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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唐尧:编剧不是造物主,而是故事世界里的探索者


来源:凤凰文化

如果说影视剧给了人们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想象空间,聊以舒缓和慰藉,那编剧就是这个平行世界背后的架构师,负责把人们的想象空间充实、填满。当然,编剧不能把自己当作造物主,而是故事世界里的探索者和发现者。

《一路繁花相送》剧照

开播首日收视破1(同时段收视率突破1%),上线18天网络播放量超过30亿,这是最近上映的都市情感剧《一路繁花相送》(下简称《繁花》)取得的成绩,但在这可观的收视数据背后,这部戏的拍摄却并不是那么顺利。

剧组在厦门拍摄时曾遭遇17级台风,回想起当日的场景,编剧唐尧说:“就是你住的楼一直在晃,感觉要塌。旁边的玻璃一直在响,感觉外面有人拿电钻不停在钻。我们大部分人跑到二楼,都准备跑了,但不敢往外走。我还好奇,想打开门看一眼。后来别人告诉我,别这样,隔壁一个高层上,一个北方人不懂,打开窗户看了一眼,人就被卷走找不着了。”

原本跟主演钟汉良约好第二天早上9点开会,但眼前的情景告诉唐尧,这个会是开不成了。台风过境第二天,厦门街头一片狼藉,近60万棵树全部折倒,大部分路面被都横躺的树木和电线杆霸占,道路不得不封锁。

结果出人意料,钟汉良竟然在当天晚上赶来了。因为通往厦门的桥路大部分都被封,钟汉良在多个路口折返后一路绕到漳州开了过来。这种敬业的态度让唐尧感动:“他能做到这一步,坐在车上颠簸,绕了一天什么都不干,就为了赶来聊一聊他看了回放之后的感觉,这个演员的敬业程度,没得说!”

编剧不是造物主,而是故事世界里的探索者

第一次见到唐尧,是在北京草场地艺术区,刚过40岁的他却已是满头白发,在《一路繁花相送》之前,他参与编剧的《圣天门口》和《专列一号》已经颇有名气。《圣天门口》改编自著名作家刘醒龙的同名小说,讲述上个世纪初革命到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毁中国乡村稳定社会结构的故事,该剧荣获2012国剧盛典最具品质电视剧奖;而《专列一号》则罕见地将谍战剧的故事背景放在了建国后,在网络上引发了很多热议,并创下多个影视频道的收视纪录。

而在《一路繁花相送》之后,唐尧的另一部编剧作品《一步登天》也将于2018年完成拍摄制作,在网络资料的介绍中,这是一部讲述民间寻宝、护宝故事的电视剧,由文章和闫妮主演,似乎是为了赶上当下攀升的“文物热”、“国宝热”,但唐尧却说,这是个四年前就开始写作的故事,寻宝只是这个故事的外衣,他想探寻的是民国乱世中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和信任崩塌的故事。

如今社会的节奏越来越快,在匆忙的现实中,“逃离北上广”那样的肉体逃避对很多的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一种在短暂的闲暇中获得心灵遁匿的需求出现了,影视剧的井喷、直播行业的兴起和各式各样的知识付费,正是瞄准了这股需求。如果说影视剧给了人们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想象空间,聊以舒缓和慰藉,那编剧就是这个平行世界背后的架构师,负责把人们的想象空间充实、填满。

当然,编剧不能把自己当作造物主,而是故事世界里的探索者和发现者。“你设计的人物他有他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如果编剧把自己当造物主,任意妄为的甚至背离剧中人的性格去给他设计行动方向,人物可能就是立不住,故事世界的真实感就会坍塌。”唐尧说,“所以编剧要尊重你的剧中人,需要去阅读大量边边角角的史料,去找到大量关于那个时代人的生活描述,他吃什么?他穿什么?他几天一洗澡?设计的情节既要符合故事背景更要符合人物的性格。”

至于灵感,则是在编剧架构好整个故事的情节,充分理解每个人物性格,掌握了故事背景中各种各样的知识后,才有可能迸发的一种玄妙的思维空间。“你设计的人物活在你架构的世界中,灵感就是每次让你穿过眼前的现实世界进入他们那个世界的东西,其实跟体力、心情各方面都有关系,最重要是你的体能,体能越好你越容易打破两方世界。编剧每次写一个戏的时候都进入那个世界去探索,放下笔,你就出来了。”

