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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视角中的“丝绸之路新史”


来源:新京报

唐僧西天取经是一种主观意愿的实施贯彻——奉旨上长安、奉旨上西天;一种影响力的运作——东土大唐来的老爷;以及一种制度的执行:旅途中的明晰有序。

在汉语传统中,很少有人意识到,书评一词名称中倒装前置的句法,导致了该文体普泛弥漫着喧宾夺主的气氛:作为评论对象的“书”,突出在动词前面,成为写作与阅读之标的。直把宾语置顶端,貌似表达一种尊重的修辞;实则上,主谓宾关系中的逆序与缺席,却生成并助长了一个狡黠的主体。但现代汉语中词语的艰难处境又值得同情:若以正常顺序表达关于书籍的评论,就会组成“评书”两个字,众所周知,那滑向了另一种更古老的传统,同时更加不靠谱,或者说不正经,即充满了残丛小语、野史杂谈即“八卦”的小叙事,如此,则书评有沦落为口水之危险。

本文乐于进行另一种尝试,让书评一词在指涉不变的情况下,更加顺理成章,即它还是书评,同时却还是“书的评论”:是由另一部书发表的,关于某一部书的指点、评价与阐发。这将是以书为主体、为第一人称的一篇文字,不是该书本身,却是书与书的彼此映衬与互见,各自尊重,但也可能是相互拆台。现在,我们就有请《西游记》,来对美国学者芮乐伟·韩森的著作《丝绸之路新史》写一篇书评。

在正文之前,还有一句题外话:《西游记》的言论我们也自不可尽信,文责由其自负。其书毕竟是部小说,并囿于产生时代的知识发展状况及其内部世界观局限,读者很有可能会在这篇书评中看到不值一哂的谬误、自以为是的偏见;不见理论,但有妖怪——那些曾出现在丝路现场的妖怪混进来了。

唐僧在徒弟们帮助下行走西域,这可能是古典时代自孔子之后最著名的一次周游列国,我想,佛教徒们一定同意说,这也是更成功的一次。我并不想渲染今文经学的思路,但唐僧的确在强势的背景下,进行了一次被官方安排好的旅行。这种安排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主观意愿的实施贯彻——“奉旨上长安”、“奉旨上西天”;一种影响力的运作——“东土大唐来的老爷”,行走有便(但同时肉和宝贝也增加了被觊觎的风险);以及一种制度的执行:这里安排好的制度,是指旅途中的明晰有序。

意在“翻过”旧有著作,构建新史

任何时候,任何一个人贸然身处在丝绸之路上,很可能都会不知所措,在这一段漫长的险怪旅途中,他会遭遇层出不穷的意外……我本身即是这方面富有经验的记录者。在我的世界中是如此;在你们的世界里,现代中国的西北、内亚是如此;在你们祖先的世界中,当年丝路还是活的,尚未曾成为荒漠、遗迹、考古工地、盗墓现场以及旅游点的时候,更是如此;甚至,到了《丝绸之路新史》这本书中,也还是如此。尽管这部书的作者意在让更多人,而不止是她的学者同行们阅读这本书,但是,如果没有一些经验,或者是实地万里路的踏访,或者是万卷书乃至几卷开而有益的阅读,总会在其中的各种人名、地名与年代名、族群名等等名词间晕头转向。

该书标以“新史”,一如《西游记新传》或者《新西游记》这样的相貌,意在要把以往的相关著作以及旧有的常识,像漫漫长路上的山坡那样,一重又一重地翻过去。于我而言,这也是一本很新或应该说很陌生的书。因为我原本并不知道,曾如此详尽记录过,构成了我之主体的这片区域,居然是什么“丝绸之路”。这是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提出的一个后设的术语。如今的人,似乎颇有受到《西游补》中鲭鱼精的蛊惑,梦想在妖术的作用下回到唐朝或者其他什么时代去,设若真有人办到了,穿越回丝路,正准备开始其跨国贸易的宏伟梦想,先用奇怪的口音(而不是中古长安音,或粟特语、突厥语)与人搭讪:请问这里是丝路——丝绸之路吗?万一有天资绝顶或天赋异禀、自带中古汉语与现代汉语语音转换器的,表示听懂了,那也一定是理解成了“死路”或“死雠之路”,他或许会回答说:不是,才不是死路,莫愁前路无知己,马上相逢无纸笔。

