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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台北演讲:博尔赫斯是颠倒的柏拉图


来源:凤凰文化

博尔赫斯是一个柏拉图之后,在我看来,第一个非常认真地、严肃地在处理柏拉图那个问题的人:我们如何可能用很娱乐的、快乐的方式去做严肃的哲学探讨。

2月11日下午,梁文道来到台北国际书展,为读者带来了题为“走进波赫士(博尔赫斯)的魔幻图书馆”的主题演讲。在梁文道看来,博尔赫斯是一个书呆子式的作家,作家身份在他那里只是第二身份,他的第一身份是读者。

梁文道还指出,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都是述而不著,柏拉图是第一个使用文字进行讨论的哲学家。而博尔赫斯是柏拉图之后两千年来,第一个在认真严肃地处理柏拉图问题的人——用快乐的方式做严肃的探讨,他是颠倒的柏拉图。

梁文道

以下为演讲实录:

各位好,我叫梁文道,很高兴今天能够在台北书展跟大家见面。早在几个月之前,杨照在编这套书时就想找我过来,但我是一个很疏于联络的人,就错过了那段时间。后来,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找我去讲博尔赫斯,因为我没有印象。可能跟他聊天的时候谈到博尔赫斯,他大概以为我是博尔赫斯的忠实读者,也许能够讲一点什么吧。所以,就把我找来了。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确实是博尔赫斯的忠实读者。从二三十年前第一次读到博尔赫斯时,就觉得整个人的读书方法跟对于书的感觉都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今天,我手上拿的就是《波赫士的魔幻图书馆》(台湾商务出版社2016年1月版)。这本书收集了一些博尔赫斯关于读书的一些见解,他的文章的一部选集。事实上,如果我们真要理解博尔赫斯是怎么样谈阅读的,他是怎么样看书的,他跟书的关系是什么,乃至于对于书和写作之间复杂的辨证关系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博尔赫斯全集由头到尾读一遍以上。

为什么这么讲?因为博尔赫斯是一个很特别的作家,特别在哪里呢?谈起博尔赫斯,他是什么样的作家呢?你会想到,他写过诗,写过一些散文,写过一些评论,写过不少的短篇小说。大部分人一谈到博尔赫斯时,首先谈到的都是他的短篇小说,把短篇小说当成是他的毕生文学创作之中的代表和高峰。那么,如果短篇小说是让他成为全世界有名气、有影响力的作家的话,为什么我们平常在谈短篇小说时,比如说如果我们要办一个研讨会来谈短篇小说的写作,或者说要编一部世界文学史上有名的短篇小说集的话,你会发现,你不容易马上就想到要谈博尔赫斯,或者要收集博尔赫斯的作品。

一谈短篇小说,首先会想到谁呢?比如说,我们可能想到在现代最开头的时候,以短篇小说改变了整个文学图景的契科夫,或者说整个华文世界从台湾到中国都很流行的雷蒙德·卡佛,又或者最近几年大家因得诺贝尔文学奖比较大规模关注的艾丽斯·门罗。谈到短篇小说就会想到他们,然而我们不容易想到博尔赫斯,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跟别人写的都不一样。他的短篇小说,常常会让人有个误会,就是当你看完他的短篇之后,不像是看完了一个小说或故事,更像是看完了一篇文类上更复杂、更曲折的、综合系的东西,它也许是介于散文跟评论之间。为什么呢?最简单的理解,就是因为博尔赫斯的所有短篇小说都是那么的“书呆子”,都是围绕着书来写的。他小说里面的人物,如果不是一个读者,就是一个作者;如果不是正在读书,就是正好要从袋子里面拿一本书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一本书而死了,就是因为一本书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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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阅读、图书跟写作,这三样东西构成了博尔赫斯几乎所有小说尤其是他中期最有名的一批小说。他的晚期作品比较复杂,我们今天就不在这里谈了。尤其在中期的一批作品,你完全看到的是围绕着图书、围绕着阅读、围绕着写作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型作家。比如说,他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有过一部很有名的小说谈布宜诺斯艾利斯、谈阿根廷,但是你很少看到他在谈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街景是怎么样子,很少会去谈他家楼下的小杂货店店东是什么样子的,他不谈那些。他谈的东西,几乎全都让你觉得是这么一个人:他能够坐在书房里面读了一本书后就能够写出来的东西。所以,一直以来,博尔赫斯最奇特的一点,就是他所有的重要的小说,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书斋型的作家,几乎可以足不出户当宅男。但是,不是说我足不出户上网去认识天下,他是一个哪怕在书斋里面,躲在里面写东西的时候,他也依然不是透过书想要去理解所谓的现实的人类生活,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的欢心跟他们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他不关心这些。