这个行业泥沙俱下,市场是最公正的法则

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不可能通过完全天马行空的想象就得以塑造,除了通过阅读摄取知识,个人的经历也是一份难得的财富。在做编剧之前,唐尧曾在上海电视台工作了5年,担任节目编导和制片人,制作财经、生活、教育、慈善、选秀等等各类电视节目。

唐尧

在做生活节目的时候,唐尧每天都要去跟不同的人交流,超市的营业员、卖马桶的销售经理;做地产财经节目时,从开发商到中介物业再到炒房客,唐尧深切领略了中国地产飞速发展的年代……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职业和生活方式,看到了各行各业的人的生活之后,唐尧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了十足的把握。“生活是认真的,你要足够尊重生活本身,你写出来的人物才能不偏不倚,十几年过去了,我保证我写出来的人物,哪怕是一个过场的小人物都是具体的。”

回忆起此前在电视台的工作经历,唐尧感叹,那时候电视台就是金饭碗,后来渐渐被新媒体、新平台挤压,失去了话语权。“转型的过程,没有人的经历是很顺利的。当然有一些幸运儿,到哪儿都很顺利,从小就被规划好,显然我不是这样的人。”唐尧说。从体制里出来,最大的挑战是战胜自己的恐惧。“我们这波人还是会有依赖于体制,依赖于集体的心理倾向,想要安定,而安定往往是自我毁灭的前兆,离开电视台也正是意识到这种安定的可怕。”

在经历了传统平台和新平台的对接后,新媒体时代到来了,如今的时代,注意力真的能换成经济和效益了。谈及影视行业的变化,唐尧说:“对于我们而言,平台变了,影视行业要不要变?只能拥抱变化,这个变化到底是什么?其实是观众在变化,观众是形形色色的,要了解观众,才不会被抛弃。现在影视行业也好,什么行业也好,整个影视行业在跟直播行业,在跟游戏行业,在跟微博、知乎去争夺观众的时间,争取观众的注意力能多转移到你这儿几分钟。”

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观众对于影视剧的需求量增加的同时,也注定这将是一个泥沙俱下,洪流滚滚、方兴未艾的时代。其中出现的很多“烂剧”每每惹得观众们大骂,让创作者们气得跺脚,唐尧却说:“这其实是一个好事,为现在年轻的同行高兴,22、23岁一毕业就能写戏,我们那时候哪有这种机会,不给人家干两年活,当不了编剧。这个行业的发展不是老一辈从业者设置壁垒就能够拦住的,也不是观众骂两句‘中国编剧水平不行’就能拦住的。”

在唐尧看来,中国的特点是市场太大,北上广深四个城市,每一个城市GDP都相当于欧洲一个发达国家的水平。而北上广深的社会发展水平、人文欣赏水准和一些欠发达地区也是有差异的,而同一个地区不同年龄层,不同教育背景的观众也各不相同,大家的需求都应该被照顾。“人文的水平是在进步的,我相信市场是最公正的法则,会淘汰那些不好的东西,淘汰那些粗制滥造的剧,留下陪伴我们记忆和成长的好作品。”

我只想认真地去写一个我们刚刚经历过的时代

在大多数人看来,作为一位编剧最大的满足感会是来自于看到自己作品上映,但唐尧说自己做编剧最开心的其实是签合同的时候,“签下合同,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充满了美好的憧憬,那一刻心里是愉悦的”,但这片刻的愉悦感过后往往是漫长写作期的痛苦,”唐尧说,“只要开始写,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写一部戏,制作投资如何,谁来演,在哪播,没有区别。为什么?因为我接什么样的戏,都得拿自己的命去写;我都要进入这个故事,去全身心的体验和投入。”

漫长的创作周期会给写作者精神和体力上带来巨大的挑战,与此同时,写作本身又会给写作者带来愉悦,这是一个痛苦并快乐着的过程。“你完成了那个故事,你找到那个世界,你把那个世界感知到、探索到,你甚至感受到人物身上的温度。然后你听见剧中人物的心跳,知道他讨厌这个人、烦死那个人;他爱这个人,他想取悦那个人;他做的所有的卑微,所有的不得已,你都写出来。”唐尧说,“那时候特别愉悦,胸中一口浊气吐出来。我守着那稿子,就觉得这时候把剧本交给接力赛的下一棒,我已经对得起所有人了。”

剧本就是编剧生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口气顶了出去,他再长成什么样,就跟编剧没多大关系了。唐尧说,这个状态有点像时下很火的“养蛙”游戏,蛙要出去旅行,但是去哪旅行,跟谁玩,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剧本也是这样,你写完交出去,首先得对得起自己,自己感动,自己激动,自己得澎湃。“孩子”一出去旅游,导演如何二度创作,你不能干涉,演员的表演又是另外一种艺术。

