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里存着两个声音,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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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里存着两个声音,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

出书是件正经事,原本并没料到这么躲着做的一些个人化的小玩艺儿,将会要端出大门展示,这和起初正因为不肯和外人接触,才想私下练习动动笔的念头恰好是相反的。不过在出版社的接受下,对这个机会的产生,我理当舍下成见,欣然看待这份存在于一个普遍冷漠的社会中的鼓励之情。

 …… 

这让我回忆起在我五岁时,当时母亲在动物园的饮食部隔壁一间小亭子里贩售明信片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我常跟进去免费参观,在独自去逛了几次之后,觉得笼子里的动物好像每天都衰懒不动,接着就有些游客忍不住用各种方法去刺激。我注意观察他们的言行,突然觉得他们才是被看的兽群,而我像是那里唯一的人类,然后又想到背后是不是同样有人在看我这只自以为是人的雏禽?我望望四周,感到对某种未知的巨大恐惧了起来,于是我躲回到亭子内母亲身后布帘后的库房里的床板上,我闻着弥漫园中的动物的气味,听着猩猩呼叫,更远的飞禽鸣叫,还有不知道是犀牛还是熊或河马的呵欠声,整个中午都满脑子幻想。

在开放的生活环境中,想象和创作是不断处处在发生的,它的传递与生息能够展现出人的另一个模样,而这过程中所使人意识到的对抗与协调,也许正是人容身的亭子。这集子里最早写的是九七年五月的《留白》,最晚是九九年九二一地震前一晚正好写完的《度外》。当时买的一盆非洲堇,最近在窗台上开了三十二朵酒红色的花。 

——《度外》黄国峻自序

“当时买的一盆非洲堇,最近在窗台上开了三十二朵酒红色的花。”像是一语成谶,此书初版的三年后,2003年,黄国峻自杀,终年三十二岁。

黄国峻是著名作家黄春明次子,从小学习绘画,高中时期开始写作,1997年以短篇小说《留白》获得第十一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张大春评价他“自有一股不与时人弹同调的庄严气派”。在台湾文坛曾掀起一股浪潮后,他的离世让众多预言与期待落空,徒留怀悼。

不过黄国峻辞世十五载,对其作品的关注与研究并未断绝。正如朱岳在书评中所述:“身体生命虽已逝去,但意识转化为文字得以存续。这或许算是写作对于作者的一种补偿。”

两个想象的故事          

黄国峻

两半

我所以恨恶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节自《旧约圣经》

起初,上帝是个灵,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灵。他独自在一片空无的宇宙中沉思着,想着自己。

上帝的内在存在着两个声音,一个是男性的,一个则是女性的。这两个声音和谐地对话着,无穷无尽,但只止于内在。

直到有一天,男性的声音说:我必须行创造,以彰显我完美。可是女性的声音却回应说:有始必有其终,创造即是毁灭。接着,对话中止了下来,上帝不知该听从哪一方;他想在空无的黑暗中有所创造,但是又想永远保持这黑暗。不过既然念头已经生成,便无法收回了,于是,灵体骚动了起来。

这空无的黑暗激发出上帝的创意与想象,渐渐地,那个想要有所作为的部分,开始壮大了起来— 他只不过是想借由创造来了解自己— 同时,那个反对的声音却相对地微弱了下去。

很快地,一个“世界”的意象具体浮现在上帝的脑海中,最后,灵体终于分裂成了两半,强的那部分形成男上帝,弱小的那部分脱落成女上帝。这两个不完整的上帝,分处两地,一个无端被抛弃在宇宙边缘,一位则意志坚定地准备开始创造世界。

花了五日,男上帝以他无比的大能造出了世界。当第六日他满意地俯瞰世界时,在大地上,他看见了自己阳刚魁梧的影子,突然灵机一动,他想生活在世界中,所以便将自己的影子造成了一个男人,他想透过这男人的感受来体验自己的创造。可是当这男人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这人与自己一样有智慧,他怕这人会用智慧破坏世界,他深知智慧具有多大的力量,而这力量若落在人手上,那有多危险。于是,男上帝将这男人的智慧取出,埋在土中,不料,才埋入,那处便长出一棵果树,而所结的果实正是智慧。男上帝发现后心想,若把智慧果丢掉,那种子又会长出更多树,所以他唯一能避免使人有智慧的方法,就是禁止人类去吃它。此外,为了使人类能和其他生物一样繁衍,他又不得不造了一个女人。这样,他总算满意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第七日,他罢手休息了。