少见多怪,“丝绸之路”很名不副实

当初,在我和“取经四人组”看来,这条充满了妖魔鬼怪的道路是试练小径,是取经求法之途,是得证长生大道或者说成长的荆棘路——也就是追赶时间的旅程,在诸方中,唯有向西走才如此,这取决于地球自转方向由西向东,太阳东升西坠;是以在《西游记》那个处处呈现数学之美的世界里,大唐长安居于南赡部洲,而灵山在西牛贺洲,从南洲到西洲去,标准的角度应该是西北乾方,但我们不叫《猴猪西北行》以求与《孔雀东南飞》对仗,却径直就叫了《西游记》,深意即在于此。这一段西游旅途,我倒并不算率先记录的,唐僧也不是第一个行走其中的,若不算后羿、穆天子、汉武帝这些想要万寿无疆的人君传统,在我原本的经验中:早年夸父曾经沿途疾行,其逐日之旅虽殒犹荣,身后留下了名叫邓林的绿洲,春天会开桃花,夏天会结满孙行者最喜欢的桃子。后来,老聃也曾骑着青牛飘然远引,有些人认为他与世尊(也就是佛陀、如来),可能还应该有某一位神圣一气三清,而又三位一体,如是,则法显、义净、玄奘以及释悟空等等取经者,去的路程只是重蹈旧辙与踵武祖师,而东归则是反哺;只是,包括孙行者和猪八戒、沙和尚在内,人们后来都不信任这种来自《老子化胡经》的说法了。

以上这些智识并没有被纳入到新史之中,或许要算是作者的偏见,但我也表示释然,一个一百多年的新词和新研究领域,这对于不论是妖魔、神佛,还是经典来说,实在是还处于锐意满满、生长旺盛的青春期,新材料与新知予取予求、快速增长,能指与研究史都那么年轻,我期待着未来的修订与新新史,会更加准确地揭示古老与复杂得多的事实。事实上,《丝绸之路新史》已然更新了不少旧常识。在读这本书之前,很多人印象中的丝路,多的是丝,主导的是贸易,穿梭交流的是冒险者与远道而来碰运气的商人,他们让后人悠然神往,于是有了从《马可·波罗行纪》到《看不见的城市》这样的杰作。一定程度上,近代从斯文·赫定到斯坦因的抵达、挖宝、买卖与离开,也可以被理解为是接着这种对丝路的想象续貂延展到近代的——但这本书告诉人们,除了唐代曾以绢为通货之外,丝绸以及民间的长途贸易,都未必是这条路线上的主流。也就是说,“丝路”很名不副实。

我想想就深以为然,西游路上,固然观音菩萨也曾腰缠着冰蚕丝驾临,镇元子的五庄观上也用过丝帕托盘,那究竟都是神佛级别的小饰品,要说魔怪们大规模地将丝作为宝贝的,不过就是盘丝洞里那几位风光大好的妖精,可人家又其实不是正宗的中国缫丝,而是节肢门自产自销的蜘蛛丝罢了。此丝非彼丝,《丝绸之路新史》一书告诉大家,《博物志》作者老普林尼当年抱怨塞里斯丝败坏罗马,塞里斯通常被认为即彼时对中国的称呼,但学者们新近认为,很有可能,那时代抵达欧洲的是印度野蛾丝或者爱琴海科斯岛野蛾丝——大家看,我的记录与历史自可呼应,相互契合。