那他关心什么呢?比如说,他写的题材可能是如何去画一张1:1的地图,而这是不可能的;又比如说,一个现代人想要重新再把《唐吉诃德》的其中三章一模一样地重写一篇,请注意,不是抄《唐吉诃德》,而是作家突发奇想:我要重写《唐吉诃德》其中三章。不是改编,不是改写,不是把它写成一个在台北生活的人要写一个台湾版的《唐吉诃德》。他就是要写出跟原来塞万提斯写的《唐吉诃德》一模一样,一字一句标点符号都要完全相同的《唐吉诃德》。他的小说,就是在谈这些。又比如说,半夜有人敲门,跟这个住在家里面的人说,我有一本很奇特的书,你要不要看一看。那本书一拿起来就发现,那是一本无限的书。博尔赫斯的作品,大概都谈这些东西。所有的小说都是关于这类题材的,再加上比如说这本书里收集了很多他的书评,他帮别的书写的一些导读简介,你大概会有这么一个印象:在他个人而言,博尔赫斯的作家身份,是排在第二位的。他的第一身份是一个读者。他首先是一个读者,然后他才是一个作家。因此,他的写作是独门一派的,你也很难去学。而他这种读者第一、作家第二的这种身份,才会使得这套书里,会专门做一本“人与书的关系”。

说到这里,我们就要来进入博尔赫斯自己怎么看他跟书的关系,他跟书、人和写作这三角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大概在1972年左右,那时候他眼睛已经完全瞎掉了。他是一个中年之后视力开始衰退,到最后完全盲目的作家。因此,你会觉得很奇怪,一个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的人,为什么依然是一个很热忱的读者。他在已经八十岁的时候,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依然还在买书,我依然还想把我家全部用书填满起来,我依然那么爱书,尽管我已经瞎了。另外一段是他重复过好几次的话:我生命中最核心的一个事件,就是小时候我爸爸的藏书,他的图书馆、他的书房是我人生的核心事件;我好像自从进了那个房间之后,就没有走出来过,正如阿隆索·吉哈诺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藏书一样。阿隆索·吉哈诺就是唐吉诃德,《唐吉诃德》里面的主人公其实是叫阿隆索,他只是读了太多骑士小说,决定有一天要出来行走江湖。这就比如说,我等一下决定,今天开始我要当萧峰,就没有了梁文道这个人,萧峰就代表了我一样。《唐吉诃德》也是如此,阿隆索这个名字没有人知道,但是唐吉诃德之所以成为唐吉诃德,是因为他是一个最狂热的读者,把自己读成了小说里面才会出现的角色。所以,博尔赫斯在用这个比喻来说明他和书的关系:他读进书里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他为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角色,那个角色是他小时候在他爸爸的书房里面看书时就已经被赋予了,在他身上表现出来,那是他一辈子都脱不掉的角色。

梁文道

我们还知道,他读书范围非常广,非常喜欢读哲学。在这本书里面,有好几篇他的演讲跟文章,都可以看到哲学对他的影响,或者他对哲学史的见解。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碰到了哲学史上很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恰好是跟书相关的。那个问题就是书到底有没有价值,书的价值是什么。为什么这是哲学史上很关键的一个命题呢?西方哲学史的源头,往往都要上推至柏拉图,柏拉图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他在理想国里面或者是共和国里面,要放逐所有的诗人。其实在希腊那个年代,诗人不只是诗人,他包括很多,比如戏剧作家,类似于今天的文学创作者。为什么要放逐诗人?为什么要放逐哪些人?按照我们今天最粗糙简单的讲法,是因为那些人都是一些利用文字在弄虚造假的人,他们在创造一些虚构的东西。按字意来解释,虚构就是不真实。他们会混淆是非。为什么诗是不真实的?首先,我们要知道诗并不是从来就不真实的。在柏拉图的观点里面,诗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变得比较危险。就是当诗用文字书写下来印在书上时,当然那时候书是手抄。也就是说,诗如果是口头吟诵,我们背诵它,它没有问题,像《荷马史诗》是口传的,那很好;但如果你把《荷马史诗》写下来,那就麻烦了。我们今天会觉得很难理解:同样都是语言文字,为什么写出来就会有危险?这就牵涉到柏拉图的哲学结构。因为文字是语言的摹本,是副本。语言跟文字的关系,是我们先有语言,我们先说话,把语言用文字这种记号去把它记录下来。所以,文字是语言的副本,语言又是我们思维的、思想的副本,文字是思想的副本的副本,所以就离真实更加遥远。人的思想,则是我们离开它许久的真实世界的一个镜子、一个副本。也就是说,书上的文字是镜子的镜子的镜子,所以它离真实是最遥远的,是不可取的。这就是很有名的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论断:语言是优先于文字的,语言的地位跟价值是高过文字的。这个讲法并不是柏拉图独有的讲法,并不是柏拉图一个人神经病似的在想这些事情。他这个想法其实代表的是希腊历史悠久的争论传统,甚至是一个文明沟通史演变的漫长阶段。在希腊最早的时候,大家是比较重视语言的,不是说没有文字,而是语言的地位跟价值要高于文字。从语言为优先,发展到后来文字为优先,这整个过程是从荷马的年代一直到亚历山大帝国崩溃之后的希腊化时代的漫长过程。只有到了希腊化时代结束的时候,大家才开始越来越尊重文字。在此之前,语言跟文字孰优孰劣,是一个不断的争辩过程。

