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苦青年 | 魏思孝小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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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读书 魏思孝专栏

乡村男性系列

劳苦青年

陈福和蔡志勇是邻居,相差一岁,从小是玩伴。蔡志勇的婚礼上,我见过陈福,和蔡志勇向我描述过的样子有一定的出入,他并没有肥胖到惊人的地步,只是微胖而已。或者说不是肥胖,是浮肿。蔡志勇口中的陈福因为严重的肾炎,整个人在短暂的时间内胖得不成样子,即便是在一周之内暴毙而亡,他也不会感到惊讶。蔡志勇已经有了陈福不久于人世的心理准备。从陈福第一次向他透露病情,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不仅尚在人间,而且前不久妻子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让蔡志勇感叹道,生活确实不会按照你预想的轨道行驶,你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它突然给你来点希望,让你继续活下去,然后让下一个希望落空。

陈福患病这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他的父母不知,蔡志勇算一个,我算一个。蔡志勇多次叮嘱我不要说漏嘴。婚礼当天,我仔细观察陈福的时候被其发现,我们相视一笑。陈福整个人的情绪确实不高,眼圈发紫,站在一旁看人打扑克的过程中频繁打哈气。后来他感到索然无味,缩着脑袋裹紧衣服,走了出去。

陈福新婚没几天,他发现自己的尿液越来越浑浊,开始以为是火气过旺,频繁喝水,无济于事,尿液暗红起来。他毫无端由地胖了起来,早上起床后腰酸背痛,总感到疲劳。他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肾炎,并不乐观。谨遵医嘱,陈福减少和妻子行房的次数,并且冒出了离婚的念头。他故意找茬和妻子争吵,并将她气跑了多次。

苦闷的陈福找到蔡志勇,告诉他这件事。蔡志勇劝说陈福积极治疗,不要轻言放弃。事情发生转机,妻子在得知陈福的病情后,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守候在他的身边一起承担。陈福每日服食的激素药让他变得喜怒无常,家务不再插手,对妻子态度也冷冰冰的。双方相互拖累一年后,陈福和妻子办理离婚。为了考虑双方父母的情绪,暂时不公开。陈福从家里搬出去,住在旅馆。家里有人来时,他回家应付一下。这时的陈福将自杀排上日程表,但考虑到尚未还完的房贷和因治病欠下的外债,他迟迟没动手,考虑用什么办法给前妻和年迈的父母留下一笔钱。

前妻怀孕的消息,将陈福的人生轨迹硬生生再次改变,他哀求前妻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几个月后,妇幼保健院负责看彩超的妇女宣告怀的是双胞胎。陈福的妻子掩面而泣,而他也隐约感觉上天在补偿自己,一种自己会长寿的念头也浮现脑海。多少年来,陈福第一次变得积极乐观起来,他脱胎换骨了,时常微笑,家务全包,对妻子嘘寒问暖。然后,陈福那当清洁工的母亲,在一天早晨站在清闲的马路上,用扫帚刚扫了两下的尘土,躺在地上激起更大的尘土。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陈福的母亲一辈子勤俭持家,在即将当奶奶的关口,撒手人寰。

陈福,三十二岁,简单回顾下他的前半生,如蔡志勇所言,霉运总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见不得他有一点的起色。陈福少小聪慧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考上知名本科大学,四年后毕业恰逢就业形势严峻,他审时度势参加公务员考试,连续两年笔试第一,苦于没有人脉关系,折戟面试。仕途这条路行不通后,陈福成为当地酒企的职工,他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埋头工作。父母借债给他在市区买好房子,成家立业,然后疾病找上门。

最近几年,蔡志勇和陈福不常联系。三天前的下午,陈福在蔡志勇的烤鸭店逗留了一会。陈福就住在太公市场附近,他是在买菜时无意看到蔡志勇,这才得知他的烤鸭店开业已有一个月。陈福有些生气,开业为什么不通知我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在附近。蔡志勇解释说,太忙,不仅是你,我任何人都没有通知。陈福骂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可以不通知其他人,但也要告诉我吧。蔡志勇无言以对,摆弄烤炉里的鸭子。陈福要了一只烤鸭,蔡志勇执意不收钱,但最终没硬得过对方。陈福扔下一句话,你没必要躲我,知道吗。

对于和陈福日渐生疏的友谊,蔡志勇感到无可奈何。他有时在想,当初陈福真不应该把生病的事告诉自己。每次见到陈福浮肿的脸,我便对这个世界失望一次,负面情绪太多。蔡志勇的这个念头,和我始终将父亲的遗像收在柜子里没悬挂在墙上,道理是共通的。

