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一首诗,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来源:凤凰文化

走夜路你就大声歌唱。因为路途的艰难和孤暗,需要一些发声,有时候唱自己,有时候唱别类,走着,唱着,头发就白了,而身体内外的路,依然像我工作的巷道那样黑暗而逼仄。一直以来,一些事物遮挡了另一些事物,一些场景遮蔽了另一些场景,我愿我的文字成为照亮另一些事物与场景的灯盏,而它是多么微小啊,像扇子遗落的白……

为断指招魂

一首诗· 唐以洪

-- 我写过断指--

我写过断指

写过他们缠着带血的纱布

像早产或夭折的婴儿

躺在长三角、珠三角……

这些产床上

写过他们的疼痛和麻木

与瘦草相比他们略显粗壮

但他们比野草还要弱势

草被割了还可以再长

他们断了就永远不能焊接

像是被切割了一次又一次的废铁

我写过断指,写过他们在仲裁大厅外的徘徊

相互拥着哭成一团

写过他们望断秋水般的等待和地狱般的绝望

我还写过,在调解书上

他们是一截又一截廉价的火腿肠

我写过的断指,如果连在一起,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但很多很多的手指还在不甘心地走上去

他们常常在我的梦里

突然站起来,像一个又一个背井离乡的孤儿

他们齐刷刷地站着,仿佛一支逐渐浩荡的队伍

去讨伐漆黑的夜色

像唐以洪这样的诗人,更像传统中国的"游民知识分子"(王学泰语),离开乡土,辗转于城市之间讨生活,溷迹下层,跌宕于世情百态、江湖风浪。不同于普通游民,他们有种自觉的书写意识;不同于传统士大夫或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往往以后者不齿或不为的职业谋生,具有顽强的生命活力。在写作中,他们不大关心那些抽象玄远的宏大命题,文字也不那么雅驯,但一种泯然众人又不无特殊的视角,加上复杂的人生阅历,使他们成为本雅明断言已经灭绝的"讲故事的人",在最好的情况下可以造就一种贯通写作与人生的俗格之美。

譬如唐以洪写过一首《十月八日在苏小小墓旁》,我们很容易拿它跟潘维的《苏小小墓前》比较。潘维是个典型的江南诗人,一落笔就很有文化感,这种文化感也总是被情调化,万物皆旧时风月,就像台上的戏子,那么美,那么顾盼生情,却是被世代相传的剧本所导演,在俗套中脱不了拿捏之态。虽然《苏小小墓前》被写得活色生香、春光旖旎,却不过是才子佳人这中国文学古今第一俗套的再版而已,用该诗中的话说,"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而唐以洪却从自己窘迫的人生处境写起,将前朝名妓与本朝小姐并提,将消费她们的古今富商跟自己对照,用具有现实感与反唯美效果的老实话,突破了历代咏名妓诗的窠臼。例如同样在苏小小墓前,潘维是"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向美作一个交代";唐以洪则以一句大白话说服自己留影,"怕啥!只是和一个死人照了一张相"。

与《十月八日在苏小小墓旁》相比,排比完成的《我写过断指》算不上佳作,放在春节期间推出似乎也有点扫兴。但辞旧迎新之际,我们对人间的祝福莫过于平安--而游民安则天下安。

秦晓宇,乙未年正月初一于百望山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唐以洪

十年前,我在温州一家鞋厂的女鞋部打工,具体的工作就是用射钉枪将鞋包固定在楦头上,这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却很困难。因为楦头的头部很细,只有筷子头那么大,且楦头和鞋包都有黄油,射钉枪的枪头一靠上就打滑,因此这项工作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一不小心就会将钉子射进自己的手里。但为了生计,我不得不硬着皮头干下去。

