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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议会大胜到内阁危机:马克龙面临的挑战


来源:澎湃新闻网

可以预期,在接下来的五年中,马克龙不会遇到来自议会的太多掣肘,可望在内政外交上有所作为,成为真正的强势总统。然而仔细分析,这场胜利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顺理成章,其中也隐藏着不少变数,未来或许将成为执政路上的障碍。

在6月18日落幕的法国议会选举中,此前以黑马姿态崛起并荣登总统宝座的中间派领导人马克龙,不出意外地获得了“总统多数”。在国民议会(下议院)全部577个议席中,马克龙麾下的“共和国前进”(La République en Marche)拿到308席,加上政治盟友“民主运动”(MoDem)的42席,远远超出半数,赢得了外界比喻的“总统大选第三轮投票”。

可以预期,在接下来的五年中,马克龙不会遇到来自议会的太多掣肘,可望在内政外交上有所作为,成为真正的强势总统。然而仔细分析,这场胜利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顺理成章,其中也隐藏着不少变数,未来或许将成为执政路上的障碍。

马克龙有望成为真正的强势总统。视觉中国资料

预期中的大胜未能出现

在议会选举第一轮投票后,“共和国前进”的势头前所未有地迅猛,媒体纷纷预测该党及其盟友有望斩获400甚至450席,跻身第五共和历史上最具压倒性的选举胜利之列。

然而,和各种高调预测相比,“共和国前进”最终获得308席,并没有之前两次议会选举中的胜者高出太多。在2012年选举中,左派社会党挟奥朗德胜选余勇,拿下280(单独)/331(含盟友)席,而在2007年选举中,右派“人民运动联盟”(今共和党前身)在萨科齐带领下拿到313/345席。而和1993年选举中右派囊括484席的历史性大胜相比,马克龙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这种反差的最直接解释,是“共和国前进”在第二轮中遭到其他力量的顽强阻击,导致一部分候选人未能如愿当选。如果说社会党阵营由于内耗已经溃不成军(仅获得33席,相当于五年前的十分之一),那么中右阵营的共和党(LR)同“独立民主联盟”(UDI)等盟友联手拿下136席,表现却要好于预期。虽然这支反对力量不足以在议会中给马克龙造成大麻烦,但至少保存了东山再起的基本盘。

事实上,中右派的表现可以从此前的总统大选中找到一脉相承的逻辑。该党候选人菲永(François Fillon)竞选期间丑闻缠身,甚至沦为笑柄,但从最终得票率来看,仍然显示出强劲的民意基础。虽然首轮投票排名第三而被淘汰,但不仅跨过20%门槛,而且距离第二名马琳·勒庞仅差一个多百分点(小于勒庞同马克龙的差距)。在议会选举中,虽然中右派被马克龙阵营大挖墙脚,选票流失严重,但最终席位还是略好于预期。

左翼领导人梅郎雄率领“不屈法国”运动夺下17席。视觉中国资料

而在传统建制阵营遭受重创之外,政治光谱上左右两个极端也颇有斩获。立场激进的左翼领导人梅郎雄在总统大选中成功扮演“搅局者”之后,又率领“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运动夺下17席,加上法共的10席,激进左翼的话语权相比社会党有显著提升。

而在极右一端,“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的席位从2007年的0个,到2012年的2个,再到2017年的8个,虽然目前仍是个位数,未达到议会中组成党团的最低标准,距离其幻想的四五十席更是遥不可及,但增长势头却不可小觑。某种程度上说,这也延续了马琳-勒庞杀入总统大选第二轮的选民心态基础。包括勒庞本人在内,法国北部的加莱海峡省将多位极右候选人送入国民议会,这一地区俨然已经成为国民阵线的大本营。

“沉默的多数”在想什么?

如果说在媒体高调看好的情况下席位显著缩水,还有各个选区具体原因的话,那么此次选举折射出来的更具整体性的危机,是前所未有的超低投票率。首轮投票的弃权率达到51.3%,次轮更攀升到57.4%,创下了第五共和的历史记录。换句话说,近五到六成选民没有明确表态,而马克龙阵营表面上的大胜,实际只代表了四分之一强选民的投票意愿。民主体制的“代表性赤字”,在这一次选举中体现得异常鲜明。

弃权率如此之高,不禁让人疑问,那些拒绝表态的人们在想什么?固然,其中有一部分马克龙的支持者看到首轮形势大局已定,次轮不再费力投票。但同样不能排除的一种可能性是,传统左右派的支持者,因为总统大选的失败而心灰意冷,尽管主流政党号召在议会选举中尽力扳回一局,但选民的投票积极性已经受到显著挫伤,宁愿成为“沉默的多数”

但是,在未来五年中,这部分选民不会永远保持沉默,一旦政治经济形势变化,或者当富有争议性的具体问题成为焦点(例如就业制度和退休制度改革),这个沉默群体仍然可能诉诸于选票、甚至走上街头(正如反同性恋婚姻示威一样),此次议会选举中不易看到的隐形阻力届时将凸显出来。虽然半数选民这次不投票,但并不意味着给马克龙开了一张可以任意兑付的空白支票。

