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忠：读图时代，漫画更加成为世界的语言

没有人跟我们结仇，

故意不看我们的动漫。

观众只是没跟自己的荷包结仇，

故意花钱去买不好看的东西。

——蔡志忠

动漫产业的未来发展

我目前出版过300 本漫画，开过七年动画公司，拍过无数动画广告影片和动画电影《老夫子》《乌龙院》，1980年为联合国国际儿童年拍过一部23 分钟的世界童话故事《杜子春》。

我从事动漫产业50 多年，在此讲一点个人对动漫产业未来发展的看法。首先谈我所知道的漫画。

漫画风潮不再了吗？

早在1957 年，台湾曾经非常流行漫画和武侠小说，当年街道的骑楼柱子摆几片漫画书架，就摆摊做起漫画与武侠小说的租书店生意了。而我就是那个年代的漫画迷和漫画家。由每天出书量和漫画家、武侠小说家的数量推论，漫画与武侠小说的流行不是始于香港，而是始于台湾。记得当年光是住在文昌出版社的漫画家人数，就可以组三个以上棒球队了。但由于媒体与政府的不断打压，导致台湾失去成为世界第二大漫画王国的机会。

漫画是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我的漫画作品在全球有很多翻译版本，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蔡志忠多有名，也不是因为题材是中国诸子百家，最重要是因为“漫画”！

图像是今天的语言

与其写一大篇博士论文，跟没见过榴梿的人说明“什么是榴梿”，倒不如拿出一颗榴梿放到他的眼前。相对于文字，人们喜欢看图像。图像最直接，又浅显易懂，尤其造型离奇、动作夸张、故事又吸引人的漫画，更是老少咸宜的说故事利器。

我有位小孙女，她17 个月大时，我第一次跟她同桌吃饭，她埋头猛玩苹果iPad 游戏，根本没空理我。在数字时代的今天，传统书、文字阅读将会慢慢式微。五十年前漫画受欢迎，今天看图像长大的小孩对图像构成的漫画、游戏将更着迷。漫画无国界！漫画是世界的语言！无论小孩、大人、老人都爱看！

一个职业漫画家、漫画从业人员不能不知道漫画受欢迎的原因。

1. 文字要少、故事进行要快

台湾有句俗语：“烂戏，喜欢拖棚。”

我早在当小漫画迷的时候，就发现漫画故事的进行节奏很快、文字对白很少，漫画的这两个特点特别吸引小朋友。

当了职业漫画家之后，我也自我要求故事进行要快，不能像晚间八点档连续剧那样，老在相同场景，剧情停滞不前。我画《聊斋志异》时，一本124 页的漫画里我就画了12 个故事，为的是使故事更紧凑，内容更丰富。

漫画中的对白文字要尽量少，文字太多便会失去漫画的独特性。我画漫画诸子百家思想，将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时，也是尽一切可能使白话文不多过文言文。否则密密麻麻一大堆文字就不叫漫画了。

2．令读者着迷的是漫画中的“海洛因”

严格说来，我画的漫画诸子百家思想、朱德庸的四格漫画和几米的绘本，都只是漫画中的维生素，而不是米饭。据说吃了对身体有帮助，不吃也不会饿肚子。

剧情故事漫画才是真正漫画中的米饭，读者像上了瘾一样，迫切期待能接着看续集，就是要知道接下来主角人物的遭遇。而这令读者着迷的就是漫画故事中所隐藏的“海洛因”。如同我们去买一包烟，为的不是包装盒美丽或是外国名牌，而是烟叶里的尼古丁。

含有“尼古丁”“海洛因”的漫画要件是：主角要受读者喜爱，一位不令人认同、令人喜欢的主角，谁会去关心他的下场如何。日本周刊连载漫画，主编常常由读者回函知道第二男主角更受欢迎，因而要漫画家改变戏份，升格第二主角为第一主角。

3．高效率的漫画家才会红

成为一位职业漫画家，能买车买房养家糊口，生活过得还不错的成功率大约千分之一。首先他必须真的爱画画！这样才不会把画画当成一件苦差事，才能坐得很久，漫画之路才能走得又远又长。

第二个重要的关键是：他画画的效率必须要很高，画得又快又多。

如果漫画以张数计算收入，画得很慢便无法维持生计，如何能依靠漫画养活自己一辈子?