另一方面,度过寂寞而漫长的七天,女上帝还留在黑暗中,什么也不做。她孤单地哭泣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感到自己残缺而虚弱,心中的悲伤,一日日地逐渐转化成愤怒。她不满于男上帝为了创造的念头,而破坏了自身灵体的完美与永恒,及宇宙原始的空无。心中的仇恨蒙蔽了她的思想,并且使她邪恶起来。于是就在第七日,女上帝变成了一个魔鬼。她决定要报复,要去破坏男上帝的作品。

在飞向世界的路途中,魔鬼小心地避开了众天使,她化作陨石、闪电,偷偷地潜入。刚踏上这个美丽而真实的世界时,魔鬼十分着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要破坏的就是这一切。但是也正因为感动是那么深,所以憎恨也才有那么深。

那时候正好上帝在给予人类警告,所以魔鬼便化成了一条蛇,悄悄匍匐在草丛间,好奇地接近他们。

魔鬼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你们可以随意吃各种果实,唯独这棵果树所结的果实不可以吃,切记,你们要守这规定,莫使我失望。

听完上帝的警告,人类心怀敬畏地牢记着。同时,魔鬼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阴谋。

计划正在进行中。这一天,当女人独自摘采着野果的时候,魔鬼以蛇的形象出现在她身边。女人看见蛇向她说话时,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觉得它的声音和自己一样温柔,何况她不晓得世上会有邪恶和魔鬼。蛇说话的声音使女人觉得那是自己心中的低语。她毫无防备。

魔鬼想说服女人去吃那个藏有智慧的果实,她很快就被欺骗了,因为这个女人是如此善良、纯朴,而魔鬼又是那么聪明、邪恶。她误信上帝是为了教人有好奇心,所以才施以警告来作为鼓励的手段。

最后,她真的无辜地上了当,吃得了智慧,从那一刻起,她有了思想,意识到了自我,她开始以理性来观察四周,并且沉思了起来。她感到不快乐了。这下子,魔鬼才感到快乐。

明白自己犯下罪行后,她很清楚他们将遭遇到什么。她不责怪任何一方,事情已经发生,只有承担下来一途可行。于是她不得已地将智慧之果交给不知情的丈夫吃下。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神怒之后,凭自己的智慧自力更生。在这条犯罪的不归路上,他们不能分离。

得知两人违反了规定后,男上帝怒冲冲地命令大天使,马上将这两人驱逐出他的视野,可是没有一处是他看不到的,于是只能闭目。从此人离开了纯真与沃土,开始在艰苦中自食其力。

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后,男上帝闭目静思。他不明白,他们哪来的心智去破坏他的设计?为什么完美中尚有瑕疵?他自己也是如此吗?他沉思着所有疑问。在脑海中,他已经预见到人类此一离去后,将如何主宰整个世界,直到毁灭这一切为止。男上帝在闭目静思时,感到好像重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的黑暗里。隐约中,他霎时忆起了一句话:创造即是毁灭。他不知道那个声音如今何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曾经失去了什么似的,感到羞愧与欠缺。于是,他试着离开世界,去寻找那另一个部分。

不过纵使他有这般大能,他所欲溯寻的那部分,却早已不复存在了。徒劳地往返于宇宙中,男上帝头一次感到虚弱,他心中很后悔自己将挫折迁怒于人类,后悔自己断然驱逐他们,使他们的后代替他的过失受苦受难,虽然这是情非得已。奇怪的是,那对人类并没有感到自己被驱逐,相反的,他们感到是自己弃离了上帝,求得了解脱。

这重重的失落,使得男上帝羞愤至极,他决定要将诱骗人类犯错的魔鬼消灭泄恨。他根本没料到魔鬼是从何而来的,一返回世界,他立刻将魔鬼自蛇身上揪出,用雷电将毫不抵抗的魔鬼烧成灰烬。可是魔鬼并不会因死亡而消失,事实上,魔鬼早已被人类带走,他们的知识在哪,魔鬼也就在哪。