我每一天都很小心,也很揪心,生怕钉子扎进自己的手中,可以说,打射钉枪的那段日子,我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尽管小心,但高强度的流水作业和长时间的加班,常常让我感到疲倦欲睡,有很多次,刚一打盹,射钉枪里的钉子便射进了手背,钻心的痛登时让我睡意全无,赶紧让工友想办法拔出来,贴上创可贴,继续干。如果流血过多,管理人员最多同意你休息半天,至于医疗费,全都是自己买单,厂里从来没有报销的先例。当时我想,幸好射钉枪里的钉子是普通的订书针。但后来有一次,枪头一滑就抵在了我左手的食指上,钉子一下子射进了手指里,它穿过皮肤,牢牢钉在了指骨上,工友根本没办法给我拔出来。到医院后,医生好半天才给我用镊子拔出来,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食指肿得像拇指。那一次,只休息了3天,因为车间主任说流水线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人都不行,我必须去,不然就得另外招人。没办法,我只有带伤上班。当然我依然没能报销医疗费,因为厂里说我是违规作业,谁叫我上班打瞌睡呢?当时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几百元的费用去找相关部门投诉或者仲裁,既要失去工作,又要赔上大量的时间,即使得到那少许的赔偿,也等于什么都没有得到……至今,我的食指上还有一道醒目的伤疤。

但这远远不是我写下《我写过断指》这些文字的理由,那段时间,裁床的一位工友被压碎了手掌,虽然厂里出钱给医治了,但留下了残疾,不能握捏东西,找了很多部门,经调解赔偿了5000元。那段时间我学会了上网,在网上看到很多关于断指的新闻,比如"一个家族8根断指"、"海南一农民工的断指纠纷""工厂实习断指索赔无门""工人断指索赔,工厂反向其索赔8万"……这些没完没了的新闻让我感到窒息。特别是2005年广州商学院社会工作系教授谢泽宪调查发现,珠江三角洲每年有3万根断指事故,我不由得想到了长三角,想到了整个中国,每年究竟有多少根断指?

但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暂时还没断的手指。

因此,我写下了《我写过断指》。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一首诗· 陈年喜

-- 炸裂志--

早晨头像炸裂一样痛

这是大机器的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衰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炫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晚年的巷道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

自古诗人多婉约,"莽汉派"反其道而行,喝大酒,追小妞,打群架,再写几首放浪形骸的诗,以为这就是汉子了,殊不知汉子首先意味着磊落担当,而非任性使气、荷尔蒙逍遥游,正如王应奎《柳南随笔》所言:"世俗称人曰汉子,犹云大丈夫也。"年喜就是这样的汉子,常年四海游击,在深山矿洞之中打眼放炮,炸裂岩石,以这份艰难危险的工作养活一家老小。

《炸裂志》写出了一个中年汉子的两面。一方面,汉子也叫疼,也会有衰弱、胆怯("我不大敢看")、消极("打发中年")之感,也会崩溃,这很真实,同时这些负面情绪亦在表现中年负累之重。另一方面,"我"的生活又"坚硬炫黑/有风镐的锐角";而那句"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也暗示,"我"充满能量和力量,无所畏惧,真正能让"我"拼力劳作或突然崩溃的,惟有亲人。

我以为,"陌生化"不应当仅仅指一种使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的艺术效果,它更应当包含语言本身的陌生化运用--或将冷僻的词语用得妥帖,或将寻常的词语用出尖新的意味。《炸裂志》中,"炫黑"属于前者,"打发"、"引信"则是后一种情况。"打发"主要指消磨时间,但在"炸裂"、"风镐"、"流血"的语境下,"打"也流露出其字面义;同样的,"引信"不仅指细细的引爆装置,其牵引、信念的字面意味,均被商山脚下的亲人挑动起来。

本诗的标题斩截沉重,统摄全篇,整首诗可以读成对"炸裂"与"志"的密切应和。"炸裂"一词在诗中出现了三次:首句开门见山用"炸裂"比喻头痛欲裂;中间部分"炸裂"乃直陈其巷道爆破工的身份;末句用"炸裂"形容内心的崩溃之感。如此,全诗始于"炸裂"而终于"炸裂",让炸裂的行为与身心的炸裂之感互相书写。"志",心之所之,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炸裂志》正是一首典型的以诗言志的作品;志还有记录、记载之史志义,本诗可以视为一个爆破工的中年史。诗不长,是一种以少总多的写法,而炸裂的情状就是如此,突然爆发并很快结束。