《大明王朝1566》

经典的标准是相对永恒的,但个人的目标却一直在变化。唐尧20岁上下的时候,当时美剧《六人行》正火,他暗自心想,要是也能写出像《六人行》这样的剧本,自己就满足了。然而到了25岁的时候,目标就变了,到30岁的时候,目标又不一样。唐尧回忆:“我记得特别清楚,在上海最后一年,2006年,看湖南台播的张黎导演的《大明王朝》,看得心潮澎湃,那时我觉得我要写这样的戏,我现在还在努力过程中。但未来的目标可能还会变。”

也许就是这种对自己要求的不断提高,让他在转行之后得以快速成长。现在,作为一名成熟的“金牌编剧”,唐尧依旧很忙碌,写了这么多部年代大戏后,他坦言其实自己最想写的是当代戏,“一部直面当下的戏”。唐尧说:“我想为现实生活写一部戏,为生活在我们身边,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亲历者写,其实也是为自己写,想写这种题材,至于能留下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它能在市场上或者影视行业会取得什么成绩,我只是想认认真真去写一个我们刚刚经历过的时代。”

对话

凤凰网文化:你觉得《繁花》这部剧最吸引人的特点是什么?

唐尧:我突然想起前几年看过的一本美国人写的编剧理论书,书开篇第一章就是问编剧,你写的是什么?这事编剧能回答吗?他怎么说呢?书写的特有意思。

他说有一次去好莱坞一个影院看电影,我在排队买票,我背后有两个年轻人在聊天,我听见了。一个问另一个,咱今天看的是什么电影?另一个在玩着东西,头都没抬,肖恩·康纳利。对观众来说看电影看的是什么?是一个明星。这就是观众对这个行业的总结。你说你剧本写的是什么?我想说的不是写一个明星,而是塑造人物。你如果能够塑造出让人记得住的人物,那你的故事就成功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好的剧中人物也能够吸引更好的演员来演,吸引更好的导演来执导,这就是我们编剧所能做的了。

《一路繁花相送》,青衫落拓著

《繁花》的原著是一部典型的“清水文”,不少粉丝爱的就是这样一种清水文的故事氛围,所以这部剧不仅仅是在改编上得以体现,它其实是在拍摄、剪辑、音乐等各个环节都在贯穿这么一个风格调性。这部剧的画面很唯美,演员表演也是相对克制的,音乐也是柔美清新的,整个制作都在贯穿这种所谓清水文的审美调性。

可能对于观众而言,两位主演非常有吸引力,那我们就来呈现不一样的钟汉良和江疏影,让大家忘记他们是明星本身,而看到故事里的人物。这部剧里的两位主人公,不是公主和王子,都有他们各自事业上的失意,我希望通过他们面对生活和工作中的难题,展现出他们的品格,也让这两位主人公逐渐发现那个能够在对方最痛苦的时候没有转身离去的人才是真爱。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会选择从电视台出来做编剧?

唐尧:我是学这个专业的,读大学时我先学了一年的编剧,觉得太枯燥,写不下去,那正是荷尔蒙暴涨的时候,人坐不住,就转到导演系。读导演系你不用坐着,永远在外面遛,搬道具、排戏,自己每天忙得不行,一身臭汗。后来去电视台工作了五年多,我很感谢那些经历,它教会我很多东西,但是电视节目篇幅、形式都受限。当时电视节目给你一个板块,可能就7、8分钟,给你整段节目,最多也就是25分钟,还得插广告,主持人前后介绍介绍,中间能留给你表达的就是二十分钟不到。那种有限的表达让自己觉得越来越难以满足,总觉得自己想在节目里设计地特别多,但没有能让我充分表达的那个舞台。

编剧、写戏这个事还是好玩的,比较有意思,能让你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高晓松说的那句话,我觉得特别好,大概意思是“每个人心里一亩地,种什么别的都不长,就是种一个东西,它能长,这就是你最痴迷的那个东西。”我就是种“写东西”这一亩地才会长,而且还真得写剧本,我试过写文学性的东西,剧本大纲就是文学性的东西,但我写那个一点都不过瘾。

凤凰网文化:在你看来编剧是一种怎样的职业?在影视剧生产流程中,相对于导演和演员,编剧时常被外界忽视,你有这种感觉吗?

