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主持人：大家好，我是激进阵线联萌公众号的主理人黄竞欧，首先在这里欢迎大家今晚能够来到激萌一周岁生日会的现场。去年10月，激进阵线联萌公众号成立，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四位老师：清华大学夏莹老师、华东师范大学吴冠军老师、南京大学蓝江老师、华东师范大学姜宇辉老师，以集体出场的方式参加过近十次学术会议和文化活动，公号文章原创率超过90%，一年内发布302篇推送。我猜想大家第一次看到激进阵线联萌这个名字会首先关注在激进上，但是在今天的场合，我却更想强调“萌”，这个萌字是由吴冠军老师首先提出来的，如果说激进是我们的学术态度，那么萌则是我们选择的处事方式，夏莹老师将激萌要做的事情概括为：“用思想穿透时代”，这听上去像是个理想，但我们的确已经在路上。以下为吴冠军演讲全文，凤凰文化特整理于此，与诸位读者分享。

我们今天的话题是走出“人类纪”，实际上“人类纪”是一个很新的概念，过去十年来，很多学科不约而同地开始用这个词，他们认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都可以追溯到过去的七万年，这七万年里，人类是对这个星球影响最大的因素。它让我们追问一点，为什么是人？现在有好多好莱坞电影，都说外星人要入侵我们的星球，我们凭什么这样说，这个问题很重要。其实从生理或者物理上来说，人的力量真的很有限。荀子说，我们“力不若牛，走不若马”，在整个食物链我们最多在中端，我们怎么在“人类纪”里成为主角？荀子还有一句话，“人能群，彼不能群”，就是说动物没有群处能力。亚里士多德有句话叫“人是政治的动物”，政治能力就是群处、合作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最后爬到食物链的终端，实际上靠的是政治能力。

亚里士多德还说，“人是说话的动物”，通过话语，我们发现人跟动物发生了一个维度的变化，human跑到了animal的上面，不要小看这个维度的差别和话语的力量。政治要研究话语，因为话语的变化带来的效应非常激烈，它带来了伦理和政治的正当性。比方说同一维度上的杀戮很残忍，但通过这个话语装置的转变，残忍的事情不再残忍，人吃动物，动物吃草，按照柏拉图古典政治哲学的说法，这叫自然正确，我们没有任何的不适感，在这个意义上说，话语装置的转换就产生出了正当性。但是这个维度倒过来，没有人接受得了，比方说人吃狗，会有一部分人来反对狗肉节，但是狗吃人呢，所有的人都会受不了。哲学家Giorgio Agamben称之为人类学机器，正是这个话语装置导致我们产生出一个生命机制。实际上字典或者百科上对一些生物的描述，比如说这是害虫，这个动物浑身都是宝，肉味鲜美，皮可制革，鞭可入药，背后的逻辑都是很残忍的，但我们没有这种感觉。德里达在自传里面专门谈到，他洗完澡以后不穿衣服跑出来，发现宠物猫正盯着他，他忽然觉得浑身冷湿，马上找来浴巾围起来，他说这一瞬间，我不知道在这只猫的眼睛里我是一个怎样的怪物。经过这样一个人类学机器以后，人没有任何的感觉，我们今天说转基因好像是一个很新的东西，但人类多少年就开始干这个事情了，我们为了吃的爽，不断改造自然的生物，让它肉多，让它奶多，对这些动物我们没有任何关照，恨不得一只鸡上能长满鸡腿，长满鸡翅膀，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我是研究政治哲学的，人对动物的残忍，正是人之所以能对人这么残忍的原因。你去看一下纳粹政治它是怎么产生的，恰恰就是我所说的“降维攻击”，你去看当年的小册子上面，对犹太人的形容是瘟疫、害虫，他们不再是人，为了社会的健康，我们要对他们做一个清洗，通过大屠杀把他们祛除不再是一件可恶的事，而恰恰是为了作为物种的人类的更健康。我们知道阿伦特有个很著名的观点叫“平庸之恶”，她说纳粹只是作为一个官僚对上级命令的批判性服从而已，我说这个观点有她的洞见，但是真的不充分，当年欧洲战事不利的时候，希特勒曾下了一个命令，所有高级将领都撤退，把欧洲名城全部炸毁，那些将领就抗命，撤就撤，我们不干这些个事情，所以才有今天的欧洲。但为什么同样的官僚，他们愿意去做这么残忍的大屠杀？就是因为有这个话语装置，有这个人类学机制，我不是在杀人，我杀的是非人，是另外一种动物。另外一个战后的法官说，纳粹是反人类罪a crime against humanity，但是我们分析下来，它恰恰就是为了保证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的健康，而同时那么多官僚愿意毫无反思地做这件事情，就是因为有这个机制，就是我们只是在屠杀动物，所以他们不是反人类罪而是反动物罪，适合他们的恰恰是尼采当年的感慨，human, all too human，人类，太人类了，这是人类主义的罪恶，而不是反人类的罪恶。

