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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推崇中,是枝裕和正在被误读|洞见

2018-08-05 20:00:26 凤凰网文化 时间之葬

导语: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新作《小偷家族》近日在中国院线上映,如果不算陈凯歌当年那部命运多舛的《霸王别姬》,这基本上是国内第一次大范围公映金棕榈影片。而且近几年,原本文艺小众的是枝裕和正在成为一个流行的文化偶像。许多人热衷于一再谈论他的家庭题材,感动于如标签一般的温暖和细腻。但事实上,是枝裕和并非一成不变地探讨家庭,他一直在形式和主题上尝试着各种实验与开拓,同时他的电影也不只是甜腻的温暖,还有许多苦涩与悲凉。很多时候,我们对是枝裕和推崇其实也是一种误读,仅仅因为那些我们所推崇的部分更容易让自己产生共鸣与互动。

无论是否看过是枝裕和的电影,也无论看过多少是枝裕和的电影,对于国内的影迷来说,“是枝裕和”这个名字,似乎早已被安置在神坛之上,令人仰望。所到之处,尽皆散发出几分神话般的光芒。随着今年五月《小偷家族》在戛纳折桂,是枝裕和的光环,也差不多到了最耀眼的顶峰。

几年前还仅在小众影迷圈中被讨论的是枝裕和,在最近三年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在文青和影迷群体间飞速“蹿红”。红到有点不像是过去熟悉他的影迷们所了解的那个他,红到像是一个与艺术片大师这一身份不太搭调的“文化偶像”。

从去年北影节上的大师班,到他的个人作品回顾展,再到携《第三度嫌疑人》在电影资料馆与国内观众见面,直到今年六月上影节上《小偷家族》及其本人的亮相,是枝裕和可能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大师,近到我们不但能第一时间在影院看到他的新作,甚至能触碰到他本人。

《小偷家族》在五月摘得金棕榈之时,在戛纳就已经传出消息说有国内片商购买了版权,不久将引进国内。果然,经过了上影节上“一张《小偷家族》票换上海内环一套二手房”的铺垫之后,在八月初与全国观众见面。而且不是之前《第三度嫌疑人》式的艺术院线联盟小范围发行,是正常的全面公映。这样的规格和速度,应该说是十分令人欣慰了。

值得一提的一点是,如果我没有记错,不算命运多舛的《霸王别姬》,这很可能是国内第一次正式大范围公映一部金棕榈获奖电影。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如果你足够熟悉是枝裕和的作品,便不难在《小偷家族》中找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元素与痕迹。像是枝裕和近些年来最为人熟知的那些作品一样,这依旧是一部家庭题材的电影,但这又是一部远不止于传统意义上的家庭题材电影。

《步履不停》剧照

从《步履不停》开始,是枝裕和一直在小心细腻地描写那些日常生活里的平凡家庭,当中隐约的嫌隙与裂痕,云淡风轻的抚慰与温暖。“温暖”、“细腻”甚至渐渐成了他自带的标签。看上去,《小偷家族》也不例外。

但事实上,是枝裕和在描写家庭的温暖一面时,往往也在讲述传统意义上家庭的消解。或许正是在这层意义上他往往被人们解读为小津的精神继承人,但他自己却亲口否认了这一点。

《如父如子》

这种消解的意味在《如父如子》里已经十分明显——两个阴差阳错互换了孩子的家庭,已经不属于传统意义上因血缘关系而产生的家庭,但却滋生了某种比血缘更复杂的亲情。这一点,在《小偷家族》里得到了最大化的呈现。

片中的祖孙三代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亲昵得有如家人,但是在那些不经意的时刻,是枝裕和总会提醒我们,他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一家人”。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在彼此沦落困顿的时候,遇到并收留了对方。

然而这好像丝毫不妨碍他们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互相取暖,在影片用大部分时间表现的日常生活镜头里,我们看见的,俨然一个关心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的普通家庭。

《小偷家族》

这一大家子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身为被遗忘和抛弃的社会边缘人,他们只能以偷维生。努力工作受伤却得不到保险赔偿,甚至可能会因为能干而被解雇。偷是他们最后的生存技能,用片中的原话讲,也是他们唯一能传授的技能。当这唯一的技能被传给下一代,这个非常规的“家庭”,也就走到了瓦解了边缘。

通过这样一个既不符合血缘关系、更不符合道德和法律要求的“家庭”,是枝裕和抛给我们一个无声但却沉重的叩问——维系我们所谓家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血缘?是金钱?还是情感?

