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的传奇

葛亮的传奇

文/杨庆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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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葛亮的《阿德与史莱夫》的前言《忽然一城》,想起来我也曾在香港呆过一段时间的,在港大访问,住在柏立基学院,位于半山腰,窄小的房间,窗外绿树婆娑,仿佛绿出了一汪深潭。半夜极安静,有悉悉索索的风声,我无端地就想起张爱玲的模样,她穿旗袍抽纸烟走过这个小院,是否安好?第二天太阳出来,在后门搭上巴士,直奔铜锣湾,晚上的妄念瞬间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散,一转眼看到一个混血美女亭亭玉立,像极了芭比娃娃,但美目流盼,却又像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人物。

那个时候葛亮应该也在香港的,我们可能擦身而过很多次,却一直没有遇见。葛亮对我这样的访客不感兴趣,他低头寻找属于香港的故事,在一派景观化的高楼大厦中,普通人的欢喜哀愁,一望无际的欲望和挣扎,飓风般摇摆不定的人性……

从《浣熊》、《猴子》、《街童》、《德律风》……这是葛亮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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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阿德与史莱夫》讲述一位外省青年阿德的“港漂”故事,没有正式身份,所以只能打黑工,即使被抢劫受伤,也不敢去医院救治。“我”始终以一种无力感去观察和书写阿德的故事,这种无力感与阿德和我在篮球场上打篮球时候的“有力”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生命本身的有力和在已然体制化的大都市里人的无能为力互为因果。葛亮最后以一种戏剧化结束了这个故事,“我”在录像带里看到阿德因为参与纵火案而被审判监禁,阿德的母亲和女友先后自杀。因生存欲望驱使的纵火最后导致了生命之火的熄灭——虽然这些生命之火已然变得脆弱和微暗。这篇作品让人想起王家卫的早期电影《旺角卡门》,在《旺角卡门》里,张学友饰演的底层小人物苍蝇为了出人头地,最后不惜以死搏命,成为了功败垂成的“失败英雄”,那是1988年。而葛亮笔下的阿德甚至都没有机会成为失败的英雄,即使在纵火案中,他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麻木不仁的帮凶而已。大都市已经失去了1980年代那种江湖式的快意恩仇,它变得保守、冷漠,并同时更加贪婪和危险。在另外一篇小说《街童》中,售卖牛仔裤的店员和女顾客之间发生了隐秘的情愫,他穿过蜿蜒曲折的空间,平静地接受了女顾客原来是一个港漂卖淫女的事实。接下来的戏剧性或许可以媲美任何一部港片,并让读者瞠目结舌。但是,在葛亮的叙述中,居然是一派冷静而压抑的笔调。这是葛亮的高明之处,他知道越是“客观”、“冷静”的态度,越是能最大限度地呈现出大都市的残酷和不道德。本雅明在论述波德莱尔的诗作《给匆匆一瞥的妇女》时曾说,这是“最初的爱和最后的爱”,这种相遇意味在在大都市“爱的不可能性”。我们或许可以将《街童》视作是对波德莱尔诗作的一种延伸和展开,虽然在对大都市的爱的不道德性上这两部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葛亮保留了最后的温存——男主角不惜出卖身体的一个器官,以此将女友从黑帮的手中交换出来——这温存类似于关锦鹏的《胭脂扣》,这是从中国传统的道德谱系里延续下来的一丝拯救,葛亮用这一丝拯救保留了其作品的人间风味,用葛亮的话来说,就是喧嚣背后的“市声”。

(香港的街道)

