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有幸结识晚年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周有光

周有光

周有光先生出生于1906年1月13日，逝世于2017年1月14日。在迈入人生第112个年头之时，离开了人世。在有确切记载人类历史上，活到他这样高龄的思想家和公共知识分子，还没有第二人。

周有光闻名于世，首先因为他是“汉语拼音方案”的制订者之一，人称“汉语拼音之父”。不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只要学习汉语，无不受惠于他。其次，作为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的中方三编委之一，他参与主持了《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的编译，又被称为“周百科”。

然而，这远非周有光的全部价值。周老年轻时就参与营救“七君子”的救亡活动，到晚年一直保持着现代公民的社会关怀。他前半生从事经济学研究和国际金融实务，中年以后转攻语言文字学，从比较文字学入手考查了人类诸文明的源流和兴衰。他曾去过许多国家讲学、交流，古今中外都在他的视野之中，这样宽广的知识背景，这样悠长的人生阅历，无人能够和他相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知识结构，比晚他一辈到两辈的知识分子更新，更具时代感。他不但是时代风云变幻的同步观测者，而且是思想前沿的独立发光体。百岁以后，他的思想家魅力影响公共领域。很多国人争论不休的大问题，诸如民主与专制，科学与信仰，历史与真相，理想与现实，大同与小康，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自由竞争与国家干预，华夏文化、中国模式的光环与阴影，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文化冲突与文化和谐，金融危机与全球化，他都提出独到见解。他清理了苏联的历史，反思了“帝国主义论”对自己年轻时代的误导，说自己“两头真”的前一头是“天真”，给知识界启发颇大。他超越了“五阶段论”的历史观，提出了人类历史演进的轨道在经济上是农业化、工业化到信息化，在政治上是神权统治、君权统治到民权统治，在文化上是神学思维、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的历史框架。他认为，东方文化应当分为东亚文化、南亚文化、西亚文化，相互之间区别很大，发源于欧洲、兴盛于美国的西方文化，也没有衰落，目前仍然是国际现代文化的主流。先进国家行之有效、正在全世界传播开来的有利于人类生活的知识和事物，就是全人类共创、共有、共享的现代文化。他说，中国目前还是一个在全球化过程中经济刚刚起飞的发展中国家，华夏文化也面临脱胎换骨的改造。不但要站在中国看世界，更要站在世界看中国。他阐述的一整套普世价值观、历史观和社会观，成为一个足以解构陈腐的官方意识形态的思想体系，这才是周有光贡献给中华民族的最可贵的精神财富，可惜的是，国人使用汉语拼音工具者以10亿计，而对周有光思想有所了解者，不超过数万人而已。

能够相识周有光，是我一生的荣幸，但我和他见面时，他已将近百岁。当时，张森根先生告诉我，周老读到我和谢泳、赵诚、智效民、高增德的对话《思想操练》，很感兴趣，约我去他家一叙。经张先生引见，我第一次到后拐棒胡同拜访周老。不久，又参加了他的百岁家宴。以后，周老出版的新书，送我多种，撰写新文，也赠我一阅。我出了两本小书，送他指正，得到他的鼓励。我到他家拜访十来次，每次听他说古论今，都有耳目一新的感受。当时他除了听力差一些，阅读和表达一点也不比年轻人逊色。他坚持阅读国外最新的杂志，国内的高端媒体更在他的视野之中。他喜欢结交新朋友。我先后介绍赵诚、智效民认识了周老。他看了章诒和的书，就请章诒和来家相聚；还让我给南京邵建、重庆王康捎话，让他们来京时，到家中一叙。我知道，周老想见邵建的原因，是他一篇文章引发了周老对自己年青时代相信反帝宣传的反思。某次邵建来京，我再次转达周老的意思。他还想等自己的新著出版作为见面礼。我知道他不常出门，遂催他赶快去见周老。终于实现了周老的一个心愿。