同样地，我们再把这个人类学进行尺度延伸，做了一个生物等级，人在上面，动物在下面，微生物再下面，然而我们又发明，至少话语性地发明了我们上面还有一个god，不管哪种文化，上面都保留着神，但这个机制可恶在于，在这个装置里面，我们对下的残忍在我们上面的机制里发生了变态性的逆转，神对我们永远是仁慈的，上帝给我们提供天国和救赎，龙王给我们降水，观音给我们送子，神都是为了我们而存在，当然也有坏的神，坏的神都是撒旦、恶魔、妖怪，而且永远会被好的神压住，所以我说神学永远是政治神学。所以我们古典文学还真是了不起，四大名著里面的《西游记》跟它的衍生产品《封神演义》，激进地丰富了本体论生命机制，把本体论变成实践论，任何动物、植物，通过修炼，通过实践，都能够往上走，突破维度的限制，这就意味着不再有超越性，而变成了一个内在性，打破了人类学极限这个话语装置，所有属于神的属性其实动物也有，非生物也有，只是在它们身上处于潜在状态，处于一种虚拟的状态，只要通过修道就能够发挥出来，我就是神，这个很激进。

人工智能在这个背景下才具备了重要性，我们的讨论里有两个毫无争议的预设：第一个，我们人是人工智能的创造者，我们是它们的神，我们是creative，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我跟它的关系界定。第二个，我们造人工智能是为我们服务的，没有一个人去质疑这两个问题，正是因为人工智能对人的无限服务的可能性，真的，它一个无限延展的可能性，使得我们今天，其实对人工智能警醒的讨论很多很多了，最近马斯克，埃隆·马斯克，他专门联合一帮人工智能专家做出质疑，他说这个不行，我们要停止人工智能的开发，停不下来，为什么停不下来？就资本主义，待会儿蓝江老师、夏莹老师会讲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它这个力量，只要你有盈利的空间，只要你能提供更大的服务，有人买单，你几个人叫没用，我们叫多少年，没用，他有一个力量，只要你有盈利性的空间会继续下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人工智能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我们所面临的场景。

大家知道美剧叫欢迎来到《西部世界》，《西部世界》是干嘛的？就是我们用人工智能来为我们服务的一个主题乐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场景？我说的很简单，在今天我们人跟人之间，人跟人之间同维度的，我们各种各样的话语，人权也好，女性主义也好，各种各样民主权利也好，人跟人之间做残忍的事情约束越来越多，好多事情都不能做，但是没关系，现在有人工智能来为我们服务，我们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仍然出现另外一些我们的刑警，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追问的是我们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不能说明你的文明性，你的另外一个维度的存在，你们之间的关系在定义who you are。

