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往不在的枷锁里，薛涛却活得像条好汉

寄旧诗与元微之

薛涛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 唐寅仕女图

薛涛（约768～832年），字洪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唐代女诗人，成都乐妓。16岁入乐籍，与韦皋、元稹有过恋情。薛涛自己制作桃红色小笺用来写诗，后人仿制，称“薛涛笺”。脱乐籍后，终身未嫁。后人将薛涛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才女，流传至今诗作有90余首，收于《锦江集》。

薛涛：孔雀作伴，潇潇洒洒

旋覆

薛涛晚年曾养过一只孔雀，后来孔雀寿终老死，第二年，她也死了。我所知道另一位也养过孔雀的是奥康纳，美国甚至在2015年发行了她和孔雀图像的邮票。不同的是，奥康纳仔细地写过孔雀开屏对人产生的效果：

“他凝视着孔雀，因专注而浑身僵直，仿佛正试图读出远处的小字”。

她对孔雀一直有一种敬畏之情，说它们的尾巴像众多光轮闪耀的太阳组成的银河系，叫声像在庆祝一场看不见的游行，即使在尾巴没长出来的时候，它们的举止也像是身后有很多随从。

薛涛必然像奥康纳一样经常观察和凝视，只是没留下任何关于孔雀的诗，不知道她盯着傲慢的孔雀，激起的是怎样的想法。不过她留下了薛涛笺，唐伯虎形容那些美丽的纸“匀染轻捶玉色光”。

我前阵子见到现在有卖手工树皮纸的，杂以花瓣，或刷浆后将皮具的质感做得惟妙惟肖，就此仿佛更理解了薛涛。唐伯虎说她“要将姓氏托文房”，其实她造不造薛涛笺，姓氏都不会离文房太远，她只是选了个手工谋生，选了个凝神在琐细物事上的日常，选了个更谦虚的喜悦以在社会上生活。中国人的处事，尤其体现在险和苦里，总是能放能收、自尊又灵巧。

《十离诗》却是令后人不忍读的，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我第一次读到，简直大吃一惊，字字尊严扫地，却不得不写，说悲凉吧，她却以一种惨淡的雍容，大方地一口气写了十首。这是那个到了边塞写下“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以质直见风骨的女诗人吗。当然了，都是她。韦皋因为军事才能和文采风流，当时就曾被传是诸葛孔明转世，固然不是凡庸。

而薛涛，被赞“扫眉才子”、“无雌声”、“气色清老，此中第一流人”，甚至有眼界有胸怀，常陪韦皋处理公事，致女校书的名声不胫而走，天下尽知。到了凶险时刻审时进退，她立马按社会法则来，抒情但也如戏，如戏但也抒情。我问自己——你当那风骨从哪来的？不就是这些挂不上她的心头嘛。

我个人确乎觉得，论风骨，哪怕她有很多酬唱之作，女诗人里还是属她。而唐诗的浑融飒沓，也只在她身上有所体现，如“浩思蓝山玉彩寒，冰囊敲碎楚金盘。诗家利器驰声久，何用春闱榜下看”， 她名涛，字可是“洪度”，人如其名，英特迈往。

闻一多论唐诗，说要看诗人生活和诗品的综合成绩。生活岂有成绩可言，话说出来令人疑心，但确实，我们一向明里暗里都是这么看的。

往前数，班婕妤和蔡文姬的例子最为简便，她们的生活和诗品呈现的是一种一目了然的绝对关系。这种整体性，使得《团扇诗》和《胡笳十八拍》纯粹是“迫于内心的压力”而写的，纯粹是她们命里的，也就纯粹是真挚和独一无二的了。尤其蔡文姬，将枷锁惨烈人生，写得倒海翻山般撼人。班蔡如此，李杜王孟如此，薛涛留下的91首诗，大半也有这个格调。

同样是唐代女诗人，李冶的爽丽，背后是她任性的一生，她最终竟是被处刑棒杀而死。鱼玄机稠密，里面载着她情执缠斗的一生，她也曾入狱差点致死。她们俩的人生，都有点颇令后人咏不得的意味。薛涛呢，同样是无往不在枷锁里，她却活得像条好汉。所谓率性，没有心胸，是率性不起来的。

《寄旧诗与元微之》，是她给元稹寄了十八首旧诗，附送几百张松红笺，然后以此诗代信，说明一下情况。历来最后一句最难理解，我个人以为，“似”是“以”，教是“语”的意思，让元稹给诗友们看看。

她的中老年，是那么自信，“细腻风光我独知”、“长教碧玉藏深处”，都是自有一方天地的优容。薛涛后来住在浣花溪畔，种菖蒲满院，和孔雀作伴闭门而居。想象一下她翻读几十年前也曾住在浣花溪的杜甫的诗集，不知道又是什么情绪？

（完）

旋覆

本文为旋覆在凤凰读书开设的读古诗专栏文章

旋覆：原名侯子英，1981年生于河北。曾工作于杂志社，写作诗歌，习禅，现居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