后来，邵燕祥先生在《炎黄春秋》新春联谊会上提议向周有光约稿。我当时还没有到《炎黄春秋》供职，只是热心读者。但我还是主动联系张森根先生，请他从周老的存稿中调出一篇，转送《炎黄春秋》编辑部。编辑可能觉得立意过于平和，没有采用。我又请张先生再调出一篇，谈中国的传统节日多为天文节日，只有“端午节”是人文节日，是知识分子的“受难日”，此文终于在《炎黄春秋》发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周老的文字不但频频亮相，还成为连续几年《炎黄春秋》新春联谊会的中心人物。李锐、何方、杜导正都成了周老的粉丝。周老也把他们引为知己。他们之间的交往，产生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佳话。

周老原来的供职单位是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后来更名为国家语委。作为顶级专家，原本享受副部级医疗待遇。后来机构改革，国家语委并入教育部，周老的医疗待遇中断了。某次他身体不适，301医院蒋彦永大夫邀请他到自己供职的医院检查身体。2003年，蒋大夫勇敢地揭露SARS在中国蔓延的真相，拯救苍生，誉满全球。但301医院有严格的制度规定，病人不够级别，再年高德劭，也不能入住高干病房。为此，蒋大夫只好找李锐商量对策。李锐致信温家宝总理，希望尽快解决周老的医疗待遇问题。后刘延东到周有光家登门拜访，补发了医疗证，使周老得以进入301医院高干病房就诊。2013年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新春团拜会上，李锐见到温家宝，温家宝说信收到了，很高兴。蒋大夫得知此事，又给温家宝写信，建议他看望周有光。温家宝在御任总理之前，于2013年2月22日到301医院看望了周有光。

大约同时，周老又收到了凤凰卫视一封“恭贺信”，称“鉴于您多年来在语言文字研究领域的杰出成就引起世界的瞩目，我们荣幸地恭贺您候选‘世界因你而美丽——2012-2013影响世界华人大奖’ 之终身成就奖。”并希望周老3月30日能亲临北大领奨。周老的儿子周晓平与凤凰卫视北京公关部商定，周老不出席颁奨现场，由凤凰卫视到周老家录一段视频，拍几张照片，以供3月30日现场发布。3月17日下午凤凰卫视派出了一组人前往周家拍片。6位编摄采人员挤在周老9平方米的斗室里，拉电线，布灯光，架机位，让周老在镜头前现场执笔题字，还让他发表“获奨感言”，忙得不可开交。但3月29日报纸上公布的“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却不是周有光，而是台湾的星云法师。临时掉包的原因，凤凰卫视不便披露，其实是遇到了压力，有人暗中作了手脚，把凤凰卫视置于尴尬境地。周老对此淡然一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周老晚年能够以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为推动中国走向政治文明，焕发出奇光异彩，有一个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就是耄耋之年的国际问题专家张森根教授。张森根和周老的独子、气象学家周晓平早年是中学同窗，晚年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出于友情，更是出于公义，张森根帮周有光编辑了《朝闻道集》，于2010年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此书选择了周有光晚年撰写的39篇文章，展示了周有光的思想精华，具有鲜明的启蒙意义和强烈的时代感。知识界许多精英由此而发现了周有光，认同了周有光。此后，张森根又帮助周有光编辑了数本文集，推动了周有光全集和口述自传的出版，还印刷了知识界众人评说周有光的文集《有光一生，一生有光》。张森根为传播周有光的思想，四处奔波演讲。2015年1月，周晓平先于父亲去世，张森根就成了周有光与公共领域联系的主要纽带，也成了协调照料周老晚年生活的一个主心骨。直到2016年，张森根还为出版《周有光画传》殚精竭虑。三联书店出于经济考虑，要求张森根包销2000册。张森根为了赶在周老生前出书，只好答应这个难以完成的条件。他到周有光的故乡常州，请当地有关部门包销1000册。另外1000册则没有着落。张先生问我，《炎黄春秋》可否包销100册。我说，《炎黄春秋》已物是人非，爱莫能助，十分欠疚。如今《周有光画传》已经在周有光仙逝前夕印出，那么多人认同周老的道德文章，有心的朋友不知能否对张森根先生伸出援手，帮他分担一些包销《周有光画传》的压力，也算是做一件纪念周有光的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