在文明沟通史演变的过程里面,柏拉图所处的位置是个中间阶段。在那个阶段,希腊思想发生了很重要的变化,就是苏格拉底以前的一批哲学家,比如说泰利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巴曼尼得斯像这些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他们全部都是述而不作的人,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的书写著作,全部都是口述。但是,他们在口述传统上面,跟以前《荷马史诗》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一种抽象的语言开始出现了。语言在过去被认为是用来掌握具体事物的。比如说,我眼前有一瓶水,这个水喝起来的味道怎么样,我要用语言来说明跟描述和形容这么具体的事物、情景、感受跟行动。但是,到了前苏格拉底阶段时,他们开始用语言去探讨、去把握一些一般性的、抽象性的东西,我们叫做观念。这是前苏格拉底时期最重大的一个变化。到了柏拉图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有许多当时做哲学思考的人,试着在用文字来做这样的事情。而柏拉图正好在这个中间阶段,他一面是语言派,一面是文字派,他卡在这中间。他卡在中间的表现,就是作出了一个判断,他攻击文字,认为文字不如语言。但千万不要忘记一点,在希腊哲学史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绝大部分都是口述,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他们所有文字记录、所有残简,都是后人留下来的,最初都是口述。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或者最早一批真的用文字去写出有影响力的哲学论著的人,就是柏拉图,也就是这个号称要把诗人驱逐出去他的理想国,这个非常反对文字的人,认为文字不能够掌握真理的人,认为文字的地位不如语言的人。他很努力地用文字写了一卷又一卷的对话录。

这是不是一个矛盾?这也是读哲学的人常常问的问题。假如柏拉图那么讨厌文字,他干吗要写?如果你不相信书,你不相信写作,你也不相信阅读,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如果说,他认为文字不是可靠的工具,他认为可靠的工具是什么?我们知道,他在做思考,做哲学,对于哲学来讲,在柏拉图的观点里面,所谓严肃的、有价值的哲学讨论,它永远都应该是口头的。为什么永远应该是口头的呢?他做过一个口头哲学讨论跟读哲学书的对比,他说,如果你眼前站着一个活生生的老师,比如说苏格拉底,你这个学生是聪明还是不聪明,老师是知道的。所以,老师会因材施教。你在我对面,我怎么来跟你讲,我从我对你的身份背景来判断、来形塑一个我跟你一对一或者一对多之间的活生生的教学、谈话关系。可是,书是个哑巴老师,我们任何一个读者都能去看,但是那个书不会鉴别说“梁文道你是笨蛋,你最好别摸我”,或者你再笨你都还能够碰它,但是它不能够马上改变内容说:“糟了惨了,今天我博尔赫斯的书被一个叫梁文道的笨蛋来要读我,我赶快把我的内容变得浅一点,要不然他看不懂,他做不到。”