敦煌壁画中的怪兽,在“西游记”当中它们是阻挡玄奘一行求取真经的障碍。

在尼雅与楼兰之间的米兰遗址,斯坦因在一座佛教建筑中发现墙上绘有十六人,其中一人如图所示。无论这是远方工匠所画还是摹自图册,这种艺术主题在丝路上很容易传播。

玄奘的偷渡与唐僧被安排的旅行

我总觉得,人们可能会选择更信赖《丝绸之路新史》这类归在史部及K类的图书,而小觑和歧视了说部和I类的文献。这很不好,我要自证,《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样的旧文,貌似传记,却属教徒兼僧侣的记录;对神迹与法力的依赖,使之形成了灵验记的笔调,跟小说家的文字也相去无几了。而《西游记》却可说就是一部更新的丝绸之路史。譬如:昔日的卷帘大将,在移民流沙河之后,替换了自家的姓氏,用“沙”这个姓氏,成功融入了土著社会,一度成为当地垄断水资源及内河航运的内陆交通巨鳄——韩森教授援引了近代考古史以及气候学地理学数据,直到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年代,塔里木盆地的河流还能有季节性的航行。而我们再看天蓬元帅,作为移民二代,他起过猪刚鬣这样的姓名,更加贴合所在族群的文化特征,这种做法,与徙居高昌(吐鲁番)以及撒马尔罕的粟特人何其相似(甚至,后来的八戒总是想着还俗与破色戒,这与包括鸠摩罗什在内的丝路僧侣也趣味相投——编者按:据《丝绸之路新史》,鸠摩罗什一生中三次破戒,有一次主动讨要了一名女子,并和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当然,作者韩森也表示,鸠摩罗什不同传记之间的记载有出入,学者们并不确定三次破戒是否真正发生过)。除了姓名,粟特人还曾改变衣装与发型以适应不同的游牧统治者习惯,我们也都知道,八戒与沙僧在皈依之前,在高老庄与流沙河也都有过换装的记录:要知道,卷帘大将在迁徙之前原本可不是沙和尚出场时那“一头红焰发蓬松,不黑不青蓝靛脸”。如是我闻,天庭从不曾流行过公务员杀马特化的时尚。

当然,什么毛脸雷公、长嘴大耳云云,在早期民族志中,这是很普通的异族想象,少见多怪而已——很多所谓妖怪,其实不过是对非我族类的污名化,是定居者对外来人口的言辞偏见。但如果话语权暂时掌握在路人那里,表达效果可能会反过来,山大王与拦路抢劫的强盗会在词句中成长为妖魔,“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那是旅行者对定居土著的不愉快甚至恐怖记忆:我知道,后来,领导第一次环球旅行的麦哲伦就是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妖怪手里的,我好像还记得,盛传有一些探险家像这样被妖怪吃掉的——顺便说一句,丝路上的粟特人原本按照祆教的葬俗就是把尸骨给包括妖怪(如果妖怪存在)在内的各种存在吃掉肉之后再埋葬之,但后来就慢慢遵从了汉人的做法。

我作为更新丝路史更重要的证据,还在于唐僧。玄奘作为偷渡者的神话,并不若我所记录的作为唐王御弟更合乎丝路的特有逻辑。前文稍稍提及,《丝绸之路新史》揭示:唐朝军队以及官方影响,对丝路的有效贯通与运作颇为重要,唐朝衰颓之后,那些城邦迅速退缩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唐僧在徒弟们帮助下行走西域,这可能是古典时代自孔子之后最著名的一次周游列国,我想,佛教徒们一定同意说,这也是更成功的一次。我并不想渲染今文经学的思路,但唐僧的确在强势的背景下,进行了一次被官方安排好的旅行。这种安排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主观意愿的实施贯彻——“奉旨上长安”、“奉旨上西天”;一种影响力的运作——“东土大唐来的老爷”,行走有便(但同时肉和宝贝也增加了被觊觎的风险);以及一种制度的执行:这里安排好的制度,是指旅途中的明晰有序。旅人们须在关卡向官吏提交“过所”,这种证明身份的文字材料可能有着最古老的肖像描写,还记录了人数、携带的物品以及目的地等等,自汉至唐,有汉文亦有其他文字如龟兹语的实物被发现。而想必很多人都会有印象,唐僧也带着通关文牒,历钤十二国印。按照丝路上过所的一般状况,这个路线图可不像游园盖章那么灵活偶然,而是事先就确定好了的。这一点,在《西游记》中可是把关子一直卖到西游行程结束之后:那时四圣取经回东方去了,观世音菩萨在如来佛面前掏出了那个八十一难的清单,敢情那些妖魔的数量,也都是预先算好,合乎完美数字的。

