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第一次审判是种怎样的体验？

文摘编自《坐堂审案》

文|〔英〕佩妮·达比希尔，译|韩永强

佩妮·达比希尔，法学教授，法社会学博士。自1978 年以来任教于英国金斯顿大学，现为英国法社会学研究会会员、英国法学会(SLS)会员、美国圣母大学伦敦法学中心兼职教授。

带你走进公正“守护神”的世界，全面展现法官的职业生活。作者佩妮·达比希尔通过直接、亲身观察英国各级法官的工作（77位各级法官作为核心研究样本，作者对每人至少观察4天，在这四天里作者跟他们一起坐堂审案、吃饭、沟通交流等，对个别法官甚至以流水账的方式逐日、逐小时介绍他们的工作情况。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地和样本法官进行接触和交流），以引人入胜和极富有启迪性的方式研究了英国境内法官的实际工作方式，展现了法官们的日常工作情况，他们的遭遇、压力与紧张，以及他们对其职责的态度及其应对司法职责的方式；也展现了英国司法界存在的令人担忧的一些问题。

 

 

我问他们的兼职法官工作是否符合他们的预期。许多人觉得还习惯，并且对于被赋予的责任而感到兴奋。但也有人是进入了一个如此陌生的领域，以至于他们觉得先前的预期不现实。

1

地区法官

12位具有郡法院出庭资格的非诉律师很清楚自己的期待。3位说审判“具有挑战性”。1位喜欢审判，但觉得难以在律师执业期间兼职从事审判工作。他们对审判经历了不同的情感。两位觉得对此有激情——其中1位说超出了预期，另外一位感觉像在家里一样。4位说审判工作“令人非常紧张”。

你以为自己以前出过庭，一切都见过……然而，当你真正坐在法官席上时，你处理的事情对别人性命攸关。这不是在完成书面任务而已，因为你的判决可能会让当事人破产，或者房屋被收走，或者孩子被带走。

我觉得有难度……这年头我们当律师都是专注于自己的业务领域。但从事审判则涵盖的法律面很广。

自己申请，每次都是一种学习……我过去会向其他法官请教；在这方面没遇到过任何障碍……你得学习，而且得学得快。

我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我要这样自作自受？”……但不久之后我就觉得轻松了，而且喜欢上审判工作。不过，坦率地说，审判工作确实真的难。我想做好审判，而且想继续干下去。

第二，我不想与其他人疏远。因此，比如在午餐时我会听到其他法官就同性恋说一些冒犯的话，我会忽略这些，闭嘴不说……

此外，你得尽量多干活儿。过去我经常做办案文书直到晚上六点才下班，然后回律师事务所。这样可以努力维持自己作为非诉律师能给律师事务所创收的形象。但我的合伙人们对我兼任法官并不感到高兴。

他在午餐时沉默不语，而且对于与全职法官疏远而感到焦虑（这些全职法官将决定他以后的全职岗位申请）。我在研究期间看到的其他兼职法官也是这样。全职法官们并不认识新任的兼职法官，因此这些新人们通常会默不作声、低头吃饭，只在应答别人时才会说几句话。那些不想成为法官的有经验的兼职法官则是法官们以前当律师时的同事。他们会与法官们分享来自大律师行的八卦。

 

 

2

治安法院地区法官

代理的治安法院地区法官通常会被分派到远离家门的地方从事审判工作。虽然他们不曾提及，但是可能会认为那里的审判业务不像地区民事法官的业务那么具有多样性和压力。因为治安法院地区法官的独特优势是他们有经验丰富的法律顾问辅佐他们。4位法官很快就对审判很有热情，觉得“真的很有趣”“很享受”“令人高兴极了”。

