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戴锦华:波拉尼奥把我们带回了两次世界大战间的世界


来源:凤凰文化

我觉得波拉尼奥吸引我的还有另外一个东西,在21世纪似乎要蒸发殆尽的东西,诗人同时是革命者,诗人同时是造反者,与其说是犯罪集团或者抢银行,不如说是对现实秩序不尊重的态度,这是19世纪、20世纪伟大的欧洲诗歌传统,下马写诗、上马杀敌这样的状态,其实曾经是一种我们关于诗人最美好的想象。今天当我们说诗人是恐怖分子的时候,我们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波拉尼奥

凤凰文化讯(冯婧报道)四十岁之前,波拉尼奥写诗,革命,吸毒,流浪,生病——总之,他几乎什么都干过,除了写小说。而在四十岁之后的十年,除了写小说,他几乎什么都没干。

波拉尼奥身后留下十部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1998年出版的《荒野侦探》在拉美文坛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三十年前《百年孤独》出版时的盛况。而其后出版的《2666》更是引发欧美舆论压倒性好评,苏珊·桑塔格、约翰·班维尔、科尔姆·托宾、斯蒂芬·金等众多作家对波拉尼奥赞赏有加。

虽然以小说成名,但波拉尼奥更愿意把自己称为一个诗人,“我通过拿起一本我的诗集和小说哪个更让我脸红这一点来判断,诗歌让我更少一点。”在《荒野侦探》里,波拉尼奥也写道,“写诗是任何一个人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世界上能做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1993年,波拉尼奥肝功能损坏,得知病情的几个月后,波拉尼奥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诗歌手稿,并附上详细的目录、创作日期说明和出处,题为“未知大学”。《未知大学》记录了波拉尼奥近30年的诗歌创作,可以作为一部分行的波拉尼奥诗歌传记,也是波拉尼奥文学世界的展现,更因为其中所记述的有名或无名的拉丁美洲文学青年,那些无名无用的英雄梦,成为一代被革命诱惑又抛弃的孤儿的情歌。

波拉尼奥曾说,即使不能一直写诗,也要像诗人一样活着。波拉尼奥最好的朋友,青年马里奥・圣地亚哥,常出没于他的笔下,在《荒野侦探》中他是乌里塞斯・利马;在《未知大学》中他就是马里奥・圣地亚哥。波拉尼奥的诗人梦想,正是成为圣地亚哥这样的诗人,一位真正勇敢的诗人。

波拉尼奥笔下的青春、诗人、失败者,这几个词是互相定义的。在很多场合,波拉尼奥都说过诗人是最勇敢的人。青春必然过去,青春理想必然幻灭。因此青春必然失败,诗人也必然是失败的。一个必然的失败者,命中注定的失败者,但是这个失败并不意味着退缩,而是明知道失败也要投身其中。

《未知大学》

译者范晔如此介绍《未知大学》:

这是一份文学病人的病历。这是一部分行(但不一定押韵)的黑白公路电影。这是《荒野侦探》的官方同人(Copyright ©2666)。这是拉美青年艺术家的画像x护身符x袖珍黑洞拼图。这是一本诗体“小说”——如果《2666》也是一首一千页的叙事诗的话。这是一种反抒情的大颗粒反诗歌。这是尼卡诺尔•帕拉(波拉尼奥挚爱的智利诗人)开着“海之星”飞碟在墨西哥城上空用气体写成的恒定青春版《解放神学》。这是写给一代(被)革命(诱惑又抛弃的)孤儿的情歌。

这段话中,包含着解读波拉尼奥的数个关键词。在《未知大学》中文版出版之际,世纪文景邀请译者范晔、杨玲与西川、戴锦华、魏然齐聚一堂,共同探讨关于波拉尼奥的诸多命题:波拉尼奥的诗歌与长篇小说的关系、为什么波拉尼奥说“诗人”是最“勇敢”的人、波拉尼奥是“知识分子”吗、文学作为一种“疾病”、反抒情的“粗糙”、“拉美文学”的特质、向“青春”的幽灵致敬……以下为现场活动的实录,凤凰文化特整理于此,以飨读者。

现场照片

西川:会写诗的人不会精益求精,波拉尼奥的诗中有一些粗糙

魏然:《未知大学》是第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波拉尼奥的诗集,和之前的作品载体不一样,西川老师能不能从跨语际翻译诗歌的角度,谈一谈对波拉尼奥的想法。

西川:其实要么应该是戴老师先说,要么应该是译者先说,他们比我更了解波拉尼奥。我先说就把我一点点不成熟的想法跟大家稍微交流一下。

因为不太了解波拉尼奥,所以我就只好把他搁在一个背景里来看。首先,西班牙语的诗歌。西班牙语诗歌和英语诗歌还是不太一样的。比如你去一个朗诵会,你会发现一个英语诗歌的作者会老老实实地给你朗诵,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但是如果你碰见一个西班牙语诗人,基本上都是摇头晃脑的,语言跟着他整个身体在跳舞似的。一般我们说,英语是一个English business,全是硬的,而且自从20世纪以来,英语写作里修饰的形容的这些东西都被拿掉了,剩下一些都是特别硬的、骨质的东西。而诗歌的抒情性,实际上在20世纪以来,更多的是保留在所谓的拉丁语族的这些语言当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罗马尼亚语,这些语言的诗人们的抒情性要强于英语国家、德语国家。西班牙本土的诗人和拉丁美洲的西班牙语诗人又有不同。我曾经问过拉丁美洲的诗人,他们实际上是瞧不上居住在西班牙的西班牙语诗人的,他们认为拉丁美洲的西班牙语已经把西班牙的西班牙语远远甩在后边了。由此也能看出来,拉丁美洲作家们对于他们所使用的语言的那种自信,经常能够表现出来。