诗歌总要提供一点新意,新的观念、新的手法、新的形式、新的意象、语词的新义、新奇的想象、未被书写的经验……而年喜以《炸裂志》、《意思》、《杨寨与杨在》、《牛二记》等一系列作品,让洞穴深处围绕岩石展开的工作场景第一次进入新诗;这既是大工业时代的经验,又是能唤起原始场景的经验。十五年了,这样的经验他无比丰富,生活却没有多大的改善,就像他爆破掘进的巷道,许多时候并没有出路。去年年底,在河南灵宝一个幽暗的金矿洞深处,年喜接受《我的诗篇》摄制组采访时说:"巷道打得越深,离光明越远。"

秦晓宇,乙未年正月初七于百望山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陈年喜

2013年农历1月16日,商山飘着林冲那年的鹅毛大雪。应一位重庆藉朋友之邀,我领着四位工友,其中包括我的大哥和四弟,赴南阳内乡夏馆镇一个叫四台沟的矿区进行巷道作业,接受生活的又一次发配。这些年,我从内蒙到云南,新疆到东北,脚印遍及荒山野岭、边毛之地,这就是我的工作和生活。化血汗为钱粮是这个年代很多人的生存方法,它直接而有效。穷人有穷人的经济学。

这是一个规模很小的矿点,银矿。矿脉隐约,品位低微。很长时期以来,矿业开釆追求短小快,投资小,见效快,失败了也容易承受。私营矿主喜欢这种方式,这也是我们经常面对的境况。从机器的安装,到调试、运转,我们用了两天。十几年的磨砺,我已成了多面手。这也是矿主选择工人优先考虑的。在困难重重中,我们艰难地掘进着。 

因为作业空间狭小,机器巨大的噪音无处释放,长期连续工作,每次下班,都几乎失去了听力。每天早晨起来,头像炸裂一样疼,这是长期爆破作业的后遗症。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加快进度缩短工期,以及工作时用棉花塞住耳朵。

巷道阴暗,潮湿,像另一种河流,充满了未知和凶险。在这条河里游弋,需要胆量、经验,更需要运气。十几年来,我见遍了生死,很多工友,一小时前还在一起吃饭,打牌,嘻笑,一小时后,就被从人间删除了,只留下碗筷、工装、被褥、未结算的工资……

有一天夜晚,我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被查出食道肿瘤,我一生也忘不了那一刹的感觉:天塌地陷,我如炸碎的岩石散落一地。

宛西的春天来得早,这个时节,冬麦如茵,遍野的山桃花烁烁如火,有几树干脆开到了我们的洞口。我家园子里母亲种下的桃树也该开了吧。

第二天,我向老板借了钱汇回家去,我不能离开,我知道,我的巷道每打进一米,我的母亲就多一份活命的希望,我亲人的碗面就多一滴油盐。随后我写下《炸裂志》,记下我生命的炸裂,对命运无边黑夜的炸裂。

走夜路你就大声歌唱。因为路途的艰难和孤暗,需要一些发声,有时候唱自己,有时候唱别类,走着,唱着,头发就白了,而身体内外的路,依然像我工作的巷道那样黑暗而逼仄。

一直以来,一些事物遮挡了另一些事物,一些场景遮蔽了另一些场景,我愿我的文字成为照亮另一些事物与场景的灯盏,而它是多么微小啊,像扇子遗落的白……

"雾霾肆虐,我依然热爱我的锅炉"

2015-03-02 

一首诗· 白庆国

-- 锅炉工--

没有人知道

我是一名锅炉工

我的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

当夜深人静,地冻三尺时

我的劳动开始了

我有一台像样的锅炉

它高大,悍武

有一个宽广的胸堂

每一块煤

我要求都是黑色的

黑色的皮肤

黑色的眼睛

但它的心肠必须是火红的

月光下

我的劳动多么可笑

一会儿是一条黑色的影子

一会儿是一块黑色的煤

夜像水一样平静

月光干净地照着

一台灰色的锅炉

一名锅炉工

白庆国几乎一直生活在那座他"用脚步和语言模仿"的生养他的村庄,跟老父亲一道日出而作,每当"大地荒冷,天空雁鸣"之际,都会去附近的县城临时做一名锅炉工,有时给电厂干,有时给供暖公司干,有时烧天然气,有时烧煤。这份工作他干得很卖力,也乐在其中。

