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专栏 | “我死了,你们爷俩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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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1974-?)

酒场上,他们喝多酒,吹嘘多集中在钱财、女人两个方面。张文扬言要换车,开桑塔纳出去谈事让人看不起,最起码买个二手的奥迪,并感叹一句这社会太势利,为自己有意的炫耀寻找退路。卫东超面对桌上的炖排骨、辣子鸡等家常菜,提及前几天在市区某高端酒店吃的龙虾有多大,据说是从国外进口的,用海参熬的小米粥也鲜味可口,无奈自己体内尿酸过高,只喝了几口。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说,还是柴鸡好吃。年轻人的生活追求还在异性的身上,在众人的烘托下,牛阳羞怯地提到了前几天看媳妇(方言,意为嫖妓)的经历,略过细节,几句对年轻肉体的赞美,让在座的酒徒们垂涎不已。

卫明不时端起酒杯抿几口,掩饰因自卑而流露出的不自然的神情。他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融入到交谈中,钱财和女人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欠缺些底气,仅有的那几次体验,不说也罢,毕竟卫明是在座中年龄最大的,他不想破坏自己多年塑造的老实本分的兄长形象。只是眼前的形势,再不找准时机说几句,脸面无存。

牛阳谈及国家政策,受过刑事处罚的人不适合再当村干部,村主任刘猛有可能就此下台。他们不禁担忧,刘猛下台后,村书记王本道要一家独大了。两个人不合,刘猛虽是村民选举的,国家调整政策如今村里大小事务都要经书记同意,王本道不同意,日常工作都没办法开展。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按月要发的养老金,已经半年多没给了。钱不多,一个月只有二百块,七八十个老人加起来,每个月上万的流动资金,直接影响到区域经济形势。没有这两百块,老人们蔬菜瓜果不敢买。在村口市场上卖煎饼锅饼的卫东超深有体会,生意下滑,他愁眉不展,大多时候坐在凳子抱着手机看各类小视频。

铺垫完毕,牛阳话锋一转,说起刘猛的哥哥刘京。刘京和我爸的关系特别好,经常来我家喝酒,牛阳说,小时候,刘京还抱过我。二十多年过去了,刘京因抢劫杀人早被正法,牛阳的父亲也在多年前生病死了。牛阳哀叹一声,喝了口酒。话说至此,恰到好处,留给众人一种壮士断腕的豪迈,若是他们都还健在,牛阳在村中的地位必然不像现在这般被人无视。他的户口当初上中专时迁出去,至今也没落回来,严格来说不算村里人。短暂婚姻生下的儿子,也交给前妻。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选票也只有一张。在基层政权交迭的日子里,也没人送钱送物。牛阳的父亲称得上是村中能人,最早购买货车跑批发。没等牛阳为自己凋敝的家境辩驳,卫明接过话茬,我年轻那会也不老实,没抢劫杀人,也偷鸡摸狗的。这番炫耀式的自我检讨,缺乏细节,一时让听者不能信服。他补充道:提我的名字,柳店那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柳店在辛留村的西南方,相距约两公里。两个村落分属不同乡镇,因相隔不远,多有通婚。柳店南靠胶济铁路,大片土地被齐鲁石化炼油厂占用后,众多化工厂塑料厂跟着拔地而起。周围农业型的村落羡慕柳店靠卖土地,村民不用种地年底有分红,柴米油盐统一发放生活滋润。那些早年嫁出去的妇女们,在悔恨和不甘中把孩子送回去,寄养在父母家,分担生活的压力。在卫明的青少年时期,寒暑假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柳店度过的,拉帮结派去周围的厂区偷盗,多为钢材等小物件,顺手卖给收废品的,所得钱财抽烟喝酒挥霍一空。

人到中年的卫明,至今引以为豪的就是这段经历:那时候不像现在,没有监控,东西都是厂里的,国企就这点好处,没了也不心疼,保卫科那几个废物也不会真和你拼命,刀子一亮,他们就傻眼了。可惜没什么像样的交通工具,大件拉不走。每次都说销赃了买个平板车,钱到手一眨眼就没了,扔给309国道沿线的饭店旅馆。卫明说,有个底线我们坚守住了,不偷老百姓的。看着来往的货车,他们也冒出拦路抢劫的念头,团队里没人下得了手。卫明说,刘京作大了,抢了钱还不留活口。公安到处抓刘京,他跑出去躲了小半年。最后怎么着,还不是逮住枪毙了。他陷入到回忆中。

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柳店周围的道路被来往的罐车碾压得支离破碎,尘土飞扬,空中常年弥漫着呛人化工气味。有条件的村民早就搬到了城里,留下的多为念家和没生癌死掉的老人,大批废弃的房屋租给外地打工的。柳店的土地卖光了,经过几任村领导贪腐,留给村民的福利越来越少。账上的亏空无人补齐,也没人想争当村领导。早年和卫明一起的玩伴,朱波经营一家化工厂,韩正宁是炼油厂的领导,于峰出狱后没多久出车祸死了。他们有各自的精彩,没有沿袭上辈的老路。只有卫明没多少起色,在厂里上班,身份还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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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皮肤黝黑,健硕的体态不是在健身房的刻意为之,是在机器轰鸣的车间,把一袋几十公斤的料包弯腰拽起、抗肩、投放,每天十几吨连续几年练就的。下班后的卫明,家务事从不插手,饮食不控制,吃完躺着,顺理成章有了三高。在卫明的身上,察觉不出他口中的混账行迹。或许他说的不假,没在歪门邪道上闯出一片天地,保险起见走了正道。经过时间的洗淘,卫明习惯了眼下的一切。老实本分,是外界给他贴上的标签。他不爱说话,也不会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一直是正远塑化车间的一名投料工。工资不定,按劳计酬,忙的时候到手有四五千,闲的时候三千左右。抛去生活日常开支和给老婆小杨治病,经常要借债。