此次选举折射出来的更具整体性的危机,是前所未有的超低投票率。视觉中国资料

选区易帜的内在逻辑

另一方面,这种席卷性的胜利,相当程度上来自于法国议会体制中代议士角色的不稳定性。从理论上说,选区划分的意义,在于由当地选民选出自己熟悉并认同的代理人,并由此在全国范围内产生均衡代表各地民意的政治生态,但在现代政党政治中,这种理想图景往往被现实利益衡量所扭曲。就法国而言,相当数量的候选人是党内通盘考虑后、“空降”到选区开始拉票,虽然其中不免考虑到一些“连接点”因素,但未必和当地选民有稳定联系。这就导致很多选区的胜负不是和候选人的个人属性相结合,而是和政党的运势相联系。

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例证,是巴黎第二选区。该选区位于塞纳河左岸,横跨巴黎第五区和第六、七两区各一部分(历史上划分方式有所不同),具有浓厚的学术与政治精英色彩,长期以来都是右派把持。在2012年的议会选举中,该选区的获胜者正是此次大选的共和党候选人菲永。而后者曾在家乡萨尔特省担任众议员和参议员长达近二十年,直到2012年才“空降”到巴黎参选,虽然他以13个百分点的明显优势击败社会党对手顺利上位,但这更多出于该选区传统的右派色彩,以及他当时作为前总理光环尚存的良好形象,而不是“深耕”选区的结果。他和该选区的最大联系,恐怕只是把自己的私人咨询公司2F注册地点放在巴黎第七区。

在2017年这场纷纷扰扰的总统选战中,菲永因为卷入丑闻而元气大损(他的私人咨询公司也被质疑公私不分且有“通俄”嫌疑),在初选获胜后被一致看好的情况下,民望步步走低,最终造就了马克龙的逆袭神话。在心灰意冷之下,菲永无意竞选议员。党内另一位重量级人物莫瑞泽(Nathalie Kosciusko-Morizet)披挂上阵,这位温和立场的女性此前在巴黎以南的埃松省(Essonne)选区出任过十年众议员,此次接替菲永转战巴黎,同样属于“空降”性质。

这一选区是右派传统势力范围,马克龙阵营一度犹豫是否应当给莫瑞泽做个顺水人情,后者在竞选过程中还遭到左派对手拥趸袭击,一度入院治疗并得到朝野一致同情,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大势:最终在“总统多数”的潮流中,“共和国前进”的候选人勒让德(Le Gendre)成功夺得议席——后者是媒体出身的政治素人,同时也是在该选区长期居住的本地居民。从菲永到莫瑞泽再到勒让德,巴黎第二选区成为此次政治版图易帜的一个缩影,也折射出这种易帜的内在逻辑。

此外,法国政治向来具有强烈的流动性。左右政党胜负易手不仅常见,而且往往呈现出令人瞠目的戏剧性。即便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也不足以将格局长期固化下来。一个仅仅创立一年多的新兴组织,面对根基深厚的老牌政党,可以轻松获得一场席卷性的大胜,这本身就体现了体制中潜伏的不稳定性,加上马克龙麾下的“共和国前进”本身是不同政治立场、派系的聚合产物,并且在此次选举中刻意推崇“政治素人”(企业家、媒体人甚至数学家)来参选,以及刚性的男女代表对半分配机制,都可能为未来埋下施政不稳的根源。

起航一月便面临危机的内阁

按照惯例,在新一届议会选举产生后,法国内阁应当全体请辞,并由总统根据议会构成情况重新任命。在总统阵营掌握议会多数的情况下,通常内阁会继续留任。因此这次菲利普内阁的请辞,媒体起初视之为例行公事,最多进行“技术性”的微调。

然而随着事态演变,这次内阁重组已经远没有微调这么简单,而涉及到某些实质性的人事变动。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酿成一场蝴蝶风暴式的政治危机,从政坛司空见惯的丑闻开始,几位重量级部长被迫接连退出内阁。这导致马克龙政府刚刚运作一个月,就面临重大改组的尴尬局面。

几位阁员中最早遭受媒体质疑的,是领土整合部长费朗(Richard Ferrand)。多家法国媒体今年五月揭露,费朗此前在担任“布列塔尼医疗互助基金”总经理期间,同自己的前任及现任妻子的经营业务相牵连,涉嫌利益输送;此外,和其他类似丑闻一样,费朗在担任国会议员期间,曾经雇佣自己的儿子作为议员助理,虽然只有短短五个月,薪水总额不高,但性质却同此前丑闻别无二致。虽然费朗是最早站出来支持马克龙的社会党议员,随后又担任竞选团队的秘书长,是枢纽人物之一,但在媒体和政敌压力下,马克龙只能“挥泪斩马谡”,要求费朗退出内阁。