我个人认为,在20世纪以来的拉丁美洲的诗人当中,有一些非常好的诗人,其中最重要的是几个诗人有,聂鲁达,帕斯,博尔赫斯,维多夫罗,巴列霍,再加上中美洲的德里克·沃尔科特和爱德华·加姆·布拉斯维特,这些是拉丁美洲20世纪最好的一些诗人,每个人的特点不一样。波拉尼奥年轻的时候,他妈妈给他读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他好像对聂鲁达有一点微辞,觉得聂鲁达太抒情了,拉丁美洲人实际上都抒情。实际上在我看来聂鲁达有一个本领,他可以把一切都处理成风景,当他写历史的时候,历史不是作为历史来写的,历史是作为风景来处理的,一个风景、一个风景连在一起,空间当中的东西居然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时间中的东西,如果看他的《慢歌集》或者《诗歌总集》,你会有这样的印象;帕斯的本领是可以在诗歌中处理思想,当然是一种诗意的思想,诗歌能够处理抒情的、悲伤或者是一些意象或者画面,凡是敢在诗歌里处理观念的人,这些诗人都是跟别人工作状态相反的;帕拉是反诗歌,能够处理观念,也能够处理思想;博尔赫斯,又是小说家又是诗人。他的本领是能够处理噩梦,波拉尼奥的诗里很多写到梦,博尔赫斯曾经说过,世间有很多写梦的书,但是对于噩梦的研究实际上很少,梦和噩梦不太一样,他处理了三个基本的噩梦,一个是迷宫,一个是文字,一个是镜子。

引到波拉尼奥的话题上,我读他的诗歌的时候,其实有点惊讶,可能是因为先翻了他的小说再看他的诗,我自己觉得,波拉尼奥虽然40多岁以前一直都在写诗,而且他认为他自己是一个诗人。但是我非常直接地讲,每个人才华的形态是不一样的,我认为波拉尼奥才华的形态其实更偏向于长篇小说。

但是为什么他写了那么多的诗?我们读他的诗的时候,第一感觉是,这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这是一些随时随地产生的诗歌,并且和他基本的思想、观念、关怀、他的热爱、他的悲伤等等相关的,只要跟这些东西一打通,这个东西就是他的诗,所以你读他的诗集的时候,有的东西特别过瘾,有的没完成,就这么两句,很随意地搁在这儿。实际上,他是一个长篇大论说话的人,他就是这么写作的,他写诗的时候是随时随地、自言自语的状态。我很惊讶,他的诗歌是不分诗节的,诗歌是分诗节的,一个诗节一个诗节,或长或短,只要有诗节,就会考虑诗歌的空间、形式感、控制,这是诗节在写作当中的一些作用,沉默、空白。波拉尼奥的诗大多数都是一口气写下来的,让我觉得特别像长篇小说,但是长篇小说一定也有处理,分不同的章、不同的情节,交织在一起。年轻时更多写的是特别像随时随地记的笔记,这种状态是随时随地处在一种发现、创造,而且带有某一种粗糙在里边。凡是不会写诗的人,对于诗歌、诗意的追求是精益求精,凡是会写诗的人,他越过一个层面以后会多多少少表现一定的粗糙。米沃什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诗歌的本质有一些粗鄙,在波拉尼奥的诗里我能够感觉到这种东西,我能够感觉到他那种生命力,那种写作的冲击力。他的这种方式,我看一些材料,好像觉得他和托马斯·品钦有内在的关系。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冲决一切的想象力和语言方式,在波拉尼奥的诗歌里也能感觉到。

实际上波拉尼奥的诗歌用的词汇是一些古老的词汇,是一些过去文学当中核心价值观的词汇他比如青春、死亡、梦、爱,里边写得很多跟青春有关,很多写的是做爱,老在写生殖器,这些东西全是青春,青春一定伴随着毁灭,伴随着死亡。他诗里说,我们这一代拉丁美洲的青年都会贴近死亡的脸孔。他的诗里有很多悲哀,他的悲哀和刚才那些词搁在一起,我自己试图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些核心词和这样一个时代之间是这样的关系,展现为波拉尼奥这样一种创造的方式。波拉尼奥自己提到一个词叫做“黑暗的天赋”,你想在中国展示你的黑暗天赋可能有点困难,但是在波拉尼奥生活的那个圈子里,在拉丁美洲的政治现实、文化现实、经济现实当中,在他接触的作家当中,可能黑暗天赋就像一个黑暗天使一样,这种东西使得波拉尼奥非常卓越,非常与众不同。 

魏然:刚才西川老师说了很多关于语言方面的,比如口语化的近似谵妄地不断去讲述、随时随地记录的风格,我想到对西班牙语一个比较旧的评价,这是别人评价乌纳穆诺的话,读乌纳穆诺和其他西班牙作家,发现西班牙人没作家,只有记录下的演讲家,全都是说出来的。

波拉尼奥成名之前,在委内瑞拉获得小说奖的时候,他在获奖感言里有一段话,非常奇怪,但是却反映出他对词语和语言的高度敏感。他在委内瑞拉说,我觉得很奇怪,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的首都搞反了,委内瑞拉的首都是加拉加斯,哥伦比亚的首都是波哥大,但是按音节来讲,委内瑞拉和波哥大更顺,哥伦比亚和加拉加斯更顺畅。他说了一个非常任性的表达,可见他的脑子中经常想的是这种发音与词式的这种节奏的变化。

从这点,我就很想跳过戴老师到范晔这里来,从语言上去思考,范晔是如何处理波拉尼奥这种对语言高度敏感的作家,把他这么难的词句变成中文的表达,而且还是诗句的表达。

现场照片

范晔:波拉尼奥认为,诗人是最勇敢的人

范晔:刚才听西川老师说的,有一点挺让我高兴,或者有点小得意。西川老师说他读到了波拉尼奥的粗糙,他是读我的中译本,这是我的一个目的。我在翻译的时候有意想在文体上尝试颗粒大一点,粗糙一点。读西文,可以看到它里面有很明显的口语的特质,这是我一个小小的目的。刚才西川老师说这里面有一种粗糙感的时候,有助于我们打破对很狭义的所谓的抒情语言的想象,这可能是一个有价值的工作,我在这里面算是做一点点尝试。