他一方面通过遭到家暴的小女孩的亲身父母表达对传统家庭概念的怀疑,一方面又通过“小偷家族”之间更广义的亲情来表达自己对于家庭概念的乐观。在“小偷家族”里,他又十分细腻地表现出这一家三代间隐约可被感知的相似与关联,奶奶的前世,彷佛就是女儿的今生。而除了小女孩之外的其他几个角色的背后闪现的种种未经详细交待的背景(流浪、卖淫、偷窃、甚至是杀人),则更加引人深思。

这种循环往复般的人物命运,像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无人知晓》。而当中冷暖交织的世界,才是生活的本真与常态。人们因为自私而产生误解,又因善良而将之消弭于无形。生活一如既往,在这些不易察觉的瞬间中暗自向前。

是枝裕和电影里的世界,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只有甜腻的温暖,还有苦涩与悲凉。而是枝裕和的电影风格,也并不仅是我们通常所谈论的家庭日常,而是要更加丰富和多元得多。

在早年间,是枝裕和的作品与如今我们熟悉的那些,可以说是大相径庭。拍摄纪录片出道的他,从剧情片处女作《幻之光》开始,到《下一站,天国》、《距离》、《花之武者》等片,可以看到在形式和主题上的各种实验与开拓。在后来的《空气人偶》和《第三度嫌疑人》里,我们还会看到这样的实验与开拓。

所以,是枝裕和,好像依然是那个有心求变的是枝裕和,而并非那个一成不变在探讨家庭的是枝裕和。我们热衷于一再谈论他的家庭题材电影,或许仅只是因为那些电影与我们自己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更容易与我们产生共鸣与互动。

 

《海街日记》

这些年来,是枝裕和也在不断地通俗化和商业化。《奇迹》是纪念新干线开通的大型命题作文,《海街日记》更是大量地用起了MV式的柔光与滤镜。但这些更通俗的电影,也显得更加可爱。正是通过这些作品,是枝裕和与为数更广的观众产生了联系,证明大师并不是非得板着面孔,故作姿态。亲民的形式与内容,同样能够演绎自己的风格,直抒自己的胸臆。

《无人知晓》

是枝裕和广为称道的一点,是他的新作每每总能入围戛纳的主竞赛,甚至被认为是可以提前预定一席的“戛纳VIP”。但这其实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误解,我们总会提起《无人知晓》与金棕榈仅一步之遥,看到《如父如子》和《海街日记》接连入围,却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第三度嫌疑人》退而求其次去了威尼斯,《空气人偶》和《比海更深》只是进入了“一种关注”单元,《奇迹》则哪个也没被选上。

《比海更深》

但是,这会影响是枝裕和的成就与地位吗?显然不会。在我看来,恰恰是他的这份宠辱不惊,比他那些得到戛纳宠幸的经历更令人钦佩。如果电影只是为了拿奖而拍(即便这个奖是象征电影最高荣誉的金棕榈),那么其姿态与质地反倒显得可疑。

相较于一些削尖了脑袋,有意迎合电影节审美的导演,是枝裕和淡定平和地在拍他想拍的电影。就像他在致中国观众的亲笔信中所言,《小偷家族》本来是献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如果你读过与其电影风格高度吻合的随笔集,便会发现一直以来他的创作诉求,大抵与此相似。

如果非要说是枝裕和有什么一以贯之的风格,那这种风格就是寻找接近生活本真的琐碎与平淡,并且在这种琐碎与平淡中,寻找力量。

虽然是枝裕和已然被视为日本艺术电影的执牛耳者与代言人,他自己却并不以此身份自居。在一些公开场合,他甚至直言不讳如今的日本电影已经渐渐丧失活力与希望,陷入某种固步自封的境地。

在获得金棕榈大奖之后,他就直言“日本成为电影大国是一种幻想,日本电影会进一步衰退。”而在载誉回国之后,他又拒绝了日本政府的表彰,表示希望与公权力保持距离。

这种冷静与克制,就像他的电影一样,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他的电影及其获得的成就,更令人感佩和动容。你很难想象我们的某位大导在“代表国家”的时候会如此出言不逊,甚至公然拒绝权力的媚眼。

这一点,或许比一尊金棕榈奖杯更加稀罕和难得。

时间之葬,影评人,电影研究者,曾任《电影世界》专题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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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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