我知道我们姜宇辉老师有一个女粉丝，他都不知道，很喜欢你，你在生活中怎么办？你跟踪他？不行的，但是你定制一个灰灰机器人，你放在家里面，想怎么弄他就怎么弄他，没有任何的后果，这个就是《西部世界》告诉我们，今天离它一点都不遥远，你去看新闻性爱机器人现在已经成批的生产了，再往后的十年，一旦性爱机器人成熟以后，那就是主题公园，那就是大量《西部世界》式的冒险主题乐园，你可以杀戮，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所以我们今天大家朋友之间衣冠楚楚，我们谈笑风生，到另外一个场景里面，当你知道这些是《西部世界》，你到了《西部世界》这个场景里面，你无所不能，烧杀奸淫，这个才定义是谁。

其实我用这张图片的时候，当时有一个，我问，这个图片是一个老师给我提供的，帮我截下来，我说好像这里有点露点，直播会不会放有问题？他说没问题的，他说这是机器人，同样是个女的，她是机器人，大家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什么机制在背后催促着我们做出这样一种自然的讨论。同时我们都知道在今天不要说AlphaGo，AlphaGo Zero，这个力量，我们其实已经看到，我们甚至恐惧这样的力量，同时我们又维持一种很奇怪，一种高高在上的尊严，就是我是你的主宰者，只有你对我听命，所以这两种装置定制，而且对于它们来说，它们跟我们的关系，我们永远是主人，我们永远是被服务方，那么他们又那么厉害怎么办？以马斯克为代表的，我刚刚说过现实版的钢铁侠。

以马斯克为代表的人，他们很简单说我们对它不发展，我们比它更厉害，他2017年搞了一个新公司，我们都知道，我是很关注那些人的一些动向，他在做一个脑机结合，很简单，就是你厉害，我把你厉害装在我脑子里，我不会永远被你打倒，我说在政治学意义上，这个举措导致我们今天赛博格的，叫超级赛博格，赛博格就是半人，半机器人，我们不断用这个方式连接我们，其实1%跟99%，我们只说社会上的差别，我们今天讨论共产主义也好，讨论各种各样的政治，我们就要破除这1%跟99%，但我们发现，我们的话语的力量是越来越无力量，我们99%跟1%的差别，那就是越来越快，你现在去看富二代的孩子跟穷二代的孩子，已经不只是我们社会和经济的差别，甚至包括政治的差别，已经体现在社会上面，甚至已经体会在外表上面，各种各样生物技术介入，说实话你就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东西，那对不起，人家的以后他的智力，他的脑机结合。

我们看那个科幻片叫《凝眸》，我能看的很远，我能一秒钟有辅助作用，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吗？我愿意跟你为伍吗？，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真正值得可怕的就是我所说的，今天99%的人永远落后于，在各种各样的方面落后于这社会的1%，慢慢的慢慢的，以前的不平等就是一个社会的不平等。最后有什么后果？就是我们自然生物上面，我们直接不平等，你通过，你只是一些社会性的调整，导致你跟我泛泛就成为两种人，再过二十年，当马斯克们成为这个时代的超级赛博格的时候，你觉得他们还会愿意跟我们讨论同样一种人吗？跟我们讨论我们的权益吗？我认为在未来十到二十年，这是一个社会的非常大的革新，当这些人站在背后所有人工智能的内化，他站在这里，他浑身干净，他非常的漂亮，而我们一些99%的人越来越丑陋，越来越被人工智能取代，越来越没有工作，我们以为我们还有工作，你有工作吗？现在你还有，我的学生，我说你们真的要做精英了，没有机会了，你以为你出去还有工作吗？不要太天真了，不要太天真，就是今天我说做卡车司机，你做医生，你做律师，你觉得很了不起是不是？你毕业的时候，估计就已经不像个律师，甚至难听一点，做老师的，除非你是最优秀的老师，只要可重复性复数的，那种老师立马被取代，谁让你重复？谁要你做这些工作？如果你不是有（creativity的话，我要你干嘛？怎么有creativity，那些人，马斯克的人工结合，你跟他能比吗？所以未来你将有大把的时间，你爱干嘛干嘛，想怎么样怎么样，你花五小时买茶，你排这个队，你排吧，因为没有必要你把这个事情去做任何的我们期待你做的事情，二十世纪是一个群体政治，为什么叫群体或者群众政治？因为人的力量它需要什么，不管是打仗，不管是大工业、机械化生产需要的，工会的力量，你罢工这种力量，现在你罢工试试看？美国也是工会的力量越来越下降，才有特朗普的上选，这些人没办法了，去投的特朗普，说我给你提供工作，特朗普能提供什么工作？就是把这些公司全部拿回美国本土，你以为同样的岗位还有吗？能找人工智能要你干嘛。