读波拉尼奥的诗集,可能更需要一点脑补的空间,你要从文本里能够想象或者一种再现他当时创作的状态,创造力喷薄而出、元气淋漓这样一种写作的状态,这个其实跟波拉尼奥诗人和诗歌的观念挺有关联的,因为他对诗歌和诗人概念是有相当的个人化色彩的。比如他有一次采访说,如果有一天我去抢银行,抢全欧洲最为戒备森严、重兵把手的银行,我一定挑五个真正的诗人,因为诗人是最勇敢的。波拉尼奥认为诗人是最勇敢的,这跟我们常规的对诗人的观念不是非常符合,我们想起诗人的第一印象肯定不是勇敢,我们肯定想到浪漫之类的形容词。波拉尼奥的诗集里也有一首诗叫《虫子》,他说诗人比任何人都勇敢。包括在《荒野侦探》里,贝拉诺和利马两个人去找神秘的墨西哥女士,但找到之后没过几个小时,追他们的人就来了。其中有这么一个场景,那个警察用枪顶着利马的脑袋,这个时候那位女诗人过去了,她自己是手无寸铁,最后警察的枪把这位女诗人打死了,她完全是救了一个刚刚认识了几个小时的陌生的年轻人。这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波拉尼奥对诗人非常理想化或者非常英雄主义色彩的描写,他说所谓的英雄就是应该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能够无条件地不求回报地牺牲自己来帮助或者拯救别人,这是他对诗人独特的看法。其实他在小说里的主人公大多数都是诗人或者作家,但是有些诗人按他的话并不是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他是有自己的标准的。可能我们读他的作品的时候要考虑到他自己设定了非常有个人特色的诗人的形象或者诗人的理想。

魏然:波拉尼奥检阅式地罗列人名,像弥尔顿一样体现了作者的世界观

魏然:范晔刚才说的是诗人,他说的是出现在波拉尼奥的诗歌和小说当中其他形象的诗人,同样,我也在译小波的另外一本书暂定叫《真警察的苦恼》,这本书里跟其他好多书里都一样,有长段的对于诗人和作家名字的铺陈,几页全是作家的名字,这是文本之外的他的阅读谱系,他私人的图书馆式的诗人呈现。开始我去翻这个的时候觉得这个东西非常不讨巧,完了之后可能只是一些名字,尤其是网上大家经常说,干吗把名字译那么长,你们的稿费是不是全让名字给占了。波拉尼奥经常罗列出这样的诗人。我有一次翻看杨周翰老师研究弥尔顿的文章的时候,他写弥尔顿也经常铺陈一些人名尤其是地名,比如魔鬼把耶稣带上山上之后,说东方多少国家、西方多少国家给他看,一大段的地理的铺陈。杨周翰说这是一种检阅式的罗列,来呈现一个人的世界观。波拉尼奥在这种检阅式的罗列,呈现出这些诗人和作家的名字的时候,呈现出他的阅读谱系和他的诗歌观和文学观。

西川:弥尔顿特别有趣,弥尔顿的博学里包含了胡扯,魔鬼把基督带到山上,看东方,然后罗列东方的地名,其中有一个地方是完全错的,他说请看东方伟大的城市,从大都到范阳到渔阳到北京到北平,你觉得一大堆说的都是北京这一座城市,这是弥尔顿吓人的地理学博学里一个特别有趣的错误。

但是我想对于艺术家来讲,对于波拉尼奥这样的诗人来讲,比如说他罗列出一堆名字的时候,实际上他自己的效果特别有意思,那个效果就是铺给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他知道你不会仔细地看,你不会每一个名字都打量一遍,而是这100个名字、1000个名字搁在那块的时候就是一个巨大的浪头扑过来。这让我们感觉到这种艺术创造这种力量,范晔用了一个词叫元气淋漓,这样一种创造力的呈现非常有意思。

范晔:这个是挺有意思的点,列举式的修辞,当然西川老师比较强调他这种艺术上的冲击力,这是一种史诗里的传统,比如《伊利亚特》里有一段,列举比如希腊来了多少勇士,哪来了,他爸,他儿子,带50条船,又谁带20条船,就是一种清单一样的列举。到后来弥尔顿那里也有,再往后,现代史诗里也能找到,比如《白鲸记》里有一大段都是列举这些东西的,鲸鱼有多少种这种的。这个是波拉尼奥半隐秘的师承。比如《2666》里最让我们难以面对的一章是罪行的一章,这里不光是修辞性的美学的冲击,里面有非常强的写作的伦理的维度。这是一个其他的学者曾经说过的,刚才提到这我想起来。

杨玲:马尔克斯是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波拉尼奥更擅长偷窥

魏然:请杨玲老师讲讲,在您翻译《安特卫普》时,是如何看待这种小波的特色和其他的西语诗人之间的关联的,你把他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去考虑他?

杨玲:说到他和其他拉美作家的区别,和马尔克斯做一个比较,如果说马尔克斯是用上帝的眼光来看世界,波拉尼奥更擅长用一种偷窥的视角,艺术家通过一个小的缝隙或者一个小孔,来偷窥这个充满不公正、充满暴力、充满绝望的但是又有着某种希望的世界。前面的不公正、绝望是显而易见,世界有多糟糕大家都能体会,但是这个世界又是有希望的,因为有各种美好的事物,又有诗人的存在,这是波拉尼奥想表达的。

刚才西川老师和范老师都提到,诗人有一些粗鄙,任何的诗歌都有一些粗鄙,至少《安特卫普》里也是很明显的,而且《安特卫普》的前言里,上来波拉尼奥就说,他说我曾经有一个想法,就是组织一家小型的犯罪公司,后来这个念头被他的朋友打消了。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本身诗人是有粗鄙,同时有勇敢的一面,同时又一点点天真的邪恶,就是有这样一种特质才能成为诗人。如果波拉尼奥成立了这样的公司,他的雇员肯定都是诗人。

现场照片

戴锦华:波拉尼奥是跨世纪的桥梁,带我们回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世界

魏然:请戴老师谈谈波拉尼奥和他的时代或他的世界观。戴老师能不能讲讲作为全球现象的波拉尼奥,以及很多外国人都会问中国人怎么现在也会喜欢看波拉尼奥,你们读的是什么。

戴锦华:我觉得波拉尼奥真的是一个跨世纪的伟大作家,他可能是20世纪最后一个伟大的作家、诗人,也是21世纪第一个伟大的作家和诗人。请大家相信,我很少做这么煽情这么夸张的定位和判断,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阅读经验和感受。我觉得重要的不在于他的生命在20世纪度过,在21世纪初告别我们,而在于在他的作品当中,我感到他也许将是一个最重要的文学桥梁,连接起20世纪与21世纪,连接20世纪这个极端年代的极端血雨腥风、金戈铁马的拉丁美洲,与在20世纪的两场世界大战灾难之后,开始建构今天我们熟悉的后现代的、后工业的、消费主义的、富裕的、温和的、犬儒的、无力的欧洲,我觉得它一直是桥梁的东西,连接起这样的东西,贴近死亡的脸的这样的一种生命经验,和我们突然面对的一个追求意义或者讨论意义已经变得非常无稽和荒诞的世界之间的联系。