男上帝并不知道自己所杀死的,正是自己所寻找的,他终日思念着那个记忆中的声音,并且观看着人们,他期望有一天他们能放弃所知所思,天真地重回他的身边作伴,可惜事实并不如愿,他预见的血腥才是真相。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光,世界果真被罪恶所毁,男上帝彻底幻灭了,他退回到空无中,独自绝望地悲泣着。这时候,魔鬼的魂魄从焦黑的世界中飘出。魔鬼在得胜后丧失了生命,又变回成女上帝,她来到男上帝身边安慰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上帝说。

“没事了,都过去了。”女上帝说。他们于是在互相对话中再度结合,结合成一个灵。

自爱

……我是伤口和刀子!我是耳光和脸颊!我是四肢和车轮刑架,是受害者和刽子手!我是我内心的吸血鬼……。 ——节自法国诗

从前,有一个很孝顺的女儿,她省吃俭用,为的就是要存钱为母亲请大夫医病。莉莉的母亲患的是种罕见的病,这乡间上的大夫,都诊断不出病因。其中有一个老大夫,干脆建议她去北方的一个小镇,那儿住着一位神医,他也许能够给她们一线希望。这么建议并非只为她好,老大夫自己也想借机从神医那儿间接学两招。

莉莉担心母亲承受不了旅途的折腾,所以便独自与家人告别,带着钱出发寻访名医去了。在过程中听闻这位神医确实医术高超,可是两年前已经去世了,他将产业和经验传给了独生子,原本儿子也是用心研习,但是父亲死去之后,二世在伤心之余,竟然变得自甘堕落了。他将诊所大门锁上,终日只是喝酒、赌钱,一点也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更不像从前的自己。他不懂,父亲的医术那么好,救过那么多人,怎么自己还是不免一死。

几日之后,莉莉来到了镇上。找了一家食馆子,吃了午餐,她就向店主询问大夫的住所,问得的答复令莉莉很沮丧,但是已经来了,她还是把希望放在二世身上,既然他们年纪相仿,他又受过丧父之痛,应该会帮助她才对。

听到敲门声,二世从床上醒来,满心不悦地继续躺着,毫不理会人家。昨夜,二世赌输了钱,而酒精又害他头疼,现在,别说请他救人,他还想打人出气呢。可是敲门声偏偏又不饶人,这下子二世终于忍不住了,他倒想看看是谁,是什么事让人那么有耐性。

从后门绕到大门前,二世看莉莉是个外地人,直觉就猜对了她的来意,所以没问人家就直说:“这里不看病,你另请高明吧。”莉莉不接受他的敷衍,硬是要二世听她把请求说完,他当作自己又聋又瞎,只顾走回屋内,连手都懒得向莉莉挥摇。这样预料不到的情况令她很沮丧,心想,这样的人就算有意愿,恐怕也没医术可信。所以,莉莉回到食馆子去,准备歇息一会,傍晚之前就启程返家。

对于莉莉的遭遇,店主的妻子表示同情,而对于二世的恶劣与失礼则感到惭愧。提起从前,他们记忆中的二世,曾是个好人,从小就随着父亲到外地行医,见过不少情况,没想到怎么现在会有这种转变?他一个人过生活,没人管教得了他。

莉莉当时心想,这人本性应当不坏,或许他多少能提供一些协助,于是决定再去请求一次。店主虽然不愿嘲笑莉莉做梦,但是还是劝她直接去赌场找他,免得多跑一趟。

朝着烟味与酒味走去,她很快就找到赌场了。当时二世正在和一个独眼大汉对赌。这个雇工不是本地人,他凭着壮硕的体格,四处游荡受雇,一方面为了长见识,一方面则是躲缉捕。二世看他大概有勇无谋,结果真的一直赌赢,他并不知道独眼的钱一向来路不当,赢不得的。看见他意兴风发,莉莉便上前去找他。二世那时候正赢钱,对于打扰最是忌讳,所以他又再一次拒绝了人家,并且狂傲地羞辱了她一顿。

“你说你带了钱,那有比我现在玩一把所下的注多吗?哼,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把钱省下来买一顿山珍海味吃还实际一点。”莉莉一听,很难过地转身就要走,但她奉劝了二世一下:

“如果你认为别人和你一样憎恶自己,那你何不干脆对别人友善,这样还比较残忍。”