(香港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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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市的危险不仅仅来自于对底层的倾轧和掠夺,它同时也来自于人性自身的欲望冲动。按照席美尔的观点,大都市不仅仅提供一种看不见的安全性,同时也在这种安全性中扩大了欲望的强度和深度。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大都市更像一个被移植的罗马竞技场,或者文明化的原始猎场,狩猎者们虽然披挂着文明的盔甲,却磨枪擦嘴,瞄准着一个个的猎物。《浣熊》是这种狩猎型小说的典型。女主角在地铁口散发传单,在无望之际遇见了一个陌生的男性——从外形和穿着打扮来看,这恰好就是她的目标。各种戏码轮番上演,在热带风暴浣熊的步步逼近中,人的欲望也在一步步强化,故事的真相也一步步走向明郎。欲望与故事构成了互文,没有女主角的欲望,这一骗局就不会发生,没有这一骗局,人的欲望就不会如此快速地增殖。《浣熊》有细腻的心理刻画,葛亮对人物心理的捕捉准确而生动。当然最值得称道的是这篇小说的结构,批评家们或许会盛赞以风暴“浣熊”为一种装置,以此来烘托和堆砌人物的行为背景,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小说的“反转”结构——在小说快到高潮之处,男主角亮明了身份,他是一名探员,而我们可怜的女主角,不仅仅一无所得,还要锒铛入狱——这一反转与其说是故事性的,不如说是主题性的。它揭示了这样一种残酷的规则:在大都市里,没有任何人是唯一的主体。形象一点说就是任何人都是别人的猎物。当你以为你掌握一切的时候,你其实已经被大都市的隐秘原则所掌控。

《退潮》也是一个相互寻找猎物的故事。中年女人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男性,虽然这个男性在道德和社会身份上是不洁的,他是一个小偷,但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控制了这个中年女人,她在陌生年轻男性的注视和触碰中感到了一种罪行般的愉悦。在这个意义上,中年女人和陌生男性的相遇是一个结构性的事件,也就是说,大都市的压抑和禁欲主义导致了一种更疯狂和更有冒险气质的纵欲主义——在丹尼尔·贝尔看来,这是资本主义本质性的矛盾,并导致了资本主义文化的内伤。这个中年女人,她象征着一种看起来很安全和很有保障的秩序,但是这个秩序其实异常脆弱,它不仅仅是遭受外部的侵犯(陌生男性的破门而入),更重要的是,这种外部的侵犯其实是由她的内在引爆的,他们共同完成了这一次完美的罪行。批评家金理对《退潮》有非常精彩的解读,他从中读到了1930年代“新感觉派”的审美和风格:

如果要标明该篇在文学史上的谱系,首先会想到的参考坐标是施蛰存的《善女人行品》,同样关注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女性在日常生活虚饰下所压抑的力比多与神经质。更有趣的对比或许来自刘呐鸥。“他的下巴很尖,狐狸一样俏丽的轮廓,些微女性化。嘴唇是鲜嫩的淡红色,线条却很硬,嘴角耷拉下来。是,他垂着眼睑,目光信马由缰。他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深,是那种可以将人吸进去的眼睛。……她禁不住要看他。”葛亮这样描述“她”窥视下“他”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刘呐鸥笔下的“摩登尤物”。

金理认为“葛亮冷静地为身份重构的困厄提供了寓言。”如果对比另外一部作品,爱尔兰作家吉根的《南极》的话,或许这一点会看得更清楚。《退潮》和《南极》的结尾几乎一致,两位女主角都在性冲动的“退潮”后被束缚或者监禁,直接的身体感觉换来的是更直接的身体控制,身份的压抑在此是同质性的,不仅仅是下层在压抑并符号化自己的身份,中产或者上层同样在压抑并符号化自己的身份。感觉虽然能够暂时释放这种焦虑,但是在超稳定的结构中,似乎这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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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延续上面的解读思路, 我们或许会产生一种错觉,葛亮不过是在“复写”或者“摹写”大都市的情状,并将一种已然经典化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内置于他的叙事中去。这显然是不够的。对文学来说,复写或者摹写固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如果仅仅止步于此,则不过是对“必然世界”的一种依附,真正有创造力的写作,恰好是在对此的反动中,建构一个“或然性”的世界,在此或然性中,我们看到了“希望的哲学”。