如今,艰难苦恨已成为农民工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统而观之,会让我们对中国经济奇迹背后的社会疾苦有更多入微的体察。但诗歌有另外的法则,它天然反对陈词滥调,哪怕是发自肺腑、颇具社会意义的陈词滥调;即便表达最泯然众人的经验,它仍要求你创造个人的声音。另一方面,再苦难的人生也有悲有喜,诗歌又关涉另一个世界之梦,关涉"文之悦",然而时下的打工诗歌很少有那种真正"圆润的,感觉良好的东西"(已故诗人马雁语,其原话是"多数诗人都受困于苦难记忆太深重,乃至有时候没有什么苦难也自动往上面靠,因而缺少那种圆润的、感觉良好的东西")。在千愁万恨的打工诗人里,白庆国算个另类,他的诗传递了锅炉般的温暖,其"任真自得"的风格让我想到陶渊明--于晋末乱世绝难悠然的穷乡世界,创造了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田园诗意境。"黑色的眼睛/但它的心肠必须是火红的",有顾城《一代人》的意味;"每一块煤/我要求都是黑色的","月光下/我的劳动多么可笑",亏他想得出这样的句子。

白庆国就在《穹顶之下》点名批评的煤耗大省河北烧锅炉,在那里每年烧掉的三亿吨煤炭当中,他总要占个千万分之几。他会怎么考虑雾霾的问题,当他一手制造温暖一手制造煤烟之时?不管怎样,即便在强烈的雾霾语境下阅读,他这首煤耗之诗仍然是美好的。诗中的劳动主义美学甚至可以追溯到《诗经》的第一首《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正如柴静女士令人尊敬的奔波拍摄,同样蕴含着辛劳立其诚的劳动之美。劳动和人相互创造,构成了人类的宿命。劳动是美的,因为它使人获得存在感;反过来说,惟有让人获得存在感的劳动,才是美的。

柴静说得没错,底层的人民才是环境污染最大的受害者,然而对于他们,过劳、欠薪、职业病、工伤、医疗和养老保障才是更具迫切性的优先议题,而生计问题更是他们面临的第一难题。也许,柴静应该采访一下涉污钢企的工人,听听他们的心声。我想北京的私家车可以采取更严格的限行措施,毕竟那只是代步的工具,也可以更严厉地问责政府,但如果没有妥善安置的可行方案,最好不要骤然关闭那些牵涉百万人生计的涉污钢企。

秦晓宇,2015年3月2日于沪上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白庆国

当我将谷物收割完毕,冬气袭来时,我会骑着自行车赶往县城,带着简单的行李。

县城,那里有我的老朋友,每年我都会从乡下赶来与它相会。我有一台像样的锅炉,它诚实可爱,我给它多少煤它就发出多少热量,从不私贪。它工作时,把时间与空间完全给了煤的燃烧,每一块煤燃烧时,都有足够的时间。锅炉从来不在工作的时候,让一块煤突然停止燃烧。这就像一个人的奔跑,道路是畅通的,意外是自己的。 

只有炉膛里的煤彻底燃烧完毕时,锅炉才停止工作,没有喘息,好像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它是永不疲倦的机器。

从一个饭盒大的观察孔我悄悄观察过它劳动的样子,煤在它宽敞的炉膛里急遽燃烧,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火光刺眼,不允许你过久地观看它。不过看它的同时你会产生奇思妙想。每一块煤在它宽敞的膛内安静地燃烧,没有不安,没有扭曲,更没有痛苦。好像煤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是最好的归宿。我猜想,煤的黑色给煤带来了羞愧,为了摆脱,煤就承受了炼狱。我迅速遮挡了观察口,我的眼前一片黢黑。