当漫画家当然希望有朝一日走红，火热了当然要一鼓作气，尤其是故事漫画，一年才勉强出两三本，读者隔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下一本，剧情不能连续，热情都冷了，漫画当然很难红。

日本周刊漫画连载的当红漫画作品，每星期要上16 页，一个专业漫画家一星期画16 页，应该是最起码的要求，有的漫画家还同时在不同漫画周刊连载，一星期需要画32 页或48 页漫画。我自己连续做了整整157 星期记录，平均每天画4.7 页漫画。等于一年画14 本122 页的漫画书。

身为漫画从业人员必须要知道：

终生爱漫画才能成为职业漫画家，

高效率的漫画家才有机会走红。

4．需要专业漫画主编人才

依我的观察，两岸漫画出版都很不专业，出版社没有漫画专业主编，而是让漫画家自己玩，出版漫画畅不畅销全凭运气。

我住在日本的时候，曾问讲谈社单行本主编阿久津先生说：“请问60年来，《周刊少年》漫画换过无数总编辑，请问你们的宗旨是什么？”

他回答说：“有趣、有益。”

所以讲谈社出版了棒球题材的《巨人之星》，日本剑道题材的《好小子》和溪钓的《天才小钓手》等寓教于乐的漫画作品。

我又问：“集英社的《少年跳跃周刊》的宗旨是什么？”

阿久津说：“集英社的宗旨是勇气、友情、胜利。”

所以集英社推出了《北斗拳》《圣斗士星矢》《七龙珠》《灌篮高手》等英雄豪杰漫画。

人们崇拜英雄、喜欢胜利！勇气、友情、胜利正是全世界永恒不变的畅销公式，也因此集英社的漫画比讲谈社的受欢迎。

我们无法否认日本是当今世界的漫画王国，他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已经开始发展漫画，并且以企业经营的方式做了六七十年。我常跟漫画出版商建议，应该聘请集英社退休的漫画主编到中国来示范：什么才是正确的漫画主编！

5．纠正国人对漫画的错误见解

小时候，我常听爸爸对别人说：“报纸乱写！历史乱写！教科书乱写！”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乱讲，但也养成凡事要自己亲自去证实，不会把白纸黑字看成真理的好习惯。长大后也的确发现：错误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也在学校当成真理教了1 500 多年。由此证明，就算印在教科书上的白纸黑字也并非都是真理！

然而今天国内的父母师长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白纸黑字比较接近真理，读文字书比看漫画有水平。误认为漫画是小学三年级以前的小孩所看的低级玩意儿，长大了还看漫画就是不长进！其实正确的看法应该是：漫画书是通过漫画手法表达的一本书。如同文学是透过文字表达的一本书一样。问题在于内容，而不在于文字或是漫画。

漫画是一种语言，漫画是一种表达的手段。除了幽默讽刺和故事剧情之外，漫画还可以画诸子百家思想，也可以画物理、数学、佛学、禅宗思想。现在我们就可以发现：漫画书有很多是经典名著，文字书也有很多是言不及义的烂书。

如果有一天，我们国家领导人也能在公开场合拿出西装口袋里的漫画书，向媒体介绍他正在看的漫画书，那时就是漫画获得平反之时。

动画的未来

在还没有计算机以前，世界上有能力制作二维动画的国家并不多，真正把动画当作企业经营的更少。35 年前，台湾是少数把动画当企业经营的地方之一。当年包含全球员工最多的宏广动画公司在内，台湾有超过10 家动画公司。改革开放以后，到苏州、无锡、上海等地开大型动画加工厂的大多是台湾老板。当然今天我们看到大陆动画的年产量26 万分钟，这等于3000部90分钟的动画电影，或11300部23分钟的电视片。但只有量没有质的动画，拍好之后，很可能连走出公司大门都有问题，更何况要放眼亚洲迈向世界呢！

观众没有跟我们结仇

记得30多年前我制作《七彩卡通老夫子》动画电影，我自己是导演和50% 的投资者。在1982 年暑假档上片推出时，票房打败李小龙、成龙和007 等好莱坞电影的所有票房纪录。因为我始终相信观众没有跟我们结仇，故意不排队买票看我们自制的动画片，而刻意去看日本的宫崎骏或好莱坞的《功夫熊猫》。

观众只有没跟自己的荷包结仇，为了鼓励国产自制动画电影，而刻意去看不好看的动画片。观众排队买票进场看电影，只为了好好享受90 分钟的娱乐。

拍动画电影很花钱又耗时，谁也没有权力自渎，花光投资者的钞票，制作出不好看又不优雅的动画电影。

什么才是拍出好动画的关键？

几年前，有一位开动画公司的北大校长夫人曾对我说：“我们不知道该走日本路线，还是走韩国路线？”我问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日本路线就是先出版漫画，然后再拍动画片。韩国路线是先推出游戏，火红之后再拍动画片。”

我回答说：“这都不是问题重点，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要有会用画面说故事的人！我们的问题是缺少动画编导和动画电影的专业制片。”

依我个人的看法，中国动画产业未来要发展得更好，动画从业者得先改变自己的观念，并克服以下的几个重点。

1．技术不是问题，重点在于优秀的动画编导

一个好听的笑话，

光用嘴巴讲就很好笑了。

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无论我们把它画成彩色漫画或拍成三维动画片都不好笑！

故事版决定电影的生死。

如同漫画受读者欢迎，是因为漫画里的主角人物和故事情节，而不是漫画家的画工。除非他是个想当漫画家的美院学生，才会关心漫画技巧。技巧只是诉说故事的手段，而不是重点。

同样的，观众排队买票进场看电影，为的是去享受一个半小时的奇幻之旅。

很多导演常常说：“这一段没戏！这一段的戏很好！”戏，就是掐住观众的心！令他哭、令他笑！令他紧张、令他为主角的未来担心！所以一部票房电影它的题材一定很新颖，故事情节一定很吸引人。