《西游记》与丝路史实的叠合

我姑且还是尊重传统,把中古内亚的交通称之为丝路吧。《丝绸之路新史》一书还揭示了,它不是一条确定的、绷紧如丝弦一样的线条,而是很多个世纪中,行走在亚洲腹地的各色人等,使臣、商队、难民种种,在绿洲之间,用众多的脚(还包括驼马的)丈量出的复杂道路网络的痕迹,“不断变化且没有标识”。这也是对的,就是说,丝路犹如茧。书中提到另一种比喻把大路比作动静脉,小路喻为毛细血管,以解剖学的视角来对待丝路,自是有着方法论上的双关意蕴,但我觉得,不若用“抽丝剥茧”来形容,更加名符其实。

无独有偶,在我的经验世界里,这条路也并不是一次性的单向旅程,而存在着复数的非线性景观:唐僧带着一只猴子,一口肥猪,一匹马和一个吃人生番跋涉过一次是没错;但此前菩萨们常来常往,接纳一些门徒,招领一些失物,投放一些妖怪,云里雾里跑过很多趟;至于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这些神佛两界的小公务员们亦密集有序、按部就班地做着旅途上的值日生,其上下班的路程固然基本为我所忽略,那只是因为没有故事可讲,乏善可陈,神仙过路无意外,但那都是存世的事实无疑。再说,悟空频频搬弄救兵,这条路上也不知风风火火飞过多少次。故而,谁说“西游”不也是耗费了巨大人力(神佛之力)的复杂痕迹集合呢?这都与丝路的史实颇为相吻。

汉语辨析单复数的能力不强,人们单从“丝绸之路”、“取经路”这样的词汇上,不容易看出更丰富复杂交叉的时空叠合,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在这些路上,可不止是汉语在行走,就算大家忽略了各位精怪和妖魔,那还有其他语言,在希冀与现实、幻想与苦难的切面上,保留了更复杂乃至3D立体的丝路。如:唐僧取经四百年后,于阗有七位王子及其随从,曾经行走在去往东方的旅途中,《丝绸之路新史》一书摘引译介了其中一位保留在敦煌藏经洞中的于阗语文书:“去敦煌的旅途非常艰苦,要走四十五天,多么希望我能一天之内就飞到。”这样的想象与感叹,看看我,要会心一笑吧,那时候,《西游记》其实是在场的。

“新史”甚至有章回体小说意味

说到文书,我自然颇有亲切感,不管是我本身,还是唐僧他们西游的目的——取经,无不与文书有关,如果是在跨文化和语际交流中,不囿于单一宗教的立场,那么,经典亦不过是文书一种。《西游记》可说是一本关于书的书,关于记录的记录。而在丝路各遗址发现的文书记录,亦正是《丝绸之路新史》一书的最大依据,该书正是将一百多年来的出土文献作为立论基础,来得到如是种种新见的。这样的做法更加朴实有效,我很喜欢。

我也赞成该书以各城邦即遗址设章节,叙述围绕着城邦,城邦(在考古现场)围绕并散落着出土文献。看上去,这在文体上有类国别体,但实则上,其中亦不单纯是空间罗列,也有时间的次序。

我因此急切地觉得它甚至有章回体小说的意味——堪可引为同类,我很高兴写书评,我甚至十分期待,有朝一日《丝绸之路新史》也可以为我这本老书来写个书评——或许它也在写,甚而已经写完了呢。

“一位王子保留在敦煌藏经洞中的于阗语文书说:‘去敦煌的旅途非常艰苦,要走四十五天,多么希望我能一天之内就飞到。’”

[责任编辑:冯婧]

标签:丝绸之路 西游记 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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