锅炉劳动时,不可触摸。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包括它的眉毛,甚至眼神。任何一滴水的到来顷刻化为虚无,从它的表面看不出丝毫异样。

一台锅炉是高大的,它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二,高高的鼻子伸出了房顶,到达了蓝天。有时面对它的高大,我安静地凝视良久。有时月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在它宽大的炉体上,把它的灰色照亮。

大部分时间我就是用人力车,从煤场把煤一车一车送到锅炉房。我一锹一锹把煤装进车厢,铁器与煤的碰撞发出"嚓嚓"的声响,传到深夜的空气里,每一次我都把声音压得很低,怕那些没用的声音传得太远。天空有时有月亮,有时没有。有月亮时,我的影子就会在煤场的空地上乱晃,好像另一个我。但我们不能对话,寂寞有时让我对另一个我产生愤怒。让我欣喜的是,煤块在月光下发出了亮光,是微弱的,老实的,极其安静的。一动就好像扰乱了它们安静的秩序。月光下,我的劳动多么可笑,足有半亩地大的煤场,一个小锅炉工,一辆乌黑的人力车,悄悄移动着,没有愤慨,没有埋怨,完全是平静的,悄然的,自愿的。只有月光是慈善的,他熟悉一名小锅炉工的劳动。我推煤的姿势是弯着腰的,来自任何角度的目光都会把我看成是一块移动的大煤。当然,夜深人静,人们都在酣睡,不会有任何目光投来。 

每次劳动我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包括放一把铁锹。匆忙的生活给人们带来了疲倦,我要让他们得到很好的休息。包括卸煤。但我的锅炉必须发出声音,它配有一台饱满的鼓风机。

雾霾肆虐,我依然热爱我的锅炉,它的每一个部件都是诚实的,善良的,值得信任的。我们共同把温暖送到千家。休息的时候,我会把锅炉擦洗得一尘不染。包括它鼻孔中的沉积,它的每一道血管。只有畅通,它的劳动才会愉快。

我们互相伤害、戏谑,我们融为一体

2015-03-04 

一首诗· 绳子

-- 阶级弟兄--

以契约的形式我们不再分开

收拾灰蓝色系的工装

轻轻抚触兄弟

来路去径都已被车刀旋切

我们互相伤害戏谑我们融为一体

什么样的梦可以

在金属的台面上种植

而不会被摔碎

既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

喘息运动

以秒计算的频律

终究要打上我们的印记

视线一次次跌落在巨大的落差中

那些粗粮那些沙砾

被啃噬有时我只能

流着泪捶打你冰冷、机械的躯体: 

兄弟

兄弟

做了二十多年酿酒工的绳子比当代诗坛许多著名人物写得好多了,其散文也很出色,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邮件里争吵得很激烈,他尖刻地说,工人没有祖国,至于狗屁文学成就根本不是我关心的事。我虽然反驳说那是因为说这话的马克思是犹太人,但心里还是认同他忠诚于一种深刻的归属感,并由此建立了一种超越个性诗学又显得卓异的风格。试问有几个写作者敢说根本不关心文学成就?

绳子这笔名就很耐人寻味。绳之为物,已普通到绝大多数诗人不屑取作笔名的地步,却也因此置于一堆笔名中反而让人印象深刻。绳子与写作有关,我们会想到前文字时代的结绳记事--是所记之事将意义与价值赋予了本身无足轻重的绳子,这大概是诗人绳子对语言对诗歌的基本看法;绳子亦与工人的处境有关,一如《共产党宣言》中的"锁链"。