去读诗歌的时候,我又有一种经验,波拉尼奥的创作还以某种方式连接着战前战后的世界,二战前后的欧洲和拉美。我读他的诗歌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非常不恰切的词叫日常性,西川用了随时随地,他的诗歌所勾勒的那样一种诗人的生命状态,而且这个是在很形而下的意义上,给我们描绘和勾勒出来的。我们在《荒野侦探》《2666》当中就会用小说的语言或者小说的场景,再一次接触到,那种东西会让我们想起,比如说30年代的巴黎,比如说海明威,比如说当时巴黎的那一代作家那样一种生存和书写的状态。

但是同时我们又强烈地感觉到他作为一个阿连德时代的参与者,一个智利政变的幸存者,一个流浪地球的政治流亡者,这样一个战后的20世纪冷战格局之下最残酷年代的亲历者。同时我们在他的作品当中又可以读到当冷战终结,当21世纪莅临,生命的漂移,那种无所依凭的状态。刚才我们的译者在解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再一次肯定自己的感觉,他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不仅是二战所造成的鸿沟的这一段,他其实也把我们带到两场世界大战发生之间,那样的欧洲、拉美、西班牙语的这样一个世界当中。我是在这样的一个意义上去阅读波拉尼奥的诗歌,我必须告诉大家,我把他的诗歌当作他小说的注脚。我觉得在他的诗歌当中,你可以去以另一种方式感性地触动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生存的状态、生命的状态和情感的状态,这是我的阅读方法。但波拉尼奥自己更喜欢说自己是诗人,他更认为他是诗人,在他看来显然小说不是一个高尚的工作。

我觉得波拉尼奥吸引我的还有另外一个东西,在21世纪似乎要蒸发殆尽的东西,诗人同时是革命者,诗人同时是造反者,与其说是犯罪集团或者抢银行,不如说是对现实秩序不尊重的态度,这是19世纪、20世纪伟大的欧洲诗歌传统,下马写诗、上马杀敌这样的状态,其实曾经是一种我们关于诗人最美好的想象。今天当我们说诗人是恐怖分子的时候,我们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西川:拉丁美洲有两个特点,苦难深重、阳光灿烂

刚才戴老师提到革命,他用一些过去的词,其实我本来想的里边也有革命、流血,戴老师一下把它点明了,他连接了20世纪那些最伟大的人,你现在想他们都写了什么东西,如果是作为一个年轻的作家、诗人,他们主要写的东西里面,这些职业革命家,这些职业的阴谋家。如果在20世纪初或者19世纪末的巴黎,兰波这些人要么在游荡,要么在谈恋爱,然后就是闹革命,兰波和保罗·魏尔伦俩人直接参与了巴黎公社起义,街垒、巷战,他们全干这些事。我们回头看这个文学的时候,20世纪的一些诗歌一些文学,尤其是很抒情的文学,里边包括了青春、死亡、政治,政治实际上就是革命。我记得英国有一个电影,对于某些人来讲,性、政治、谎言,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讲,性、政治、诗性正义。这两波人,诗人就是比较抒情的比较青春的诗人,就是性、政治和诗性正义,在波拉尼奥的诗歌里充分体现了这些东西。

20世纪以来的作家里面的,有一类作家,像叶芝,接近于一个贵族状态;有一类作家是波希米亚,他们的创造力和他们的不着调,乱七八糟,不靠谱,全是在一起的。很显然波拉尼奥是属于后头这个序列里的一个诗人,他生活在这样一个氛围当中,不论他提到的那些人死掉没死掉,他就生活在这样一群真正的人和幽灵当中,他用这些真正的人和一些过去的文学幽灵组成他的日常生活。我认识几个其他的拉美作家、诗人,他们有的人经历的比如说阿根廷的军政府,非常可怕,家里边的孩子也没了,儿媳妇也被杀死了,我说的这个人是胡安·赫尔曼,后来也是住在墨西哥。这不是某一个人的经历,是整个一代作家,如果他是那种左派的作家,他们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促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学,由于这个现实太酷烈了,所以他们的文学是那么的富有冲击力。

我曾经在巴西碰到过一个巴西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数学家,我就问他,为什么拉丁美洲是这样一个状况,大家写的都是全是这个样子,五彩斑斓。他说我告诉你,拉丁美洲第一个是苦难深重,第二个是阳光灿烂。苦难深重,现实,阳光灿烂,一些灵感,不着调,那些吊儿郎当、犯罪,全被唤起了。中国有一个老艺术家曾经对一个年轻艺术家有一个评价,他说你就是一个犯罪人格,你要不是碰巧成了个艺术家,你一定是一个罪犯。这里边有什么内在的关系的话,一定是不安分,要么他成为艺术家,在艺术领域里天马行空的,翻跟头一直翻到晕。要是他没碰巧进艺术的这个门,那一定是街上一个罪犯。不论是艺术家还是罪犯,赶上革命来了,全变成革命者。这些东西一定都是混在一起的。我观察波拉尼奥的创造状态的时候,他的才华不是细水长流来的,他的才华是喷涌出来的,表现为那种创造力,表现为抓什么写什么。他的文学形态有点像长篇小说作家,最著名的抓什么写什么的长篇小说作家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有一些作家他们的才华是袖珍的,要修理的、干净的、有秩序的,有些作家是混乱的,波拉尼奥就是这样一个才华的形态,充满了魅力。

《未知大学》手稿

为什么是“未知大学”?

魏然:“未知大学”这个名字,一个出处是来自于科幻大师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的一篇短篇小说叫《杀死穆罕默德的人》,里面有一句话说谁都不知道未知大学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教些什么,这是他们的一个出处,后来还有一个官方的介绍,上来就是波拉尼奥说,一个作家成长的历程中必定都有自己的未知大学,不是固定的点,但却是一个游弋的大学,指导着作家每一步的前进。两位在翻译这整本书的过程里肯定不止于此,能不能为我们讲讲“未知大学”的概念?