“我又赢了!”二世不想听懂她的话。就在莉莉离开之后不久,独眼已经把钱全输光了,他内心气愤无比,把空酒瓶往外墙一砸,便走到街上闲逛。他从没输得这么彻底过,几乎没有办法消泄满腔的恼怒。

这时候,独眼看见莉莉一个人正往出镇的坡路走去,于是跟踪了她。记得她向二世说她带了一笔钱,独眼马上狠起心来,就在四下无人的路上,抢了莉莉的钱,并且杀她灭口。不料,当时保安官和巡警正打从邻镇回来,恰好撞见独眼在路旁弃尸,于是立刻将他制伏逮捕。回到局里之后,这件可怕的谋杀,马上传到了镇民的耳中,他们纷纷议论着这案子,因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谋杀案发生了,他们的结论是— 幸好凶手和死者都不是本地人。

赢了一大笔钱的二世,才刚满心欢喜地来到酒馆,就听到了这件消息。那刻,他心情突然陷入莫名的难过,手上的第一杯还没喝完,他就匆匆回到家中,伤心地卧在床上。二世想着自己为何这般自责。他拒绝了莉莉,又使独眼赌输生气,他内心顿时充满了悔恨,想起死者曾对他说的话,想起自己的态度,那一夜二世无法成眠。

接下来几天,有些镇民来到局前,激动地表示要将独眼就地处死,各种刑法都有人提,大家都想借机看看哪种刑法比较痛苦,有人则建议每种刑都来一下,才能作比较。他们把见过独眼的人都找来问话,包括狱卒,听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说他的左眼是装瞎的,有人说他见过独眼生吃幼禽,见过他吐出火球,什么想象都有。也有人咬定,最近镇上的涂鸦,都是他画的,大家想想也似乎没有不合理的地方。狱卒对独眼绘声绘影的功夫更是到家,他一直都想要有演说的机会,所以围着他的人越多,他的经历就变得越多可讲。

局里的人也没闲着,他们对独眼说教、问话,直到他答得令人心满意足为止。起先,独眼相当不合作,完全缄口,后来大概是被问烦了,所以才敷衍几句。

“说!你为什么忍心为了一点钱,就杀死一个那么单纯、善良的姑娘?”

“因为我内心邪恶、自卑,然后缺乏深思熟虑,都是我的错,我后悔、羞耻。”独眼这么说,大家认为他想讨好才这么说的,太狡猾了,于是动手打起他来。外头的人听到哀嚎后,才撤离散去。

距离独眼要被绞死前两天,二世做了一个计划,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总之,他一心想要这么做。深夜的时候,二世带着一大笔钱去找局长,他表示要向局长暗中把独眼买走,提起原因,二世说自己要用活人做新药的测试,以及解剖研究。局长一想,同样是死,若有人捞到好处,也算造福了。于是当夜就完成了交易。问题是,隔日怎么向镇民交代?容易,只要请分到钱的狱卒,在顶楼起一堆大火烧烧,人家一问,就说独眼自杀了,尸体烧了。于是这事情便有了了结,大家虽然看不到绞首,但看看烧尸也算聊胜于无了。

将独眼带回去后,二世依然不解下他的蒙眼,并且把他链锁在存放药材的地窖。从此以后,独眼便在这个他不知道是哪的地方,永久地住下去。在这里,他天天被二世虐待,吃尽苦头,生不如死。同时,二世又很照顾他,喂他吃喝,替他疗伤。由于二世从不向他说话,而他又已经双目失明,所以他一直以为,打他的和照料他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此外,白天的时候,二世锁上地窖,诊所重新开业,他戒赌戒酒,对求诊的病患无一不竭尽心力,而另外他也开始整理起父亲所遗留的研究。可是一到了晚上,二世便凶残地凌虐起了独眼。对于他,二世有一种依赖。每当打他的时候,二世就觉得自己是在爱着莉莉,他不认识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但是只要他拥有独眼,他就感到她的鬼魂在爱着他。而且,二世绝不让独眼死去,他要他永远活在痛苦中,他要永远守在他身边。

过了很久之后,独眼终于还是病死在阴冷的地窖中。二世悲伤地坐在他的尸体旁,怎么也摇不醒他。当烛火燃尽时,在漆黑之中,二世看见了莉莉的鬼魂,她温柔地伏了下来,并且把冰冷的体温,传到了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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