第二个比较是什么呢?柏拉图说,哲学的对话是活生生的。它总是能够在学生的脑子里面种下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以后会生长。他用了一个种植的形象隐喻,就是说,活生生的哲学对话里面,我们每一个对话者在听完一番见解之后,那个东西就像种子一样,在我们的脑海里面或者在我们身上的花园里面,经过后来的讨论或者灌溉,它会慢慢生长,它会慢慢茂盛,它会长起来,但是他认为书做不到这一点,活生生的对话才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它是活的,才具有“活”这个字眼。他认为,活的对话能够带来活的思想,活的思想即便在老师死去之后,它还会活下去。最明显的例子,就看博尔赫斯。他很喜欢谈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他注意到我们从来没有人会说毕达哥拉斯在哲学上他怎么讲,通常讲毕达哥拉斯学派怎么怎么怎么讲。因为我们没有人知道毕达哥拉斯到底讲过什么,我们对于他所有的知识都是来自于他的弟子跟再传弟子再传再传再传弟子。毕达哥拉斯学派,他们传下来老师说的话,而毕达哥拉斯派的文人,他们说话有一个口头禅,就是“大师说过”。他们每次要引述老师的思想时,他们不会说我们来翻翻看这个数学第几卷第几章,他说“我记得大师说过”,全部是“大师说过”。问题就在于,大师说过可靠吗?这些记忆可能是很不可靠的,但有趣的是,那么追求真实的柏拉图,他认为这种不可靠的大师说过,是一种更有生命力的、更有活力的、哲学思维的探索跟传播的方法。他关注的,不是忠实的问题,而是它活不活的问题。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柏拉图也讨厌文字你干吗还要写?其实,柏拉图并不像一般的哲学入门书告诉大家的那么讨厌文字跟所有的诗歌,你仔细去读柏拉图的很多的作品就会发现。举个例子,像他有一篇友谊的对话,他在里面就说过文字是有好处,文字有时候是可以接受的,文字甚至可以用来作为严肃的哲学讨论。只要它满足几个条件,哪几个条件?第一它应该是让人快乐的,它应该是游戏的,它是很让人愉悦的。然而,他加了第二个条件:文字应该让人爽让人快乐手,但它同时还要严肃。它要非常娱乐性地来追求达到一种严肃的目标,这时候的文字是被允许当成一种合法的哲学探讨工具。他见到苏格拉底时这么说过。我们马上就在想,严肃跟娱乐跟好玩是不是矛盾的事情?当然,他不会这么看。比如说柏拉图有一部书简集,总共有十二封信,今天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是仿作,不是他写的,应该是他的弟子们写的,先不管。但是,在书简集的第六封信里面,他有句名言,他说好玩跟严肃是一对姐妹,好玩总是跟严肃要同时出现,尤其在写作之中。说到这里面,我马上就懂了,为什么柏拉图还能写作,因为他认为他的写作就是又好玩又严肃,或者说,用好玩的方法来做严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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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我们看看博尔赫斯他怎么说。博尔赫斯很喜欢萧伯纳,他有过一篇在哈佛大学演讲,他说萧伯纳曾经说过,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剧本里面创造出来的一个角色。博尔赫斯说,我大概不敢像萧伯纳讲得那么绝对,但我的确认为柏拉图的对话录是最好玩的剧本,充满了戏剧性。我们今天大概做哲学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写对话录。我们大部分人写对话录,如果真还有作者说要写对话录,通常是为了普及学术,而不是为了做严肃的第一流的哲学。可是,西方哲学之父柏拉图他写的是对话录。对话录是什么?它几乎就像剧本,有场景,有人物,大量的对话,我们常常看到一些人看到苏格拉底在广场边的喷泉旁边坐着很无聊,苏格拉底没事做是不是,没有,没什么事做,来来来逛一逛,聊一聊,好啊好啊,我们去菜市场怎么样,好好好。因为广场就是菜市场,逛着逛着开始聊就瞎掰,只不过不要忘记,用很娱乐的方法来做严肃的事情,他跟我们今天看到朋友逛商场聊天,但是他没有谈更严肃的问题,他们会怎么谈?他跟苏格拉底逛菜市场说,苏格拉底你认为什么叫做正义,他们在谈这样的问题,这就叫做很好玩地在做严肃的事情。柏拉图就用自己做了一次示范,哲学可以这样做。只不过,从他之后,两千多年很少很少有大哲学家继续用这样的方法来做。 