范晔:这个“未知大学”就像很多东西一样,在波拉尼奥的访谈里或者其他里,他在不同地方会有不同的说法、不同的表达。就像诗歌一样,比如我们想为了卖这本书,一直强调波拉尼奥说自己是个诗人,确实波拉尼奥在有些访谈里说写诗歌以外的东西都是一种品位糟糕的体现。但是你看他其他的访谈里也会有其他的表达,把这些东西集在一起看会比较有意思,他说话有点故意的找茬,这是很明显的,就是故意挑衅你,看你怎么接,或者有些人问他太愚蠢的问题,他就会用一些特别激烈的方式来回答。他其实在别处提到诗歌的时候说,20世纪最伟大的诗歌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他对诗歌的界定不是纯文体上的东西,他的定义有点模糊化,是一种革命性的定义。有个说法叫智利四大诗人,他就说智利四大诗人,有以下三位,然后下面列了两个人的人名,一个是西班牙人埃尔西利亚,写《阿劳加纳》的,还有一个是鲁文·达里奥,这两个也不是他瞎说的,确实在智利待过。

即使在一些重要的观念或者是定位上,还是有一些挑衅性的,有点像我们说的革命性的一种行为。具体到“未知大学”,说法不一样,有人说他的“未知大学”就是巴塞罗那,有人说是“未知大学”就是加泰罗尼亚,有人说“未知大学”就是他读过的所有的书,波拉尼奥他并没有上过大学。

有一个比较明显的指向,贝斯特那篇小说我也读了。他说“未知大学”有一位教授叫亨利,有一天回家他看见他妻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当时崩溃了。他一怒之下用了7分半钟制造了一台时间机器,穿越到过去找到了他妻子的祖父,掏出枪来一枪把这人给打死了,打死之后坐那个时间机器又回去了,回去一看他妻子还在那个人怀里,一怒之下不断回到过去,比如回到20世纪初的巴黎,提前教会了居里夫人核聚变,又到了1775年美国弗吉尼亚州杀死了一个叫乔治·华盛顿的男人,又杀哥伦布,杀拿破仑,他就觉得这下历史彻底改变了吧,结果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发现他妻子还是在那个男人怀里。最后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突然耳边有一个声音,跟他说话的人是这篇小说的叙事者,就是“我”,说你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说话这人也是一个“未知大学”的教授,他说我曾经也想改变,你杀了哥伦布,我杀了马可·波罗,你去找居里夫人,我杀了爱因斯坦,但是我告诉你一个原理,时间是一种纯粹的个人经验,每个人的过去都只是自己的过去,你不管再怎么样,改变的都是你自己的过去,你改变不了你妻子的过去,你们并不是共享的,这就像珍珠项链,每个珠子看起来连在一起,但是每个都是单独的珠子。但是像咱们俩这样,我们改变了属于自己的历史之后,唯一的后果是你自己的实际存在慢慢消亡了,你看我现在变成幽灵,没有实质,你也慢慢变成看不见的人,永远变成在未知大学徘徊的幽灵。这俩人里边还有一个杀了穆罕默德,所以这个小说叫《杀死穆罕默德的男人》。我不能确切地知道波拉尼奥专门从这里面拿出“未知大学”来有什么样的考虑,也可能像刚才西川老师提到,对他来说“未知大学”象征着一个文学前辈、文学幽灵的集合,或者另一个定义,这些文学前辈都是他的“浪漫主义狗”,不光是前辈,也有可能很多是同辈人,这也是波拉尼奥特别吸引我的地方。

刚才戴老师说,她把诗歌当做小说的补充来看,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读法,我还建议一种读法,读诗集,不读正文,就读我写的那些注释。凡是注释的都是我们一般文学史上不会提及的,或者我们认为二流的三流的诗人,或者非常稀奇古怪的没有听说过的诗人,至少对于我这样的孤陋寡闻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学习。他帮我召唤来了这么多的文学幽灵,这点我真的是心怀感激,特别是一些拉丁美洲的,如果不是波拉尼奥,我可能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些人。波拉尼奥我觉得他也是有意为之,在很多地方也提到这些,这确实是波拉尼奥在整个西语文学史或者拉丁美洲文学史上的地位或者一个现象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在改写文学地图,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路线图,这点也是非常吸引我的。

杨玲:在《安特卫普》里,波拉尼奥也有过这样一段话:“在那些岁月里我曾经读诗读过散文,我曾经偏爱几位科幻小说作家以及情色小说作家。”无论是科幻还是情色,都是他诗歌的一种灵感源泉。“未知大学”或许对他来说是诗人的乌托邦或者成为诗人的途径,是一个聚集着诗人的幽灵的神秘所在。就像范老师之前说过,波拉尼奥他本身是一个文学的病人。

在翻译中发现一些细节,他说书稿是永远没有定稿没有清稿的,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把它们交出去,原始的书稿页数要多很多,内容不断地增加,就像中了病一样不断地重写。他说我的病就是骄傲、疯狂和暴脾气,最后两者,也就是疯狂和暴脾气会把人耗尽,所以我整日疲惫却徒劳无功。我觉得这就是波拉尼奥的一种人格,就是一个患了文学病的诗人。

波拉尼奥

波拉尼奥是不是知识分子?我们时代还有知识分子吗?

凤凰文化:我们非常明显地可以看到波拉尼奥他很多小说包括诗歌,都有非常明显的知识分子写作的印记,各位老师怎么看,在今天知识分子写作可能已经变得有一些不合时宜了,包括知识分子一直在被质疑,没有办法回应这个时代的问题。各位老师怎么看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以及知识分子写作?

西川:说到我们这个时代好像没有知识分子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挺痛心的题目。我头两天跟一个朋友还聊到这个事,在当代中国的生活当中,可能缺一个东西,而且已经是一个致命的缺少了,没有真正的智力生活,或者说没有真正的知识分子生活。知识分子生活或者智力生活指的是什么东西,实际上不用聊,你到了一个地方,那种感觉你就会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智力生活或者知识分子生活。举个例子,我们去欧洲旅行,你去过伦敦、巴黎、罗马,这个时候如果你去了奥地利的维也纳,反正我第一次到维也纳,坐在街边上,我忽然觉得维也纳没有知识分子生活。我边上的人觉得特别惊讶,说一个中国人敢这么评价欧洲维也纳音乐之都。我说对,它有宫廷生活,但是维也纳没有知识分子生活。我边上的朋友他就好奇,他就找了维也纳大学的一个教授,说西川说维也纳没有知识分子生活,是不是这么回事?那个教授说,真是这么回事,因为维也纳一战二战那段时间曾经有过两次对于知识分子的迫害。这个城市里知识分子一定是不讨好的,他们有一个小说家叫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也是得过诺贝尔奖的,一定是不讨人喜欢的。即使我们不说有没有知识分子生活,你这个城市的样貌能够反映出来你这个城市里有没有知识分子生活。