一种坚定而成熟的阶级意识渗透在他的诗作中,譬如这首《阶级弟兄》。三十年河东的一个寻常称呼竟然在三十年河西的语境中有了极其陌生化的效果。潘毅、陈静慈在《阶级话语的消逝与阶级政治的幽灵》中剖析了一个双重异化的吊诡现象:首先是毛泽东时代对"阶级"与"阶级斗争"自上而下的表述与实践;其次是改革年代,随着对文革的否定以及对世界资本体系的迎和,这套话语突然消逝了,其中的关键词甚至成了心理意义上的贬义词。于是新兴的中国工人阶级就成了一个四处飘荡的幽灵,其身影无所不在,却又面目不清,无处栖身。而《阶级弟兄》便是诗人作为这幽灵的一分子,书写在现实的绝境下("来路去径都已被车刀旋切")与历史"巨大的落差中",彷徨于无地的幽灵们。一般来说,抒情诗之所以感人,是因为存在某个具体的抒情对象,如诗人的母亲、情人、友人、另一位诗人,或让诗人沉醉其中的某个物件某处景致,等等,而缺乏"客观对应物"(借用艾略特这一术语的字面义)的泛咏,则很难感动我们。然而本诗中的"兄弟"很明显并非指某个具体的工友,而是指代绳子熟悉或陌生的每一个工人。那么,这样一首泛咏之诗为何能打动我们?因为作者具有深厚而真挚的阶级感情,这种阶级感情源自二十多年的工人生涯,而非某种理论或意识形态的布道。

这首诗的结构也颇有巧思。灰色与蓝色是大部分工装的颜色,而灰色可象征现实,蓝色可象征理想,如此,"收拾灰蓝色系的工装"便有反思工人阶级历史命运的意味。果然,第二节回应"理想",第三节则书写工人的历史与现实境遇。

这种阶级感情甚至无远弗届,就像绳子引用马克思的那句话,工人没有祖国。在一部杰出的散文体组诗《关于一条生产线的描述》中,绳子明确写到这一点,同时写出了一个酿酒工具体而微的全球化景象:

木薯,的确是入侵者,被大海推举,从中国的口岸登陆,打破了中国长期以来依赖红薯和玉米生产酒类饮品和酒精做化工原料的历史。也让安徽、山东、河南、江苏北部大面积种植红薯的局面几近消失。木薯带来泰国的尘沙、石块、钱币、铁器、文字、和生活的碎屑,其次是越南、印尼。一次我从木薯里拣出一个盘子,一块菜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使用它,这让我觉得我和那些国家的人民有了共通之处,和食物有关,连接了语言和感觉的器物,让咀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来又拣到了铁环、管钳、报纸,这些东西都放在我的工具柜里,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我让它们在黑暗的柜子里,和我的工装在一起,和我的洗漱用品在一起,有时更换衣服和他们赤裸相见,它们喑哑的光芒将身体照亮,瞬间的静默带来一种神秘的荡漾,有时我轻轻地摩挲,质地坚硬的器物带来的颤栗是凉的。以后我又拣到了扳手,但它们不能使用,因为尺寸是单数,而中国的扳手是双数,我把它们放在一起,同样的伤痕累累,只有钢铁才能损害钢铁,它们在柜子里相遇,我的扳手却不断地出走,带来新鲜的油污和指纹,让另一只扳手感受季节、温度、事件的更迭。……

秦晓宇,乙未年正月初五于百望山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绳子

工厂纪事

峰谷电让机器像疯狂的野兽在夜班奔跑,轰鸣的机器张开巨口吞咽润滑油的唾液和大块大块的黑暗,变得强壮起来,将人的精神打垮,但他们倦怠的眼神里依旧坚定、一丝不苟,绷紧的肌肉努力保持着精准和速度。每一盏灯都尽力亮着。那些眼睛,看不到温度,在强光的照射下凹陷成汪塘,飘荡着莫名的烟雾。我无法认定里面的基质,但我可以感受,却不能说出来。

日吞吐量接近1500吨原料,工厂有一只巨大的胃囊。菌群扩张,细胞数几何级递增,排出的气体改变了天空。罐体沉重,压住大地的襟袍,即使有风,震颤也不会减轻一克。金属的部件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柔软下来。穿工装的人们在夹缝里游动,他们靠潜意识就可以安全地行走,似乎不需要灵魂的依靠,就能避开设备边角的刮伤。这是他们进入工厂谱系必须具备的技能。而现在这些技能媾化成液体,融进了血液,成为本能,成为下意识地操作。如果他们发出声音,就会喷涌着钢铁的腥味。