好,我讲那么半天,为什么还不讲博尔赫斯?各位,博尔赫斯是一个柏拉图之后,在我看来,第一个非常认真地、严肃地在处理柏拉图那个问题的人:我们如何可能用很娱乐的、快乐的方式去做严肃的哲学探讨。我个人认为,博尔赫斯是在处理这个问题。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博尔赫斯那里,对于所谓的图书、阅读跟写作,他的看法有很多东西几乎是能够和柏拉图完全对应起来。对应的地方在哪里?举个例子,他曾经说过,在西方世界阅读史,有两大重要传统,一个传统就是西方经典传统,《伊利亚特》等都是经典,柏拉图也是经典。因为经典就是书,经典传统的人热爱经典,他们对经典的热爱并不是因为……请注意,他说,一本书之所以叫经典,不是因为它的内容有什么很经典的地方,也许有但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什么?重要的是读者对这本经典的期待,对它的狂热,以及对它不可质疑的忠诚,使得它成了经典。也就是说,如果这本书是本经典的话,这本书写得好不好,是不是出类拔萃,具不具备经典的特性,那是次要的,首要的是在历史上我们大家怎么对待它,这个东西使得它成为经典。另外一种书的传统,就是圣书,或者我们叫圣典,神圣的典籍。圣典传统,它认为主要是来自东方的,那圣典传统跟大家说的经典传统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圣典传统的神圣地位,不来自于后人对他的解读,而来自于这个书本身就是神圣的,它就有神圣的性质。

举个例子:《古兰经》。《古兰经》是一本早在世界创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圣书,它就是阿拉,是真主的代表跟象征,它虽然是用阿拉伯人亚伯拉罕,他不认识字,我们知道是大天使叫他起来写,我怎么会写?起来写,你写这个。他就写了,就写出来了,就天使口述给他,也是口述,但是最有意思他写出来的是阿拉伯文。后来的穆斯林里面,有一派人认为,《古兰经》甚至比阿拉伯文还要古老,我们觉得这是荒谬的对不对?《古兰经》的原本是阿拉伯文写的,它怎么可能比阿拉伯文还要古老呢?那是因为,阿拉伯文真正是由《古兰经》流出的,先有《古兰经》,再有阿拉伯文。所以,阿拉伯文是一个神圣语言。如果你是一个真诚的穆斯林,你应该要学懂阿拉伯文,理由就在这。但这个圣书,不止是《古兰经》,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经典,就是《圣经》。《圣经》也是一本圣书,我一会儿谈论《圣经》里面的一句话,博尔赫斯用这句话来说明什么?就是用来说明,东方圣书是一种书写文字高于语言的传统,而西方的经典,比如说《荷马史诗》是首先口述,再被书写进入,而在东方的圣书传统是反过来的,是先有书写,再有一切,不是先有书写,再有语言,甚至是因为有了书写和文字,这个世界才会存在。我觉得,这个想法是完全荒谬的,跟我们熟悉的柏拉图的想法是颠倒过来的。

但你仔细看看《圣经·创世纪》,《创世纪》里面有句很有名的话: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在犹太教的神秘传统里面,他们怎么解读这句话,大家知道吗?那个解读是这样的,由这个话可以看到,文字比世界还要早存在,为什么呢?你看,上帝他说有光,光这个字出来了,然后世界上就开始有了光线这种东西,不是说因为世界有光线,然后看到光线,光线这个东西叫做光。是先有了光这个字,再有了光线这种物理现象。如果说光线这种物理现象是从光这个字里面产生出来的话,我们可以回过头来推论,光这个字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光这个现象所带有的一些特性。所以,在希伯来文里面,他们会认为光这个字本身就代表着白跟温暖,而这种字眼,你会想到白,很温暖。但是,我们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们是附会的,我们是看到光,然后知道它叫光,然后我就让它很温暖。但希伯来人他们的想法,是字本身包含着这些特质,它才可能从这个字创造光线出来。也就是说,整个世界一开始是由一连串的字组合出来的。在希伯来文,字母是最为神圣不过的事情,对于字母的诞生,在所有的一神教传统里面都是很神圣的传说。一神教的民间传说,总是有各式各样关于文字的神秘的说法,哪怕不算一神教,比如中国传统,仓颉造字,也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仓颉一造字之后,天雨粟,鬼夜哭,就鬼都吓坏了:天啊人类有了文字了,我以后无所遁形了,他们都用字把我定住了。