有点像说喜剧段子。你在法庭上更加伶牙俐齿，而且会意识到法院的动态，会回应公众的需求。

审判工作令人高兴……我是作判决的人，不必再像以前那样用几个小时等待非专业裁判官作判决。我能掌控这里。但这个工作也有不好的方面，比如管理差劲得令人吃惊……在有些日子里，我的印象是他们管理人员完全忘了我要过来进行审判……这真令人沮丧……他们从没有让法院充分超负荷运转，因此没能考虑到这里只有一位法官、而不是三位非专业裁判官……我花在购物上的时间比做审判的时间多……我也知道这个工作乏味的一面……许多案子都是关于电视收视费……罚款……以及交通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这工作不错……我一生都在期待这样不难但比较刺激的工作，因为这个工作涉及许多事情。我不能长时间集中精力做事……这个工作很适合我，因为包括审判在内的每件事情都可以三分钟内搞定。在我看来这里适用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真正的法律……比如不需要对陪审员提供小结指引。简化是这里的行事原则。非诉律师（他所在法庭的出庭律师）基本上都是商业人士。他们希望快来快去和速战速决。还有一位法官和上面这位一样很敬畏责任。

 

 

3

巡回法官

32位地区法官中有21位已经在大律师行做过刑事业务，因此理解法官的量刑和陪审指引工作。9位提到他们很喜欢审判工作，认为这个工作教他们懂得了良好的出庭技能的价值。

真的不错。有时候我会带着家人去……然后我们占用一整栋房子……孩子们喜欢在海边。

我开始轻松并享受这个工作……可以集中关注一个具体的案件或者少量关注多个案件……没有律师执业的那种压力……做律师时你得老是想着下一个案情汇报会是什么时候。当法官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和自己的能力来。

我立马就知道当法官这个主意不错……我那时候做的一些事情是当今的兼职法官们碰都懒得碰的。我受托审理了一起祖父性侵其孙女的案件。如今这种案件可能会由擅长办理强奸案（rape-ticketed）的法官来审判。因为审理那个案子，那个周末我有点伤心……但整个工作和我期待的一样。

我非常享受自己进行的第一次审判……在我面前出庭的是两位同龄人。他们表现得比较规矩……那是一个街头抢劫案。书记员后来出来对我说……“我难以相信这是你审理的第一个案子”。

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把第一周写进了日记……那感觉就像我在等待我一生都要做的事情……完全没有压力。

我首先感到的是自己出庭时的那种压力被大大释放了……作为法官……你主要是坐在那里听别人陈述，并且自己判断，然后给出判决就完事了……你也会认识到律师出庭的价值，即使在毫无希望的诉讼中也是如此。大律师的优质努力让我看到被告人席上那可怜的家伙时可能会倾向于给他少判三个月刑期。

让我对法院和初审过程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耳目一新……也能让我看到案子的方方面面，还让我学到了一些作为出庭律师你绝不会做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斜靠发言席。

有1位法官虽然之前已经做过17年的刑辩业务，但在法官的位子上依然有浴火重生的感觉。他成了一位著名的巡回法官，而且在培训新任兼职法官方面领衔推出了一些激进的完善措施。他会让受培训的兼职法官经历一场有问题的模拟初审。关于培训的那一章会对此有生动描述。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开始推翻她自己先前的陈述。她变得很有敌意。这时候作为法官就会想“我该怎么处理？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让她进监狱——她才十三岁”。这种情况是如今我所说的毫无价值的初审情况。但这当时对我非常重要，而且我敢说这对其他人也很重要。正是在那一时刻，我意识到那是多么大的一个挑战。我知道……现在听起来有点装腔作势。有时候真的很吓人。

另外1位经验丰富的大律师说他的第一个判决是“胡说”。有5位已经多年没做刑事业务了，因此他们将审判描述为“可怕”“吓人”“伤脑筋”。

5位曾当过非诉律师的巡回法官的体验不一样。其中2位已经担任郡法院登记官，1位曾是代理巡回法官，还有1位曾是全职法官，因此他们都至少有一些审判经历。但其中的1位对“法官工作的广度”感到吃惊。他是郡法院的登记官。但他认为下一个岗位，也就是王冠法院的助理兼职法官，“令人兴奋”。他说：

向陪审团讲话，我以前作为律师出庭时从来没这么做过，后来作为法官这么做时觉得很有趣。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问题，但也担心，因此不会出错。最大的收获是置身于案件所涉争议之外。当你面对的出庭律师不进行一些答案明显的提问时尤其如此。