而现在他们各自运行在固定的轨道上。车间的外面仍然是冰冷的冬季。今年没有春天,据说没有春天的年份,冬季将更加漫长,躁动的云不时迫降雪、冰雹或者雨,夜班的人饱受感冒的袭击,廉价的白药片成为零食在工间里传递。集体砍头的小灌木队列整齐,在仅存的泥土上安身立命,无法位移一步。

今夜的集装箱运输车,似乎从港口出发就集体消失,如果顺利,超载的货车将躲过交警的盘查准时到达工厂的货仓,装卸工急噪地等待着,褴褛的衣裤不耐寒风,如果不来他们就倒进废弃的堆积成山的编织袋里睡觉。那些编织袋只要有人触动,淀粉的粉尘就会腾空而起。但装卸工在夜间并不在意那些粉尘,他们像越冬的动物一样在整堆的袋皮里崴着屁股钻进去,然后很快就飘起了鼾声……你根本看不到十来个人的轮廓,他们和废弃的编织袋成为一个整体,如果没有原料运输车到达的消息,他们会整夜都睡在里面。光顾这里的除了老鼠和他们,就没有其他喘气的东西,他们强壮的身体在编织袋遮盖下柔软地下陷,也许平时那些黄色的玩笑会在梦里来安抚他们,也许什么都不会进入他们安静的睡眠。寒冷绕过编织袋,却不会绕过远远近近钢铁的构件,吹起了尖利的哨音。

机器在运行中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故障。每班300吨左右的粉碎量,巨大的能耗和磨损,夹杂着石块、铁器,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碎屑,不明的铁器,在引风管里咆哮,惊天动地的响声早就让人习以为常了。正转或反转,刀片在箱体内飞行,破坏力强大的刀片自身也在被破坏,粉碎机驱赶着暴躁的时间,凌晨4点,粉碎机喘息着匍匐下来。阿芳呼叫着,昏昏欲睡的值班长、摇摇晃晃的电工、发烧的电器设备和机械制动系统,铲车司机趁机倒下去呼呼大睡。

点正转。

点反转。

启动变频,铁与铁在击打、挣扎,终于运转起来,流水线又开始奔跑。刘志远锃亮的光头沁着汗珠。显示器上鼠标的细腿开始点击,解除了红色警报的机器,又开始频繁闪烁。

给氢氧化钠兑上水,点击计量泵开始滴注进整个流程。有时我喜欢听那种计量泵轻微的有节奏的挤压声,偶尔调节一下旋钮,当我的手指和旋钮接触,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纯粹的操作的感觉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因此,我喜欢这种不受流程控制放松的舒适感。站在平台上预热器有力地振动,液体的预热和涌动带动整个车间的运行。人在流程的浮标上逃亡,像一张纸一样没有了重量。塔体高耸,管线盘绕,一直攀升到塔顶,天空从一边转过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有太阳,有月亮,有星光,有雷电雨雪,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从程序里退出来,找找做人的感觉,会觉得很无力!有时候需要把自己擎住,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想到这里噪音突然大起来。