唐尧:不是被忽视,生产链条每一个环节都同样重要,编剧、导演、演员、摄影、美术、剪辑、音乐,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不存在谁比谁更重要,因为离了谁这个片子都拍不成。

外界的关注和从业者的关注其实是两回事,对从业者而言,选择做幕后,就意味着我们不去追求外界的关注。一个戏有人提,就跟人家说两句,没有就老老实实写着。现在也慢慢有人愿意为编剧说话,我很尊重,也很感激他们。但是这个行业本身是一个明星行业,无论编剧怎样去争取,得到的关注度肯定也远远不及明星群体。

编剧艺术其实是一个叙事性的艺术载体,我们更想表达的是对这段故事,对这段人生经历、这段情感的准确、生动的描摹和再现,让观众在阅读这个故事的时候,跟着这个人物一起去同呼吸、共命运,或者叫感受到这个人物内心情感的节律。

凤凰网文化:王朔曾经给徐静蕾做过编剧,他说导演说什么我就跟着她说的去写,她想拍什么我就给她写好。邹静之也说,编剧虽然有一点话语权,但也经常妥协。你觉得导演与编剧,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常的?

唐尧:导演与编剧的关系,其实有点像记者和采访对象的关系,记者想从采访对象那里得到记者想要的故事,但采访对象也想记者表达采访对象想说的故事,导演、编剧也是这样,导演希望编剧写出他想要的故事,编剧则希望导演拍他想写的故事,一个建筑师和制图的设计师之间也是这样的关系。社会上每一种分工协作都是这样的,在协作和博弈当中寻找共同点,求同存异,互相成就。

当然,行业很复杂,每一个编剧都不一样,每一个导演也不一样,同样的编剧可能遇见不一样的导演,工作态度也不一样。就拿《繁花》这部剧来说,我和导演刘淼淼老师合作时间很长了,我视他如师长,他特别可爱,主意很多,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我们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碰撞,在碰撞当中有时候会出火花,有时候会出燎原大火,我很珍惜和他合作的时间。还有其他我合作过的导演,每一位都是我很尊重的导演,合作应该是一种互相成就的状态。

凤凰网文化:有很多编剧说,在拍摄环节编剧编剧往往是被动的,因为经常要根据需要修改剧本,对你来说现实情况怎样?

唐尧:在拍摄的时候,因为客观原因确实会遇到修改要求,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有他的困难。在一部剧的创作中随时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不论导演,编剧,演员,摄影,美术各个部门都可能遇到状况,大家都是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做创意型工作的时候,肯定会面对很多状况和挑战,需要根据现实情况进行调整。所以痛并快乐着,对这个过程我还是挺理解的。

凤凰网文化:自己编剧的电视剧播出之后,网络上有很多观众评论,你会去看吗?

唐尧:会看,创作者需要学着去接受各种声音,这样才能进步。我以前特别彪悍,偶尔看一眼,谁骂我,我就跟他互怼,人在30岁上下的时候气性很大。后来慢慢学着去接受,你能接受各种声音了,说明你就进步了。观众很多说得其实挺准,有时候嘴特别毒,但你首先得接受,去面对这个问题。

人家说得有道理的,我们就要考虑下一步如何避免这个遗憾;没有道理的,也不要想着回怼,你可以去琢磨观众为什么骂你,有一些你是替别人挨骂,有些是自己该挨骂,不论哪一种,人家观众花时间在这个戏上,天生就能骂你。郭德纲不是说过嘛,你挣这份钱,有一半是挨骂得来的。

而且评论肯定大部分都是骂的,说你好的人不一定留言,但是人家指出问题,说明确实是认真看了。他看了,把注意力停留在咱们这儿了,你得感觉到喜悦,最可怕的其实是无声无息。

凤凰网文化:如果有更自在的表达方式,你会不会放弃编剧这个职业,投入到另外一种行业中去?

唐尧:我不排斥变化,也许哪天真的他们说的VR技术普及之后,我可能就做别的去了,但肯定还是在做故事。我不认为编剧是现在的一个名词,3000年前是希腊祭祀酒神时的祭司,放在中国元朝就是关汉卿在青楼给人写一点小调,如今是文艺行业或者娱乐时代中的一项重要职业。我觉得不论如何变化,编剧的本质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随着时代的变迁,编剧这个职业的工作内容和意义还会继续变化着,但我相信有人的地方就需要有故事,我喜欢做一个讲故事的人,让大家从中获得一些感动和快乐。

(本文图片提供:小鹿)

[责任编辑:游海洪 PN135]

责任编辑:游海洪 PN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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