美国即使纽约这座城市有强大的知识生活,不说知识分子生活,我曾经在纽约待过一段时间,2007年,捷克裔的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的剧《乌托邦彼岸》在纽约上演,9个小时,讲的是俄国的知识分子,俄国的文学使得俄国这个国家在伟大之前已经是很伟大了,文学是走在前面的,知识分子是走在前面的。这个戏在纽约上演的时候,几个月之前票就全订完了。我当时一个深刻的感受,纽约有强大的知识生活,不说知识分子生活。中国当下这块是很缺乏的,不论你觉得它好还是不好,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实际上由于缺了这一块,你就觉得那个街道不好看,广告牌不好看,房子的设计和它带出来的价值观就有问题。它随时都能够提醒你,你的日常生活当中有没有智力的含量。

波拉尼奥的写作,的的确确如你所说,带有知识分子化的倾向。但是波拉尼奥的知识分子,是一个疯狂的知识分子,是靠近罪犯的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可能中国就没有,中国大学里知识分子都是读书读出来的知识分子,波拉尼奥这种“罪犯型”的知识分子没有,当然这个“罪犯”是打引号的,当他面对世界的时候,他和世界是一种灵魂交换的关系,这在中国当下,缩小到北京,我觉得都是缺乏的。

范晔:刚才西川老师说了一句话,说波拉尼奥跟世界的关系是一个灵魂交换的关系,这个其实可以做一个题目,叫做“整个世界都是我的魂器”。如果这个问题要是问波拉尼奥自己,如果问的是20岁的波拉尼奥,他一定会大怒,因为他肯定不喜欢知识分子这个标签,他肯定说你们才是知识分子。他的意思是说帕斯那样才是知识分子,我不是。

西川:诗歌里有一种东西叫反诗歌,但也是诗歌。波拉尼奥就是反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

范晔:但你40岁问他的时候,他肯定不太喜欢这样的头衔,这里提到波拉尼奥作为文学青年的属性,这点挺有意思,他跟某一类文学青年不一样,有一种精英的或者孤芳自赏式的情怀,但波拉尼奥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贝拉诺是他的一个投影,他不会说因为你没看过谁谁谁,他就看不上你,而且他自己还会说,其实我也很爱看阿加莎。波拉尼奥从来没上过大学,也不是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他读的东西非常杂,从《未知大学》里就能看到,有古希腊的东西,他可能什么时候买了一本古希腊的,肯定是版本很差的,用纸很糟糕的,一看就是他读的一些普罗旺斯的中世纪的游吟歌手的这样一些作品。他读这些好像很经典化的或者很古老的东西,但是其实他也看很多非常通俗的东西或者比较流行的,不是严肃文学的东西,包括他看大量的科幻小说还有一些通俗电视剧,他是一个深度的桌游的爱好者,其实他是一个胃口非常好也非常庞杂的比较独特的文学青年,他是没有精英意识的。

西川:我注意到他读的东西里边,一个是波德莱尔,另外一个是萨德,你读萨德全是色情,但是萨德恰恰是法国知识分子全在读的东西,说明波拉尼奥离这个东西并不远,而萨德里虐待狂,都是这些东西他全看,这个有意思。

戴锦华:萨德那么经典就别说了。

我自己本能地感觉,波拉尼奥会嘲笑“知识分子”这个词,因为这么造作,这么老旧,这么自恋,这么悲情,其实我也嘲笑这个词。知识分子是一个历史概念,也是一个功能概念。作为历史概念,联系着俄罗斯的历史、法国的历史,那个时候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另外一个是功能角色,在知识分子对社会有动员力的时候,像左拉《我控诉》,他们在那个艰难的时刻挺身而出,面对强暴,那个时候他们站出来就有这个意义,就有这个效果,那是一个功能角色,在那个时刻不惜一切地站出来,并且产生社会效果。

有的时候可能你站出来是为了满足一种道德自恋,你把社会当成一个镜子,照出你自己的悲情形象。我觉得那是一种功能,没有那么一种位置叫知识分子。现在的知识分子被各种滥用,人们就把它加各种前缀,公共知识分子、有机知识分子,这个知识分子、那个知识分子,明白的告诉我们说,大伙不知道知识分子说什么。我也接受那个说法,有一个词叫intellectuals,我们是专业工作者,是某个意义上的专家,我们不是知识分子这样一个功能角色。这个时候每个人要回答你跟社会的关系是什么,你在什么意义上应该有承担、如何承担。当然在这之前会问你只有,你承担得起吗?你的承担会造成什么样的社会效果,或者说你的言说会造成什么效果,如果你想好了你就准备承担,那么你是一个有承担的人。我大概不想用这个被玷污了的字。

杨玲:如果从他的这种批判性或者从他这种反抗性的角度来看确实是知识分子。刚才西川老师说的,他也是疯狂的知识分子、罪犯型的知识分子,他同时也是一位无政府主义的知识分子。从批判性上讲,他是知识分子,但是从他对诗歌或者对文学那种极端疯狂的爱,还有那种非理性的飞蛾扑火般的为文学生、为文学死的这种热烈情感上,我觉得他又不是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还是理性的。波拉尼奥为文学牺牲身体、牺牲健康甚至牺牲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不是知识分子。

读者:我觉得戴老师刚才说的特别好,特别击中我的,他说波拉尼奥是沟通20世纪和21世纪的,刚才听老师们说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波拉尼奥是不是给我们创造出一种21世纪的新的生活方式,贵族没有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贵族土壤了,精英也在渐渐的没有,一切都在大众化,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凡人,历史也不再关注宏大叙事,关注每一个个体的叙事。在波拉尼奥出名之前他一直是一个很平凡的人,甚至是一个睡在地板的人。他就是在实践一种生活方式,一个非常普通非常贫穷的人,如何能够过上一种对抗苍白、对抗虚无或者说对抗乏味,如果爆发出某种力量,让自己生活丰富起来,让自己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活着呢,虽然我知道我一定会死,但是我还是要活,他是不是也在实践这么一种东西。

