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染成宫样黄,不拟折来遮早春 | 文珍专栏

香蜜染成宫样黄,不拟折来遮早春 | 文珍专栏

是日大寒。适逢腊月十五,北京连着好多日没有雾霾,月亮格外地又大又亮,与之相配的,还有晴朗的风。

上周才从湘西出差回来,回到北京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煦暖——连夜晚的大风也有春风浩荡的错觉。还没过年就有春消息了,本是好事,但因为故都一直没有落雪,只觉得种种错乱而不合时宜,仿佛北国的冬天不完全应该是这样的。

音乐学院的蜡梅开了吗?中山公园呢?如果每个节气都对应花朝,那么大寒尤应有雪,红墙配一支开得正好的蜡梅,好比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点灯,数点鹅黄初萌,暗香悄悄催动暖意。在南方,偏有人拿这样清雅的芬芳窨了安吉白茶,做成腊梅沁白在网上卖——还写成了腊月的腊,以讹传讹久矣,也不为大错。

我则一生没办法抵御蜡梅这两个字。明知是商业噱头,也还是买了。北京这么多年当雪不雪,想起在家乡,倒是在雪里亲见过蜡梅盛放的。

那还是小学时。祖父是本地一中的校长,家就在学校里面。祖母的日常就是招徕老师家属打麻将,彼此朝夕应酬,想来也有《围城》里知识分子扎堆的复杂。我就听过祖母打电话和人隐晦地讨论八卦,甚至于聊到别人的夫妻生活——此处的“生活”,当解为“做生活”。我当时只有七八岁,已经感到某种话题的不洁和摆不上台面。后来青春期渐渐长成有点孤僻倾向的少女,也不知道是否和从小过分敏感有关。

但在一中的校园里,最显著的厌世者当然不是七岁的我,而是负责打理学校花木的园丁龙老头——都叫他老头,实际上也未必就很老,只微驼了背,走路有点颤巍巍的。从来没见他和人说过话,独来独往,比任何老师看上去都更孤傲。学校里有一个日常关门上锁的小园子,里面四时花开从不间断,有竹林,假山,水池,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美丽苗木,是我们一帮年纪相仿的教师子弟在学校里最向往的所在之一,但也正因为此,尤其被龙老头严防死守视作心患大敌。早恋的中学生也许偶尔还可以翻墙进去,但小孩不行。越不让进越想进,教高二语文的何老师的女儿约莫和中学生一起混进去过,和我们绘声绘色说过园子里物产之丰饶:春天可以在竹林里挖竹笋,夏天可啜食美人蕉的花心蜜,秋天运气好的话,许能摘到一两个高枝上熟了的石榴……总而言之除去吃,小孩子懂得什么?偶然遇到园门没关好,溜进去不到几分钟,龙老头总会从不知何处挥舞着拐杖(现在想来也许是花帚的杆子)威风凛凛如天神般降临,众顽童便吱哇乱叫地做鸟兽散。

有一年,学校放了寒假,中学生们都回了家,又下了大雪。我被父母寄放在爷爷奶奶家,没人陪我玩,趁大人不注意就溜下楼去,在雪地里流连忘返许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禁园,门半开着,环顾四周,午后也并不见龙老头的踪迹,遂壮起胆子长驱直入。一进园门就觉得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两样,苍翠的竹叶含着一点积雪煞是好看,假山顶上也都覆了薄雪,颇有野趣。最妙的,是一缕暗香破空而来,四处张望良久,才发现香气的来源竟是一棵树,上面满是含苞欲放的淡黄骨朵,花瓣半透明,美得教人屏住呼吸,更美的却是香气似桂如兰,幽幽隐隐,在小雪薄阴的微光里浮动。我踮起脚尖轻轻嗅闻,大概是惊其芬芳,并没有折枝的念头。

许久才听见背后咳嗽一声。我回过头去,差点魂飞魄散:是龙老头。

那天只有我一人,况且只是嗅闻,并没有恶少折花损柳的行径,龙老头那天出奇地和颜悦色:是你啊。

看惯了他平时的凶神恶煞,一时间不能适应,确认不会挨骂后我壮起胆子:龙爷爷,这是什么花?

