启超在日本的很多史料,国内现在还没有。

采写:张弘(凤凰网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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