戴锦华:我不知道,因为波拉尼奥刚才几位老师都说了有黑色天赋和黑色馈赠的人,这是我们不能去追随的,我不觉得我是那种有天赋的人。我一直说天才出自勤奋真的是骗人,天才就是天才,波拉尼奥毫无疑问是个天才。

我大概知道你问的问题是什么,在21世纪我们怎么去活着,我们怎么去感知我们活着。这个问题一个人有一个答案,但是问了就好,问了就可以试一试去回答。波拉尼奥不光是睡在地板上,他还是流亡者,物质的、精神的、政治的,各种各样的艰难当中,他留给我们这些东西。我们每一个人,你要活到让自己觉得我活着。我给一个特别土的回答,第一次看到说“宁肯坐在宝马上笑,不坐在自行车上哭”的时候,我说可笑,这个家伙他愿意哭就哭好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后来另一个人回答的时候,我就难受了,问题是在这个时代你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时候,你笑不出来。我还是觉得,只要我们有一点点勇敢,有一点点坚强,让自己在自行车后面笑出来,我恋爱的时候在爱人的自行车后面笑得好开心。只要你愿意,你仍然可以体会爱情,体会欢乐,活你自己的,最可怕的是你笑不出来的时候,而不是你坐不进宝马,那我觉得不可悲。其实很简单,倒不一定是波拉尼奥给我们的启示,我们每个人去问自己,而且每个人回答自己去做就是了。

波拉尼奥

拉丁美洲有那么魔幻吗?

读者:波拉尼奥跟美国垮掉派这些作家有没有相似性?

西川:刚才说到生活方式这个话题,刚才他问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像波拉尼奥这样也是个普通人,波拉尼奥不是普通人,天才,而且所有的天才都是神秘的,他有一部分是你看不透的。

回到这个朋友的问题,他跟垮掉派有什么关系,我们还可以说垮掉派跟过去的有什么关系,垮掉派自己,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一群不着调的人,亚文化,这帮人在历史上一直都有,只不过到20世纪的时候,50年代垮掉派,60年代嬉皮,到后来朋克,反抗主流社会的人一直都有,甚至主流社会自己本身都会产生要打倒自己的这样一些人。法国有一个作家,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说资产阶级他们有一个本领,永远把自己本阶级最出色的子弟培养出来来打倒资产阶级。他后头又跟了一句话,但是资产阶级不怕被打倒。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政治态度,但是一个社会孕育它的,不说它最有头脑的人,而是最敏锐的人,起来以后打倒这个社会里主流价值观、生活方式,这个现象好像一直都有。

至于波拉尼奥跟垮掉派有什么区别,稍微细一点说,垮掉派比如说它里面有一个事叫参禅礼佛,这个东西在波拉尼奥身上没有。垮掉派有一种向东方看,向东方寻找新的信仰、新的语言、新的生活方式这种东西,波拉尼奥身上没有。但是从他对于他自己那个社会的那种反抗,那种不同意,那种歪门邪道,是有相似之处的。可能还需要注意一个东西,波拉尼奥这种想象的方式、工作的方式、生活的方式,跟全世界都有来往,全世界的信息他都知道,他认识那的人,但是他依然是一个拉美人。

我们可能更多地在生活方式上了解,如果真正观察拉美人的生活方式,拉美人的不着调,不光波拉尼奥是这样,人人都是这样。我有一次看到一个介绍旅游的片子,讲到阿根廷,有一个老头在酒吧里坐到夜里2点了,那个记者说,大爷,这都夜里几点了?大爷说不知道。然后记者说,你看看你的手表,阿根廷老头张嘴就来,说我的手表跟时间没有关系。拉美人就这个样,他那个胡扯,不着调,刚才说的阳光灿烂的那部分,凡是在阳光灿烂的地方,人的思维方式就不一样。我几次到过拉美,我马上又要去智利和阿根廷。有一次在巴西,当地人说夜里千万别上街。我说为什么,他说夜里2点上街,走着走着你就变成鬼魂了,走着走着后面人给你一刀,然后你还继续走,这时候你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是鬼魂了。我们老觉得他们那边魔幻,超现实,它就是那样的。

范晔:其实有些拉美人对西川老师的描述还是有些抵触的,不用走很远,看《2666》的小说里,那个女议员要求警察赶紧破案,因为她有一个亲戚也是在那些被暗杀的女子中间的一个。那个警察说话有点像西川老师描述的,不着调,他说你也知道,在咱们墨西哥,每个人都是半活半死的。这个女议员说你少给我搞胡安・鲁尔福那一套,你要告诉我,这个女孩死了,尸体在哪儿,活着,她人现在在哪儿。

西川:所以波拉尼奥是个作家。

范晔:金斯伯格去过智利,他去智利的时候,有一个诗人接待他,尼卡诺尔・ 帕拉接待他,他们俩还聊得挺好,金斯伯格后来回美国之后还专门写诗,写的是西班牙语题目的诗,专门献给帕拉的。至少从这样的文本的例证上能看出对波拉尼奥间接的影响,帕拉对波拉尼奥是什么样的地位。

戴锦华:我不觉得拉丁美洲是西川老师说的这样意义上的魔幻,对我来说,拉丁美洲是我最爱的一块土地,我有时候怀疑上辈子我是不是拉美游击队。一个切・格瓦拉是说的,死亡不是终结,每一点鲜血汇成河流,这个河流就使我们生生不息。另外一句话是用在拉丁美洲一点不讽刺,而且非常真切,叫且败且战,不断的失败,不断的悲剧,但是人们不低头。这是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觉得跟垮掉的一代表象上相像,实际上一点不相像。垮掉的一代是资产阶级的败家子、浪荡子,而波拉尼奥是不认输的失败者,我觉得很大的区别。

魏然:西川老师刚才说阿根廷老头的时候,我想起去年下半年在阿根廷,我在布宜诺艾利斯大学旁听一个课,课间出来买一杯咖啡,有一个卖咖啡的老大爷。轮到我去买的时候,他说哪国的?我说中国的,他说北京、上海我知道,我还知道汾阳。我傻了,汾阳你怎么会知道呢。他不但卖咖啡,他还卖盗版碟,贾樟柯的片他都看过,可见阿根廷人有多么大的文化的开放性,他对异域地方的感知。