这是满月蜡梅。从北方买过来的,很名贵。你轻轻攀,慢慢闻,不要伤了花。

我说:龙爷爷,你怎么知道怎么多花的名字?

他答非所问:我老了,马上就要死了。

这么好看的花开在小花园里,大家都看不到,蜡梅会不会很寂寞?

怕寂寞的话,很快就会没有了。

他恢复了冷淡的神气,开始看着蜡梅发呆,不再理我。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园子里待到天黑。龙老头绕来绕去地修剪花木枯枝,不大理我,我也不去兜搭他,只学他背着手一圈一圈地在园子里走,到处闻闻看看。蜡梅一直静静地在雪地中立着,那种清冷的香气我此前从来没有闻过,以后也再也没有闻到,三魂七魄就像被拘了去,总无法迈开脚走出这个园子。

第二年夏天,园门再次大开,里边花木焦干无精打采,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就听说龙老头一个月前已得急症死了。同一年秋天我自己的祖父也去世了,约莫知道了死是怎么一回事:死了,就是永远都没有这个人了。那一年也出奇怕死,晚上睡前总担心一睡过去就会死掉,再也回不到这个有趣好玩的花花世界来,在黑暗里想方设法地睁大眼睛抵御困意。长大后看《安徒生传》,才知道这位童话作家一样怕死,每次睡前都要特意写一张告示贴在床头:我只是睡着了,没有死,拜托不要把我运走埋掉。

龙老头对我们小孩子并谈不上亲切友好。但因为那个傍晚,我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哭了。谁会把他运走埋掉呢?他的坟前还种不种花呢?

又过了几年,看三言二拍的《灌园叟晚逢仙女》,又突然想起龙老头来。读到王尔德《自私的巨人》也想起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办法忘记那个奇异的,宁静的园中傍晚。一个老人,孤零零地照顾着他亲手种的一园子花。最矜贵的满月蜡梅恰恰在大雪天开了,他和小女孩一起站在树下,不说话,只默默地看。他方方面面和我当过教育专员也当过中学校长、屡次不能逃过运动的祖父不同,但相同的是都沉默。老年人的沉默是让人安心的,和年轻人的为了赌气不说话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问过妈妈龙爷爷的家里人在哪。

妈妈说:他是孤老。家里没人。

就在龙老头去世的同一年冬天,我再进小园,很奇怪地到处都找不到那棵蜡梅。它就好像陪他一起走了,彻底消失在这个太害怕寂寞的世界上。

工作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有个要好的同事送了我一枝蜡梅。因为心痛花枝被砍下,搬运过程中又折损好些花朵,而且室内的蜡梅看上去总没有雪地里精神,去闻也没有香气;虽然称谢不迭地收下了,也只是插了瓶搁在墙角,几乎立刻就忘了。但当晚坐在客厅里写东西,一直觉得异样,后来才发现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奇香在强行扰乱思路。又过了好久才醒悟过来,就是那枝蜡梅。两三天香气方散尽。突又想起灌园叟的呆话:

“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

似乎最肯怜花惜花护花的,多是孤老。也许一生都没有明媚鲜妍过,才会对世间的花开花落这样温柔。而多少幸运儿却看惯来来去去之花,随攀随扔,谣诼臧否,对自己的时日既不吝惜,也不肯在意他人的辛劳,一生也就这样浑浑噩噩抛掷了。

在一年中理应最冷的这天,因为蜡梅,想起尘封的这段往事来……写毕就下楼到音乐学院里看蜡梅开了没有。都是学校,却永不会有那样一个爱花成痴的老人时时浇灌修剪。我只知他姓龙,是祖父找来的。祖父去世后,世上再没人说得出他的名字。

2019.1.20 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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