当晚,蔡志勇关掉店门后在超市买了个礼盒,来到陈福的家。自从有了孩子,陈福的妻子便辞掉工作。孩子的外婆也帮忙照看。这天恰好外婆感冒,担心传染给孩子,回老家了。夫妻照看两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忙得晕头转向。由于奶水不够,其中一个母乳喂养,另外一个用奶粉。这导致两个孩子体型不一样大。等孩子熟睡后,陈福下楼送蔡志勇。陈福整个人十分焦虑,不停抬头往自己房子的窗口张望。蔡志勇问,你看什么呢。陈福说,我看孩子他妈会不会跳下来。蔡志勇一惊,怎么会呢。陈福说,她有产后抑郁症,有次差点从楼上跳下来,幸亏我发现及时抓住了她。蔡志勇忙说,那你快点回去,她身边不能离开人。陈福说,没事,如果她真打算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蔡志勇抬头,望向空中,每户窗口散发出的灯光,编织出一只硕大的网。

我和蔡志勇夫妇都是高中同学,同学结为夫妻的例子在我们这个年级不是稀罕事,包括他俩在内,大致有四五对。至于我和蔡志勇之间的友谊,在此不赘,用我老婆之言,我和蔡志勇更适合组建家庭生活在一起。高中分班频繁,我和蔡志勇曾经同班同宿舍,后来他成为美术特长生和刘芸同一个班。临近高考,美术生外地求学,混租在一起且缺乏老师看管的情况下,蔡志勇和刘芸发生了性关系。

高考后,蔡志勇去外地上大学。刘芸没上大学,参加工作。假期回来,蔡志勇在刘芸工作的宿舍住上几日。蔡志勇上学期间,生活费不够的时候,刘芸会寄给他钱。大学的前两年,曾有几个女的主动追求过蔡志勇,他都放弃了。大三那年,刘芸主动向蔡志勇提出了分手。大学毕业后,蔡志勇对刘芸念念不忘,想过找她,但基于不破坏他人幸福的原则,作罢。两年后,蔡志勇去济南工作。刘芸通过我联系上他,同是单身的他们,在分手后的第四年又走到了一起。两地相隔,每个星期五晚上蔡志勇都会从济南坐火车回来,在刘芸单位附近的旅馆住两个晚上。星期天下午,蔡志勇再坐火车回济南上班。这种生活状态持续了半年,然后蔡志勇辞职从济南回来,和刘芸在外面租房子同居。两个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见了双方父母,蔡志勇满足刘芸父母的要求买了房子后,领证结婚。没过多久,刘芸怀孕。至此,距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蔡志勇使刘芸怀孕然后再做流产手术,已经八年。现在,蔡志勇的儿子小宝已经一岁半,会翻箱倒柜找出螺丝刀模仿他爸爸的样子佯装修理玩具车。

在和蔡志勇分手多年后,刘芸为什么主动与其复合呢。蔡志勇这几年没女朋友,不是因为他不想找或者说是等待刘芸。单身多年的直接原因是,蔡志勇没混出个样子了,频繁更换工作,没有积蓄不说还欠了不少的外债,加上他长得也一般,生活的不顺心使他开始酗酒,身材走样发福。眼看周围的朋友一个个结婚,蔡志勇不无悲观地认为自己会孤独终老。就在这时,刘芸携带着熟悉的身体出现,不嫌弃他长得丑又没钱。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而刘芸呢,在经历了几段感情后,猛然发现还是蔡志勇更合适自己。可以说,蔡志勇和刘芸的复合,是经双方权衡再三后的无奈之举。普天之下谁不是如此呢,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人类这种贪婪自私的物种,岂能错过。

至于蔡志勇和刘芸在旅馆中的细节,除去男欢女爱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和如今不同,以前的蔡志勇脾气暴躁,曾因为一些琐碎事将刘芸赶出去。争吵在男女之间实属常事,不足为奇。蔡志勇不一般的地方在于,他习惯争吵后借助酒精往胳膊上烫烟疤,两只胳膊密密麻麻全是。婚后尤其是儿子的降生,蔡志勇性情大变,温顺起来,任凭刘芸叨骂。这可以理解为,父亲这个角色发挥着作用。但更多的是蔡志勇感到愧对刘芸母子,没有创造出一个富足的家庭条件。