百分之八十的好莱坞电影都很一般，但百分之八十的好莱坞动画电影都很好看，大概是因为动画电影的制作过程旷日持久，编导人员大都是一个人独自在室内工作，有很多时间可以冷静地思考，因此所拍出来的故事、画面、场景都比较优雅有境界。

目前国内动画产业的困境，就是缺少擅于用画面讲故事的优秀动画编导人才。

一部动画电影，最关键的是企划故事题材、订场景与人物造型风格和画好整部动画的故事版。以上这些最大的关键是团队创意与编导的个人气质、境界与品味。钱的问题不大，而是要找到对的人！一个错误决策所做出来的故事版，离开会议室把它交给皮克斯动画公司制作也没救！

培养优秀的动画编导人才是当务之急。这样的人才除了靠学校培养之外，他自己本身必须要很有文化、有主见、有想法。看了很多书，也很喜欢看电影，而不光是在学校很会读书，考试考一百分。

2．故事题材与人物造型

跟别人讲话，如果我们一味地谈自己，很快对方就失去兴趣。如果我们改变话题，说：“嘿！刚刚我听马化腾老板如何称赞你们这部门！”该部门的腾讯员工，应该会马上睁大眼睛仔细聆听。

同样的我们不能选择对方完全不熟、不感兴趣的题材拍动画电影，如同我们不能拿臭豆腐、黑皮蛋卖给全世界一样。就算是身为票房导演的卢卡斯、斯皮尔伯格选择的拍片主题：星球大战、大白鲨、ET、侏罗纪公园，也都是观众感兴趣的全球性题材。

在全球单一市场的今天应以全球为考虑。

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拍真人电影，用中国演员、在中国场景拍戏，只好选择中国的故事题材。因此除了在中国内地放映之外，很难发行到世界各地。

动画电影则完全没这个问题，无论以外星人当主角，以1 000 光年远的星球作故事背景，讲100 年后的故事都没有问题。如果我们拍动画片还拿臭豆腐、皮蛋当题材，这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3．建立东方的好莱坞

在20 世纪60 年代，以过气或初露头角的好莱坞影星当演员，由意大利人导演及监制的西部片，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所主演的《荒野大镖客》《黄昏双镖客》便很成功地打入了全球市场，成为很有特殊风格的意大利式西部片风潮。香港导演与制片也常以欧美影星拍好莱坞等级的电影。

中国的优势是制片成本相对于好莱坞便宜许多，而中国本身的电影市场也够大，《唐山大地震》《让子弹飞》的票房将近7 亿人民币。因此中国早已经有条件成为东方的好莱坞，有如早年香港成为亚洲制片的大本营一样。而动画电影更比真人电影有利于打开世界市场，期待这一天能及早来临。

4．众人等待第一部惊世动画电影的诞生

台湾国泰企业创始人蔡万春说：“最坏的时机，正是最好的时机。”

当《功夫熊猫》在中国大卖的时候，如果有人说：“我们要以正宗土产的功夫动画片，打败《功夫熊猫》！”

姑且不论是否有能力办到，光是这主意本身就是错误的策略。想要振兴国产动画电影应该倒过来：

拍一部很好看的动画电影，

成功地打入国际市场。

例如1981 年，我在拍《七彩卡通老夫子》动画电影时，台湾出品的琼瑶、刘家昌式的《三厅》爱情电影已经没落，当时是港片兴起横扫台湾电影市场的年代。我拍好《七彩卡通老夫子》之后，在普遍认为港片比台湾片好看的观念下，如果把战场设在台湾，跟港片一较长短一定很困难。

我们的策略就是先到香港上片，成为三年来香港地区票房最好的台湾片，然后再回来台湾上片，结果台湾媒体大肆报道这则振奋人心的影剧新闻，首映第一天早场，观众排队买票的长龙就有1 000 米长。结果打破台湾有史以来最高票房纪录。

同样的，国家致力于发展文化创意动漫产业七八年之后的今天，如果有一部动画电影能在美国大卖，之后再转战回国上映，央视、新华社、《人民日报》肯定会大肆报道，因为大家都引颈期盼，等待一部振奋人心的好作品出现。套用一段宫崎骏说过的话：“我如果能让一个孩子拥有一部令他无法忘怀的作品，就是一种很幸福的体验，因此我将努力不懈地继续完成我的工作。”对于一生从事动漫行业的我，有幸能活在快速变革的时代，有机会能跟大家一起为动漫产业的未来尽一份心力，光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就充满使命感！我将努力不懈，期待有生之年能完成使命。

《天才与巨匠：漫画大师蔡志忠的传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