第2位发现转行从事不熟悉的刑事业务“具有很大的压力，但如果你想继续当法官就必须审理一些刑事案件”。其他人以前没有审判经历。两位已经出过庭。

那些比较忙的非诉律师过去并不经常去王冠法院……因此对法院的整个过程都感觉新鲜。

我以前不知道当法官和当出庭律师的不同。如果你是出庭律师，那么你与案件同在……你控制着案件……不过你也得留意对方当事人那边的情况……但作为法官时你就超脱许多了……这完全是不同的体验。

下面这位非诉律师被分配去担任民事案件的助理兼职法官。他以前在类似案件中做过诉讼业务，而且还在法院参加过大律师的案子。法庭对她而言并不陌生，而且她的情况符合其预期。但工作环境让她吃惊，那就是孤独的法官席上的孤单的法官。在餐室里时，她在那些以前是大律师的法官们中间感到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我是哭着走回家的。我本来很高兴自己能进行审案，这似乎是许多追求累积的结果。我的指引法官多次对我说……“要记得你自己是在一个金鱼缸里面。”……这形象听起来不错。我喜欢事情在我这里得到解决……也许我不像大律师们那样很熟悉程序方面的规定。那天晚上我很乐于坐下来读书，并在后来边做边学。

唯一让我震惊的是那种寂寞感。我以前都是在一个团队里做事。当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一个人出一个人进时……我真的觉得惊悚。以前当律师时有大家一起的午餐时间。法官餐室里大家谈论大律师行里的其他人以及其他法官，但是我不参与这些社交闲聊，因此我一是觉得寂寞，二是觉得有点像局外人，而且愚蠢的是我以前没想到这一点。

 

 

英国最高法院外景，图片来源于英国最高法院官网

4

高级法官

有8位高级法官的司法生涯的早期是在王冠法院审理严重的刑事案件，但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刑事业务经验。第1位说了一句有名的但看起来来源不明的话：“我听到对陪审团的指引小结是我自己说出来的。”另外1位说：“在那以前，我从没上过刑事法院。”但是他们喜欢那种经历。两人说他们原以为刑事审判会无聊，但吃惊地发现其实很有趣。有1位说刑事审判“有挑战性——每天都有出乎意料的事情”。下面几位都得益于1980年代或者1990年代密集的培训课程，因此并不太胆怯。

弄清楚如何一分钟一分钟地逐步进行刑事案件的初审确实是一个费神的学习过程。

有9位以前就是刑事业务律师，4位有一些刑事业务经历，5位喜欢刑事审判，1位认为刑事审判“可怕”。

我第一次宣布量刑的经历很带劲，背后有法律的全部力量。

有1位刑事律师认为刑事审判具有威胁性。

没有人教你如何进行陪审指引小结或其他事情。我第一次审判时……排期审理的案子全部“崩溃”了。我记得那次是11:15结束……那时候我走出法庭，却完全不记得我刚刚审理的那个案子。

有3位被任命在他们熟悉的民事领域进行审判，具体是在高等法院衡平部业务和专利纠纷方面。但其中一位仍然觉得有些惊奇。

有些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我发现我是法庭里唯一的一个法律职业人士。双方当事人都是亲自出庭，都没有请律师。

这个评论与本书的骨干章节（第八章到第十五章）非常相关。这些章节表明民事和家事案件法官是多么频繁地直接面对当事人本人（无律师当事人）。法官们认为这是其工作中最具有挑战性和最有压力的部分。当然，也有人第一天就遭遇了一场灾难。

第一天真可怕……陪审团太固执。他们认为那位女被告人就其面临的六项指控都无罪，但顽固地认定其就一项一般指控有罪。我努力把他们向相反的方向指引和劝说，他们没听。判决作出之后控方立马就上诉了。上诉状中说“我们博学的助理兼职法官已经竭尽其不胜任的最大努力，但是……（如何如何）”。我当时想我的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英国最高法院内景，图片来源于英国最高法院官网

策划：李明伟

编辑：路红

审校：秦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