就比如说,我看到一个僵尸过来,那个茅山道士写一张符,贴上去它就定住了。字是具有魔力的。但是,希腊完全不是这么想。《伊利亚特》里面有一个人叫帕拉墨得斯,希腊文中有几个字是他发明的。那这个人在史诗里面结局是惨死的,是被人出卖的,是奥德修斯太嫉妒他,他居然比我还聪明,就设计陷害他,使得他被处决。他发明了骰子,发明了字母,但是他要死。但在东方传统里面,博尔赫斯很敏锐地说,不完全是这样,文字的优先是非常明显的。文字优先,所以文字构成的书本当然也是优先的,而这个优先是优先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想法跟柏拉图是颠倒的,柏拉图的想法是,一个语言文字无法形容的理想的完美的世界之中,是有无限的对象,有无限的理性,那些无限的理性里面又能够表达出很完整漂亮的秩序,但是它依然是无限的。但是,博尔赫斯是认为反过来的,书才是无限的,我们总会认为书不可能无限,假如说我的书是对世界的描写的话,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书要出来?是因为,我们觉得过去的书还没有写够,没有写完,所以我们才要不断写书。但在博尔赫斯这里不是这样,任何一本书它都是无限的。这个观念是怎么来的呢?那恰恰是因为他受到了东方圣典对书的概念的影响,使得他产生这种想法。

他讲东方圣典概念的时候,一本书如何可能无限?是因为阅读是有无限的方法。举个例子,希伯来神秘传统卡巴拉。二十年前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就叫做《圣经密码》。《圣经密码》整本书的假设,就是建立在卡巴拉式的数字读经法。因为他们认为文字跟字母太神圣,所以他们发展出各种各样研究字母的方法,其中一种方法是把所有的字母编上相应的号码,比如26个英文字母,你把一本英文书编排,你看到的字母,全部都改写成号码的组合,所以它是数字的组合。接着,再发展出一种密码学,来解读这些数字的意义。这些字组合起来会产生什么变化?按照这样的方法来读的话,基本上对于圣经,你是无限的解读方式。希伯来的这种读经方法,我们今天听起来觉得是很荒谬的,但是博尔赫斯很喜欢。因为,他认为这种读经方法,赋予了读者最大的自由,读者几乎是能够完全自由自在的来读书的。这跟西方经典不一样,他说西方的经典,classic这个字在希腊文里面,原意指的是舰队,这是他的解读:井井有条的像大海要远征特洛伊的舰队,它是有秩序的、规整的,而船只的数量是数不尽的。

但是,圣典不一样。圣典它不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东西,它是包含无限可能的。由于它包含无限可能,所以阅读它的方式也应该是无限可能的。这些说起来,博尔赫斯好像是在重复一个老生常谈的讲法。那就是,对于同样的一本书,任何读者的解释都应该是可能的;对于同样一本书,任何的诠释可能都是无限的。这是个很经典的争论,当然有人会认为不可能。像前年去世的艾柯,他就认为诠释不可能是无限的,但是有很多人认为诠释是可以无限,博尔赫斯就认为诠释是无限的。他在小说里面,就试着把这种诠释无限倒转过来,写成一本书之无限,那就是很有名的短篇《沙之书》。《沙之书》讲的是一个藏书家、爱书人,几乎让人觉得是博尔赫斯自己。有一天有人敲门进来,进来的人是一个外表有点寒酸但衣着整洁的中年人,但样子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苍老,是个苏格兰人。他要卖书给我们这个人,他要卖他在巴基斯坦北部的一个小镇得到的一本很神奇的书,他们叫它“沙之书”。那本书打开来看太好玩了,你随手一翻,翻到一个页码,比如说555页,看它的下一页是什么?它旁边那一页不是556,而是999。它的页码是乱的。不过,他随手在翻,看到上面画的一张很漂亮的图画,卖书给他的人说,你趁现在好好看一眼,因为你再也不会看到它了。这个主角就想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不管再怎么翻回去,真想找的那张图片不见了。也就是说,这本书,你每次翻开看到的一页,上面有些图有些字,你后面还想再找回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一页。那这本书如果你从头翻起,它第一页到底在哪里呢?这本书翻的时候太奇怪了,它怎么翻都会不停地有子页再生长出来。这是一本无限的书、永远不能确定下来的书,他觉得很着迷,他天天看。再后来呢,他觉得这个书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他把它藏在家里面。再后来,他觉得由于放了这本书在他书架上,还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就把它带回他主管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国立图书馆,我们知道博尔赫斯他眼睛已经麻木了,但是他后来做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所以在小说里面,他说,我把这本书带回图书馆,藏在90万册藏书中的某一个角落,我希望这样子能够使得它无限空虚的恐怖离我更远。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沙之书》,当然是个虚构的概念。但这个概念讲的,其实就是诠释的无限可能。