《猴子》、《龙舟》和《告解书》提供了这种哲学。《猴子》与《浣熊》同样以动物命名,但与“浣熊”的隐喻不同,《猴子》里面的动物直接登场了。一只红颊黑猿的逃脱引发了一连串的新闻事件,各种力量借助这只逃脱的猿猴粉墨登场,并完成自己的目的。葛亮在这篇小说里提供了一个反讽的结构,在猴子和人类的互相指认和凝视中,人性的渺小和无奈被揭示得淋漓尽致。虽然小说的结尾是猴子重新回到了其牢笼,但是这一次意外的逃脱,已经构成了对秩序的冲击,并看到了自由的微光。而在另外一篇相对短小的《龙舟》里,男主角暂时性地来到了城市的边缘地带,就像龙舟已经被遗弃一样,这些边缘地带也是一种因为无法生产利润而被弃置的空间,但诡异的是,正好是在这样的空间里,终结“现世”的肉体存在而获得一种新生成为可能。这篇小说有非常诡异且神秘的色彩,既有爱伦坡的影子,又有中国笔记小说的气息,我在葛亮最近的一篇小说《罐子》里也读到了这种“幽灵”的叙事模式。大都市以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强化着现世的重要性和唯一性,但却没有想到同时生产出了一批“幽灵”,这些幽灵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消解着这种现世的合法性。在《告解书》中,物质的符码如积木一般标志着城市的空间以及身份的固化,但是在某一个瞬间,比如男主角在貌美如花的女主角身上看到皱纹和色斑,一种“惊醒”发生了,这是在限定的空间里借助时间的错置而产生的一种抵抗,我们也许会在菲茨杰拉德的《返老还童》中看到类似的现代性书写,大都市借助高度精密的时间和空间来规训生活其中的人类,但是一不留神,人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四散逃逸。

朱天文在评价黄锦树的作品时曾经借用一个概念——变形记。从奥维德以来的,到卡夫卡,再到现代的诸多作家。变形成为了一个谱系,朱天文说:

变形,它扎根在不同世界的模糊界线上。神明、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相互渗透并非阶级性的,而是一径地夹缠不清,力量在之间冲撞或抵消。……一景叠一景,一事接一事,经常类似,到底又不同。滔滔不绝要将一切变得无所不在,且近在手边。

葛亮用这种变形记来求解,在不同的物种——人类和猴子和浣熊,在不同的时空——遗弃的空间和停滞的时间,他试图找到一种可能,这一可能带有超越性,并将对世俗人情——葛亮在很多时候被人误会为一个世情作家——的书写变成一次尖锐的具有颠覆性的挺进,在含情脉脉的外表下,是一颗桀骜先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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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以两首歌来结束我的这篇评论,一首是英国著名歌手Allan Taylor的《Colour to the moon》中的一段,葛亮在《浣熊》的开篇引用了它:

You were just another sideshow

in a back street carnival

I was walking the high wire

and trying not to fall

Just another way of getting through

anyone would do, but it was you

You were just another sideshow

and I was trying not to fall

另外一首是我喜欢的小众乐队声音玩具的《星航者发现号》:

联盟最后一艘远行的方舟  驶向河外星系尽头

一千个太阳的光亮在身后的空中  不停地绽放

领袖们从不认为一部史诗和一首乡谣

所需智慧是一样

所以他们只能留在巨大蘑菇云的顶端  眺望

孤独星航者发现号

透过舷窗望去百亿万光年  一如往常般的缄默

是否同样迷途只能够在虚空里寻找  徘徊

前一首描述一种戏谑式的平衡术,而后一首干脆毁灭并逃离。葛亮曾经感叹,当我们对世界感到厌倦之时,并不能找到一条云外之路(Heavy Side Layer)。但是因为有了如葛亮这般的笔墨造化,这传奇或许是唯一可以期待的尘世之内的救赎。

2018/11/17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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