专业美术学的蔡志勇大学毕业后,先在一个教育机构当过半年的美术老师。辞职后,泡在网吧的一年多时间,让他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识,不再心高气傲。这个社会也没预留给他出人头地的位置,你所能做的就是吃饱饭且活着而已。蔡志勇在物流中心干过半年的装卸工,每天装卸二三十吨的货物,刚开始身体吃不消,时间长了他倒是有些喜欢这样的劳累,此前因在网吧黑白颠倒一年多无序生活所带给身体上的各种小毛病,随着每天挥洒汗水不复存在。每天完工后,蔡志勇回到员工宿舍倒头便睡,身体轻盈起来,脸色也变得红润。蔡志勇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原本木讷的性格也略有改观,甚至和看门的老王成为莫逆之交。

收工后,老王会邀请蔡志勇去他的屋里小酌几杯。每到吃饭的时间会有专人给老王送来好酒好菜,询问之下,蔡志勇知晓眼前这个年逾七旬秃头瘦小的老头,竟是这个物流中心老总的父亲。蔡志勇问,你儿子是老总,怎么让你在这里看门呢。不知有多少人问过老王这个问题,并不是他那当老总的儿子不孝顺,相反儿子给他专门在海边买了一座别墅颐养天年,但他待了没几天就吵着闹着回来,没有相熟的人陪他聊天,海边咸湿的气候和当地的饮食他一概不适应,一个星期后老头身体过敏起了一层红斑上吐下泻不止,他儿子才将其送回来。人上了年纪喜欢到热闹人多的地方去,儿子便让老王在物流中心住着,什么事也不用管,到点有人来送饭菜,他需要做的就是象现在这样,和蔡志勇这样的年轻人坐在一起举杯小酌谈天说地。

老王的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有出息,物流中心的老总算是一个,他的小儿子在美国生活,前些年老王还每年定期去美国住些时日,随着年轻增大腿脚不方便也经不起这些折腾了。老王有个美国儿媳,人高马大,刚结婚那会身材还说得过去,现在胖的像头大象,说到这里老王两只手在空中比划,对着屋门说,这个门她肯定进不来。小儿子结婚那会还没出国,找个美国老婆这件事上过报纸并被当地电视台采访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娶个外国老婆的确算是一个奇闻。

家族成员的情况,老王断断续续说了一个星期,紧接着他开始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老王娶过两个老婆,大老婆新婚没多久暴病身亡。那年是本命年,老婆死后没多久,老王和本村一地痞发生争执,失手把他给打死了。老王外逃,一直往北,到了辽宁一带。老王在辽宁扎根生活了八年,因思乡之情和家里人取得联系,这才得知那地痞根本没有死,依旧健在只是脑子有些楞了,不再横行乡里,倒是整天被村里的孩子追着满处跑。在辽宁的那八年,老王靠着勤劳的双手娶了老婆,生育了两个儿子,小有积蓄。得知自己没杀人后,带着老婆孩子衣锦还乡。老王对蔡志勇说,人生在世没有吃不消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蔡志勇点头。老王对蔡志勇的现状表现出了忧虑,二十多岁正是在外闯荡的年纪,你这个大学生混在四五十岁的人堆里扛大包,这样怎么可以呢,你应该拼搏。几天后,蔡志勇结束了装卸工的工作,临别之际,老王给了他一瓶好酒。

此后的几年,蔡志勇干过酒店服务生化工厂车间工人,后来经亲戚介绍成为当地某国企员工,待遇不错且轻松,每天只需盯着机器摁几下按钮。这时,蔡志勇已经结婚,刘芸也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这样过下去,蔡志勇也没什么不满足的。多年来的漂泊不定,现在终于安稳下来,如此过完一生,也无不可。这时,蔡志勇的表哥找到他,要拿出二十万来一起创业。在表哥的怂恿下,蔡志勇辞掉工作。两个人跑到武汉去学习做辣鸭脖,学成之后在一个偏僻的小区市场租了店铺,由于人流量少,两个月后关门歇业。说好投二十万,堂哥这才投了三万,就把蔡志勇晾在一边。

一个月前,蔡志勇的果木炭烤鸭店开张。起初的两个多星期生意火爆,在他满以为等了这么多年发财终于要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生意毫无征兆开始下滑,然后趋于稳定。如同现在,天还没全黑下来,蔡志勇关门歇业要好好与我痛饮一番。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蔡志勇没听明白,问是什么打算。我说,鸭子要一直烤下去吗,不行就干点别的。蔡志勇叹了口气,先干着吧,没有别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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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思孝,男,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中短篇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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