西川:我刚才为什么这么说拉丁美洲,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活动在英国,一个拉美的作家,一个东欧的作家,他们两个人一块做一个活动,先是那个拉美的作家讲他的文学,我当时觉得太好了,充满了想象力,充满了幻想,思维是跳荡的思维,而且没有任何禁忌。轮到东欧这个作家的时候,这个东欧的作家忽然变得特别缓慢,而且语言开始重复,匈牙利的小说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他有一个说法,他说70年代的匈牙利的今天和明天是一样的。他的重复那种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个语言方式,长句子,因为生活本身的无聊枯燥没有变化,他把它发展成一种语言。这两个作家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能够感觉到一个很大的反差。全世界的人民都热爱真理,全世界的作家们、艺术家们,他们都会有这种诗性正义。思维方式,还是有些不一样,就算大家接触到的问题是同一个问题,比如说都要革命,比如都要骑自行车,但是做出来的反应和你的存在感和你使用的语言和你的社会形态,我自己觉得还是不太一样。

后排左二:圣地亚哥,右二:波拉尼奥

向青春的幽灵致敬

读者:刚刚在听西川老师讲话的时候,同时这个方向也看着后面的这个图,今天晚上活动的题目后面写着“向青春的幽灵致敬”,这个也是波拉尼奥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今天前面也讲,比如讲他是20世纪最后一个伟大的作家,他身上有那种犯罪者或者革命者的气息,他给我们的一种印象,好像我们今天在这里缅怀他所代表的像是已经逝去的时代的那种精神,或者是我们今天正在经历自己的未知大学的人,有一天也终将失去的某种精神,我一直有一种读波拉尼奥的时候给我很遗憾的感觉,会感觉很可惜,可能我现在看到他很心潮澎湃,但是也许以后这个感觉会慢慢失去。老师们觉得我们这些人怎么在未来的人生当中一直保有他的精神,反叛精神或者说青春的精神。

魏然:这位朋友觉得我们的题目有点像“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戴锦华:拉丁美洲对我来说最迷人的它是用笑容去回应暴力,而不是用悲情,它从来不展示伤疤、展示苦难,说你多暴虐所以我多痛苦,他用生命力、用爱、用性、用笑声来回应那些死亡性的力量。

其实波拉尼奥在我的感觉当中他已经不那么拉美了,他是相当全球化的,他是一个在全球游历和游荡的作家。《2666》对我来说,我读完这个小说说一个最不文学的感受,我真的第一次体会了文学意义上的全球化。我并不觉得他代表拉美,他是很典型的拉丁美洲作家,我也不认为他是最典型的拉丁美洲式的青春表述或者青春喷发。

如果说他小说里有一种青春的幽灵或者他的小说构成了一种青春的幽灵的话,那么就不用担心,因为幽灵的特点是它注定回归。幽灵的第一个特征是它会被主流社会放逐,我们不断驱魔。但是幽灵的特征是它注定回归,齐泽克的说法,从未来回归。所以它原来在未来。

西川:我刚才读他的诗的时候,我记下了一些他用的词,波拉尼奥常用一些什么样的词,其实我们就能看出他的上下文是什么,他的关心是什么,他才华的倾向是什么,他的精神状态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他用到这些词包括深渊、梦、死亡、阴茎、革命、心、灵魂、痛苦、孤独、拯救、缪斯、特洛伊、做爱、游吟歌手、波德莱尔、萨德,经常使用这样一些词汇的作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我们能够看出来,他的属性,他的文化归属,他想象力的方向,他生存的状态,在这些词里都反映出来了。这是一些古老的词,这是一些20世纪也使用,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也使用的。比如从浪漫主义到垮掉派,到现在波拉尼奥,这些词汇都是使用的,而这些词汇在我们中国的文学当中,比如我们回想到清代,四五运动,诗人当中,有些词是被使用的,有些词没有被用到。实际上从这个词汇表我们能看出这些文化的差别。

魏然:西川老师用了大数据统计方式把关键词找出来。

杨玲:刚才说他是天才,是20世纪最后一位伟大的诗人,同时我觉得波拉尼奥也给当代的青年以一种希望,当时读到《荒野侦探》里面那个“我”去参加那些诗人的聚会,这些诗人互相考试,问什么是亚历山大体,什么是十四行诗,各种诗歌的体裁。其实诗人的成长过程也无非如此,波拉尼奥好像给你一个启发,任何人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成为一个文艺青年,都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我觉得他也给人一种希望。他说我不相信冠冕堂皇的窃窃私语,不相信什么,最后结语是我相信,他说我相信无用的举动,相信命运。我在会前跟范晔老师聊了两句基督教的文化,基督教里有一段经文叫信经,12个信。这种信念,虽然在当代社会说上帝已经死了,核心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这种骨子里坚信某种东西还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波拉尼奥给众多的青年以及文艺青年的一种启发和希望吧。

范晔:在波拉尼奥的晚年,他去世的那一年也接受过一次访谈,记者问他,你现在的希望何在?波拉尼奥回答说,我的希望就在于孩子和战士。这个孩子可能跟我们今天说的青春有点相似,其实不是生理的概念,和生理的时间关系不大,他说我的希望就在于孩子和战士,我的希望就在于博尔赫斯的墓志铭,在日内瓦的墓碑上,摘了一句话,大概翻译一下,意思是不应畏惧或者不应恐惧。对应刚才这个问题,你就是有恐惧也没关系,你只要有这种恐惧,你让这种工具陪着你继续往前走,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挺好的选择。而且它未必就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失去。

我们光说青春了,还有一个概念今天没来得及说,关于疾病的问题,这个在波拉尼奥,不光是自传性的元素,你不用担心,你以为你想治好就治好,那么容易治好也不是一个病,这个东西会一直伴随你。就像波拉尼奥老说,他说文学对社会没有任何作用,文学只对文学有作用。他有时候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他有他特定的背景。我的意思就是不应恐惧。

魏然:我经常在想,若干年前波拉尼奥一个人在“海之星”露营地做守夜的人,是不是也可能会像一个“未知大学”的教授那样,感受到未来在某个夜晚也会有这么多人在读他的诗。这个诗中来很悲观地写到,只有幽灵很有空闲时间,幽灵才会去读他的诗,但是实际上我们有这么多人阅读和分享他的诗歌。

[责任编辑:冯婧 PN041]

责任编辑:冯婧 PN041

  • 好文
  • 钦佩
  • 喜欢
  • 泪奔
  • 可爱
  • 思考

凤凰文化官方微信

凤凰新闻 天天有料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