国防部长古拉尔已去职。视觉中国资料

另外三位去职的阁员都来自马克龙的政治盟友“民主运动”(MoDem)。其中包括国防部长古拉尔(Sylvie Goulard)、欧洲事务部长萨赫内(Marielle de Sarnez)和司法部长贝鲁(François Bayrou)。这三名部长都被牵涉进该党派涉嫌通过虚构欧洲议会议员助理职位、将薪水用于党派国内活动的丑闻。这也和极右派“国民阵线”在欧洲议会被指控的事由如出一辙。

此前马克龙给内阁立下的规矩是:一旦有部长被司法调查,必须辞职走人。去职的这四名部长目前都没有成为司法机关的正式调查对象,但相关的预审调查已经开始,因此事态发展隐含着巨大风险。如果不借内阁改组机会进行切割,日后可能会面临更加不可预测的局面。

鸟尽弓藏的政治解套

不过,除了法律方面的风险评估和管控之外,这次内阁改组、尤其是“民主运动”派别的出局,也不乏政治上的某些考量。

此前贝鲁身为司法部长,虽然名义上是内阁第四号人物,但对马克龙来说具有与众不同的意义。当初后者竞选前景不明时,迫切需要得到贝鲁派别的支持,经过一番幕后协商后(三个部长职位无疑也是交易筹码),马克龙如愿以偿地得到贝鲁的支持,民调由此上升一个新台阶,并为最终胜选打下基础。因此在这种意义上,贝鲁可以算是亲手将马克龙推上台的有功之臣。

然而也正因如此,总统、总理和司法部长之间的关系更为微妙。当“民主运动”被曝光空饷丑闻之后,贝鲁断然否认自不必说,还曾致电媒体予以抱怨,这引发了总理和司法部长之间的一场唇枪舌战。总理提醒说,作为部长,不能像普通公民一样反应;而贝鲁则颇为“倚老卖老”地回应道,他不会因为入主司法部,就把自己的嘴堵上。

虽然双方在短暂争论之后都摆出尽释前嫌的姿态,但总统亲信圈子已经开始担心,作为竞选期间的正资产人物,贝鲁很可能在执政后变成负资产。马克龙对奥朗德内阁中隔三差五的政策纷争恐怕记忆犹新(他本人甚至就是这些纷争的根源之一),因此他为新内阁定下的规矩就是要“讲政治”、严守纪律,不允许同政府路线有所偏离,否则就走人。而贝鲁作为盟友党魁,政坛资历又远远超过总统和总理,假以时日,可能成为马克龙政府中最难以驾驭的人物。

在担任“掌玺大臣”(法国司法部长的古称)短短一个月之后,贝鲁因为政党丑闻而黯然交出玺印,这对于马克龙政府来说虽然情非得已,但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这不仅避免了贝鲁本人可能激起的摩擦,更重要的是,在内阁改组之后,“民主运动”此前掌握的司法、国防、欧洲事务三个关键部长职位回到马克龙手中,这个盟友党派如今只有两人入阁扮演次要角色,对于致力于防范未来执政风险的马克龙来说,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马克龙的“选择性反腐”?

上台一个月以来,马克龙的国内外亮相的确可圈可点,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程度。然而紧随议会选举胜利而来的政府改组,却实实在在地提出了一个挑战。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马克龙此前试图将“政治生活道德化”作为总统任期的开山之作,信誓旦旦地要恢复公众对政治的信心,并委托贝鲁尽快提出报告。如今公众信心未见踪影,司法部长本人却先卷入丑闻下台,这无疑是不合时宜的讽刺。

单就空饷现象来说,这次贝鲁等人的去职,可以说补全了法国政坛格局上的空饷“短板”,从极右翼的国民阵线、到中右翼共和党的“佩内洛普门”,到中间派的“民主运动”、再到中左派的社会党(前内政部长勒鲁就因此下台,而且费朗同样出身社会党),几乎法国各大党派都同病相怜,可见这并非勒庞或菲永等人“道德败坏”所致,而是法式荫庇传统和制度漏洞共同导致的结构性腐败。

而马克龙虽然摆出“铁腕反腐”的姿态,却显示出明显的选择性特征。总统和总理顶着媒体与政敌的压力,不仅曾对费朗表示支持,而且即便做出切割举动,后者退出内阁,仍然转而担任“共和国前进”在议会中的党团领袖,这种做法很难不让人理解成为“暂避风头”。法国媒体已经质疑,对于部长职位不可接受的道义瑕疵,难道放在议员身上就变得可以接受?如果利益输送和空饷丑闻继续延烧,司法调查被正式启动,马克龙又将如何抉择?

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总统,在接连创造神话之后,正在逐步直面政治潜规则,“人至察则无徒”,更何况从马克龙对自己亲信的态度和安排来看,他并没有天真或纯洁到“不粘锅”的地步。如何能在掌握巨大政治势能的条件下,避免高开低走,踏入朱佩、德维尔潘、萨科齐、奥朗德等历届治国者先后跌落的陷阱,将是对这位总统的信念、能力、技巧甚至是权术的考验。

[责任编辑:游海洪 PN135]

责任编辑:游海洪 PN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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