比尔盖茨三个月前说我们要给人工智能加税，要使用机器人同样付税，就是在这点上，不行，人都回来没用，但他的这个提议，最多只能减缓一点点的进程，没办法，你就会变成无用阶级，需要你，当需要你马云或者，还跟你玩的时候，我说今天马上双11，大家很开心，因为马云还在跟你们发生关系，等到你们这些人，这是一个不可持续的，我说马云这个牌子，不可能继续往上翻，今年可能还能往上翻，每年都可以往上跳一个指数，怎么跳？我们是一个不可持续。我听现在我的学生毕业三四千块钱，一个硕士生，他今天双11的时候，他能够购物车挑那么多，他为什么能花那么多？他还有自己父母可以问他们要钱，我问他们他们说，很自然，我们都这样的，我刚工作肯定父母养我，在往后面走，你再去找谁拿这个钱？你找男朋友，男朋友没钱，找父母，父母跟你一样，不可持续，到最后富人就跟富人玩，富人最多只做奢侈品，他不需要问你这个人赚钱，人一开始还能作为生产主体，还能作为工作的主体，最后作为消费的主体，我能吃能喝，我可以买单，你的产品我来买，到你这个买单都买不了的时候，就是两个世界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就是爱干嘛干嘛去useless class，唯一的用处，这些无用阶级唯一的用处，就是你还可以作为大白鼠养着，你身上那么多器官，没搞错，就是马斯克们再怎么赛博格，他还有一个自己的生命机体，我这个不行了，我把你先养着。

所以这个电影TheMatrix《黑客帝国》很不好，它给人一个非常好的idea，你们这些人放在旁边，你们肯定造反，我给你们世界，给你民主、给你人权，但是虚拟世界，今天的虚拟世界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恐怖，你可以玩，你玩的很开心，没事，但是一到哪一天，我需要你了，我只要在你的身上弄一点，你就感觉像飞仙一样，那你就飞仙去了，你的东西都拿出来，非常人道的方式伸手，不需要疼痛，不需要伤害，这个意义上的我们能想到吗？所以我一直说《黑客帝国》的终极秘密，齐泽克看完三部曲以后，在他的书里面问了一个问题，这个Matrix还需要人干嘛？你需要把每个婴儿连在一根管子上面，没必要啊，你要为他们创造一个虚拟世界，那多麻烦，还要有人来反抗你，何必呢，这是齐泽克的体会。

我觉得到今天，答案已经很清晰了，这个Matrix不是一个无机的机器时代，这个Matrix背后是马斯克们这些有机的载物，只有赛博格他还需要养着你，因为你的价值就在于，你是一个可以重复使用的，可以不断分解使用的生物体的提供。可能这个前景很悲凉，我在这个领域里面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研究，在我看来，我们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有这个说法，叫我们在跟马斯克们赛跑，他们有那么多的资金，那么多的东西，十到二十年，未来二十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们政治社会意义上的革新，我一直说未来十年或者未来二十年，就是政治哲学的时代，跟政治科学都无关，政治哲学的时代，我们有没有能力在十到二十年里面，把今天这样一个全球资本主义完全贫富格局是如此卑污的这个格局，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一个共富国，只有在共富国里面，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科技发展带来的利好，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才可能没有卑微的明天，才有那么一点点hope，否则的话，未来对于我们就是一片黑暗。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