小杨初次见卫明,第一感觉是山东大汉。那年卫明二十四岁,一米七五,话少爱笑。小杨说话时,卫明盯着她的眼睛,有一种稚气的柔情。他们没从彼此的眼中看清未来。当卫明在除夕夜回首这一年,无休的工作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债务时,他当然懊悔和小杨的婚姻。儿子卫浩轩因买不起几百块钱一双的球鞋,咒骂小杨怎么不去死的时候,她想起留在老家辽宁的大儿子,应该不会让自己去死。

小杨比卫明大九岁。小杨的前夫爱喝酒,喝完还打人,让她出来讨生活。二十多岁的小杨离开辽宁,来山东做买卖。小打小闹养家糊口,卖过衣服,开过饭馆。开始小杨还按时给家里寄钱,后来听说前夫在老家也有了相好的,回去把婚离了。儿子判给小杨,她没要,给了前夫一笔钱,让他养着。儿子刚上初中,问小杨还回来看他吗。小杨说,有空就回来。十多年过去了,小杨一直没空回去,起先还打电话,后来也不打了。

三十多岁的小杨在成功把一家服装店经营倒闭后,在城里的美食街开了家东北菜馆,门脸不大,七八张桌子,她主厨,表妹服务员。二十多岁的卫明正处在人生的迷茫期,他在工厂上过班,和朋友合伙在街头卖过假的貂皮大衣,整天想发财又不知道干什么好。认识小杨之前,卫明因盗窃摩托车,刚从看守所里出来。朋友接风的饭馆,正是小杨的东北菜馆,卫明酒喝得不省人事,朋友没结账就走了。小杨把卫明驾到后厨的小床上睡觉。睡醒后,卫明没钱结账,留下来刷碗端菜,干了几天也没走的迹象。卫明说自己没地方去,晚上把几张餐桌并起来,躺上面睡。

婚后,菜馆又经营了半年。考虑到小杨是高危产妇,关了菜馆想回村生孩子。村里的砖瓦房住着父母和弟弟卫勇,多有不便。经韩正宁介绍,卫明在石化炼油厂找了份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够生活的。冬天,儿子出生。三口人挤在炼油厂的宿舍,集体供暖,市内保持在二十多度,比农村烧火炉舒服。在炼油厂宿舍的这两年,小杨的身体也还没出问题。四十平方的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条。卫明下班后看孩子,小杨做饭。吃完饭,三口人挤在床上看电视。卫浩轩一天天长大,在厂区里学会了走路。

韩正宁贪污被抓,卫明丢了工作回了村。小杨查出来糖尿病,没太在意,病情发展迅速,有了各种并发症,从肾炎发展到尿毒症,一周去医院做一次透析。小杨身体浮肿肤色暗黄,不敢喝水,身体乏力也做不了体力活,只能在家洗衣做饭。这两年,小杨病情加重,要一周去医院透析两次。她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看东西也模糊,要把酱油醋的瓶子贴在眼前才能认清上面的字。手艺没丢,猪肉炖粉条、铁锅炖鱼、东北酱骨头等都拿手。卫浩轩上初二这年,也查出糖尿病,让他忌口,大人不在眼前时照吃不误。

四十四岁这年,为了家庭,也为了自己,卫明想试下手气。他的表弟在镇上负责运输居民垃圾,一个月到手上万。垃圾车还没买,卫明先把工作辞了。垃圾车七八万块钱,二手的便宜些,他看不上。四处借钱,不顺利。外债没还清,家里又有病人,卫明的个人信用所剩无几。弟弟卫勇出了一部分钱,小杨那位在上海的表妹出了一部分。四处凑了下,垃圾车买回来,挂靠在环保公司。也不是每天都有活,有活也优先派给老员工。没活的时候,卫明在环保公司打零工。一个月下来,收入和在正远塑化差不多。不同的是,外债又多了七八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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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东南角摆着一张床,卫明躺着看电视。小杨透析回来,浑身乏力,躺下盯着电视,看不清画面只听声音。以后的日子,卫明能猜个大概。小杨活不了几年,今年或者明年,都有可能。人没死,眼先看不见,也需要人照顾。小杨总说,我死了,你们爷俩怎么办,你连饭都不做。卫明说,你死了,还管这么多。卫浩轩这次小中考,成绩不好,连技校都上不了。卫明对他没过高要求,学门手艺,以后能养得起自己就行。欠的债,他自己慢慢还。小杨说,他能养活自己吗?卫明说,儿子又不傻。

村子要拆迁的消息有好几年了,每年上面都发文件要拆,一直也没动静。为了拆迁的时候多量面积,村里能盖屋都盖了,一些人家把庭院也用钢板遮起来,房间里进不去半点阳光。卫明庭院宽敞,西屋都还没盖。今年是不是要盖,大概要花几千块。拆迁就好了,分套房子,不用给儿子买房子了。要是再给些钱,外债还能还清。不知道小杨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她躺在卫明的身旁打瞌睡,夕阳西下,余晖落在她浮肿蜡黄的脸上。不知从何时起,小杨不化妆了,皱纹比掌纹还多。刚认识那会,小杨浑身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和以往接触过的异性不同,穿着入时,一嘴东北腔听着也舒服。年龄差得有点多,卫明认准了,别人也说不动。自从有了病,小杨身上总有股西药味。多看她几眼,卫明也心累。小杨迷糊中问,晚上你想吃啥。卫明又陷入了思索。

2019年7月7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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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思孝,男,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青年代表作家。出版有中短篇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嘘,听你说》等。2017年获得报喜鸟文学领域新锐艺术人物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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