所以,他又曾经在另一个演讲里面讲过,任何一次我们读一本书,都不可能是读回同一本书的,或者读出同样的意思。因为就像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那并不是因为河流不停在换,而是因为这一秒踏进这条河流的梁文道,跟下一秒踏进去的梁文道已经不一样了,头发可能长了一点,或者短了一点,或者我身上有某个我不知道的细胞已经死掉了。我的新陈代谢在发生,我每一刻都在变。所以,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两次,是因为河不停在变,人也不停在变。我们每个人其实就像河流一样,我每次遭遇这本书都是不同的。所以,博尔赫斯就强调遭遇,我们要特别注意这个“遭遇”,他指的还不止是一般通俗意义下的意思。我们对同一本书有无限诠释的可能,是因为我们会跟书有无限次的遭遇。他说,在遭遇之中,美学能够诞生;所有的美学,是在遭遇的空间之中发生的。这个遭遇,指的是人跟书的遭遇。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读者跟书碰在一起的时候,这个遭遇就发生,这个遭遇是有无限的,每一次遭遇都是无限的。在这无限之中,美才可能诞生,美学才有可能诞生。博尔赫斯接着再谈文字的无限、书的无限、阅读的无限、诠释的无限,那么写作是什么?他说,写作则是试图把这种无限试着表述确定下来。但是,每次你想写,你其实就在缩减无限可能,但你写出来的东西又开启了另一重无限。这是一个不断进行的循环。

我们再回头讲他跟柏拉图有什么关系。在我的理解里面,他是个倒转过来的柏拉图。它有这个想法的产生,并不是因为他接触到东方圣典,而是像他的演讲说到的,他第一次碰到东方圣典传统,觉得非常的震动。他会震动,并不是因为他学到了新的东西,而是他发现东方圣典的那种书写文字优先于语言,恰恰是他的想法之一,他跟它不谋而合,所以他觉得震憾。在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个倒转的柏拉图,文字优先于语言,甚至优先于世界,而文字跟书本身是一种完美的无限状态,它是不可终结的,但是它有一个有限的形式,“沙之书”好像是有限的,但它其实是无限的。这个有限跟无限的关系,他一生都不停在探讨。

比如说,他另一个很有名的《巴别塔图书馆》,也是一个有限与无限之间不停地在游戏的状态,或者如何画一比一的地图,这后面都牵扯到有限跟无限的改变。他用这样的书写方式,或者用短篇小说写的,其实就像柏拉图的对话一样,他不停地在探索着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无限是什么、自我是什么,什么叫同一性,不停在探讨一些哲学上会探讨的观念。但是,他要做一些很好玩的游戏式的题材来处理它。他的目标,其实在我看来,是要写书一种类似对话录的效果。但是,跟对话录最关键的不同就在于,他假设对话录把活生生的对话模仿一遍的东西,对话始终是最优先的,对话是可以的,是可被接受的一种,用文字书写去探讨哲学观念的一个尝试,但是还是不能对话,他在模仿对话。对话是什么?对话总是活生生地在做哲学探讨,我在种树,我在种花,然后它以后会慢慢生长。但在博尔赫斯那里面,我们阅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个对话,无限的遭遇就是无限的对话。而且,他还用了另外一种活生生的比喻。他说,阅读总是会使得我们走入一个活生生的物质中,一团迷雾之中。或者说,活生生的迷宫。请注意他也喜欢用“活生生的”比喻,但他讲的是“活生生的”迷宫跟“活生生的”物,那个东西是会不断生长,不断变的,你走进了这个迷宫,你永远走不出去,所以它还不断地在变化,不断地在长。就跟柏拉图讲的“活生生的”花园或苗圃是类似的但又不太像的东西。只不过,在柏拉图那里面,对话是种树种花;在博尔赫斯这里,阅读跟写作其实也是在做“活生生的”东西出来,只不过这个“活生生的”东西,却是一团迷雾跟迷宫。

回到一开始我问的问题:为什么博尔赫斯的小说很少会被当成短篇小说,或者我们一般谈短篇小说不太容易马上想到他?那是因为他的短篇小说其实更像是一个对话录的尝试,他是在做一种观念上的探索。所以,有的作家会不喜欢博尔赫斯,比如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不是那么欣赏博尔赫斯,因为昆德拉认为博尔赫斯的小说全部是概念先导,他不是在做一种探索。昆德拉认为小说是对存在的追问跟探讨,但在博尔赫斯这里面不是,他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开始就定好的,每篇小说对一个概念,用情节把一个概念阐述出来。可是好玩的是,博尔赫斯自己不这么看,他认为他的小说其实也是在做无限的探讨,甚至他认为柏拉图都是。他认为,柏拉图一开始在写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他在写第一页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一页要怎么写,他只知道探讨一个概念。但是,他有决策,所以他有对话,所以对于概念的探索就变得不断地延展下去。博尔赫斯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创作。他所有的创作,诗也好,小说也好,散文也好,杂文也好,都是可能对于某些观念的探索。但这个探索,并不是在探索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找到探索的目标和方向,而是一个无尽的延伸的过程。他认为,我们作为读者,也应该无尽的探索。

梁文道回答读者提问

以下为读者提问环节

读者:我的问题在于说,就博尔赫斯他的写作方式,不断地产生一种新的可能性的话,其实他是对应的。除去那些无限等等哲学之外,比如说人还有很多东西,比如说气味,或者是碰撞,我不知道在他的体系里面,这些是先还是后?

梁文道:首先我不认为博尔赫斯有一个很完整的体系,他到底不是一个一般意义的学院派哲学家。我觉得,他更想知道无限到底是什么,然后他就用“无限”来试着做几篇创作来探讨。比如像刚才讲的《沙之书》,或者怎么样去画一比一的地图,又或者他写过一个人物,那个人物是一个记忆力超好的人,他看到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记住,但也因此这个人就变成一个废人一样,为什么?假如说我也是超好记忆力的人,然后你问我记不记得2月11日的下午5点钟你在干什么,然后我就要开始想起来,回想那天我们场上面大概有503个读者一起聚在这里面,这503个读者里面,有一位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子,头发是卷曲的,然后戴了一副圆形的眼镜,她的衣服是怎么样,那个衣服的质量的怎么样,眼镜的质量怎么样,他不断地讲下去。然后,他又讲到这个书的空气是什么样的味道,这个地毯有多少个毛球,然后他一个一个给你数出来。当你问梁文道2017年2月11日的下午5点你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给你讲述这个,为什么?因为他记住无限的细节,所以他的描述是无限的。博尔赫斯在其实并不是太关心你刚才说的这个人心情怎么样,他的气味如何,我们很少看到博尔赫斯在谈一个人所有的内心世界。按照我们现代小说的观念,觉得心灵小说是一个很主要的流派。现代小说的诞生之一,其中很重要的就是人的深度被发现,现代小说的另一面是什么呢?我们有个讲法是,风景的发现跟人内心的发明是同步诞生的,就日本著名的学者柄谷行人讲日本现代文学诞生就是这个讲法,很多人都认为现代文学就是这么产生的。但博尔赫斯没有碰外面,他没有碰里面,他在谈无限是什么,然后他写一个故事,他是这样的作家。我想,你关心的那些问题,他其实有写过气味。那他写气味,他真要谈的是,气味是什么,气味如何被感知,这个在我们看来是个生理学的问题,然后他要用文学,或者是神经科学的问题,在他看来它是一个文学创作的主题。当他这么写的时候那就是概念,那就是被变成一个概念。

读者:博尔赫斯作为一种幻想文学的代表,他整个的小说都是在围绕着一些虚构的幻想,其实我们身边遭遇的一些很直观的东西,他也是从幻想的角度来去叙说。那么,他到底对我们现在的一般大众在生活上面有什么启发?

梁文道:恐怕没有。如果要找对生活有什么启发的话,千万不要找他。为什么?首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他是个幻想文学代表,这个标签我不是太能够理解它的含义。我不太明白博尔赫斯能不能叫幻想文学,如果你想说幻想文学指的是西方传统的fantasy,那它肯定不是。虽然博尔赫斯是受到大量的中古的传奇文学的影响,但是我不认为他的写作是延续那样的传统。我再重复一遍,他的后期的作品是不太一样,但是在中早期的作品里面,我们会注意到他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你生活有所启发。但,当然也不是没有启发。就像我们讲的阅读是无限的,所以我们能够从一个本来也许不打算让你生活上面得到什么注意的作品里面,读到一些有帮助的东西。比方说,我记性不好,我很多东西都会忘记,自从我读过博尔赫斯写过了一个记性太好的人怎么样变成废人之后,我就会寻得一种安慰,我心灵也经过一种鸡汤的灌洗,记性不好不是个问题,记性太好才是问题。

[责任编辑:冯婧 PN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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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博尔赫斯是颠倒的柏拉图 http://p0.ifengimg.com/pmop/2017/02/16/3d4863e3-e740-4e98-9554-dae9003fae1a.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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