前液化北罐关闭,向南罐溢流,关闭溢流阀门,依次关闭引风机、粉碎机、闭风器、绞龙,电流归"0",保持一条线流动。

习惯了噪音,习惯了穿透隔音玻璃的噪音,关闭了一条线,减半的噪音近乎寂静。

张飞龙的大舌头又在对讲机里吼叫。

刘支援呵斥着:驴,把辅料计算好,我关好阀门就去

陈江波轰隆隆地开着铲车轧过大仓空旷的场地,散乱的原料和粉末,如果有人在里面走动,走一步一缕烟尘,现在却一片狼藉。黄色的铲车有着钢铁击打的铿锵声,有力、浑厚。我一直无法习惯铲车的声音,巨型的钢铁的机械运动,让人心神俱颤。陈江波驱动这个庞然大物,料斗"轰"的一声落到地面上,血一下冲上脑门,目眩神迷。那些包装整齐的物料被铲车扔得到处都是,或被转运到机房,机械的力量让人变得弱小。在机械的劳动中人失去了人的知觉,在劳动中人的语言近乎白日梦。他们被控制,被搬来搬去,他们甚至失去了作为人的表情。秋雨终于褪去,像一件褴褛的衣裳。阳光有几分寒凉地照在没有表情的脸上,车间的道路宽阔,废弃的部件和机器在里面走来走去,新的机器开始云集。人的面孔漂浮着或明或暗的光。施工队、瓦匠、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像蝼蚁一样在这里穿梭。这里没有季节,浑浊的空气弥漫着各种气息,雨后的腥气、铁锈,以及腐烂的植物根茎(原料)和工业生产喷发的怪味,有时我从整排的罐体下经过,二氧化碳沉降下来几欲让人窒息。我还记得张志银吸入了空气中超过25﹪二氧化碳后产生幻觉,在车间里奔跑呼叫着有人要害他,经过治疗后恢复了健康,前几天我还跟他开玩笑:救命啊!有人要杀我。老张当胸给我一拳,周围的工友都笑翻了,老张也张着包了几颗门牙的嘴嘿嘿笑。

电话和感冒。宿舍里恰好只有一人,恰好冷若初冬,恰好压住开发区的一角,以免风一再鼓荡。30.8平方公里×666=20512.8亩良田,被风一再鼓荡,一个人在开发区只占有一张床位,能否压住一再鼓荡的风。我在午夜醒来,感冒的午夜,附近村子里的狗叫得惊慌,仍然能够看到安置房的轮廓,三楼是个高度,仍然能够看到左面沉寂的工业区,右面黑色的村庄。

李援朝和陈继山,我叫他们李师傅陈师傅,有时叫老李老陈,他们俩叫我小老弟。40来岁即被热电厂清退,至今已逾10年。10年足以跨越两个世纪,10年足以建设无数开发区,10年足够老李老陈南下北上,穿了10年的黄球鞋,沾了10年煤屑的脚印,现在被风吹去。风啊!一再鼓荡。宿舍里总是充满笑声和歌声,他们会唱整出的京戏,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熟稔的像左手和右手,睡觉打呼噜都是一唱一和。李师傅兴致来了还会说一段鼓书,据说李师傅年轻时被京剧团选中,因为出身的关系没去成。老李嗓音高亢,老陈和风细雨,两个人的肚子里的货色驳杂的让人瞠目结舌,任何一个话题都会扯得底朝天,一次两个人对词:

秃子一抹帽,老母鸡吓一跳,那么大的大鸡蛋叫我怎么褓。

秃子一抹帽,木匠吓一跳,那么大的拐疥头头砍也没法砍刨也没法刨。

秃子一抹帽,厨师吓一跳,那么大的肉丸子怎么下佐料。

……

老李打头,老陈不紧不忙一句一句接,直把工友们笑得肚子转筋。

老哥俩走得路多,读得书多,风土人情,国家大事,国际风云,都会成为编排的资料。但他俩经常拌嘴,老陈心脏不好,赤红着胡子拉渣的脸,老李嘿嘿一笑:不是个东西。

一再延迟的工厂,大多数工人已经放假,剩下的工人每天都是挖沟平路,设备改造,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有时望望远处的烟囱,有时低头想想心事,附近的村民偶尔透过栅栏好奇地向里面张望,自从大酒瓶回家以后几乎没人再和村人交谈。老李和老陈几乎就是我唯一的交谈对象,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急在心里,但谁都不说出来,惆怅的眼神忽闪一下,就相互躲开。他们是这里生活的唯一亮色,或许在一再的迁徙中,他们已经懂得怎么安抚心底涌动的暗潮,懂得怎么让枯燥的日子活出声音,我经常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听着他们一板一眼的对唱,人到中年内心已经坚硬如铁,倏忽涌动的潮润又在绵长的叹息中散开。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开发区一再鼓荡的风,现在是黑暗中的开发区,工厂停工,这个路段也不再送电,高高的灯杆像大地长长的脖子,顶着一只盲眼,拖着庞大的躯体向远处,向高处眺望……

锵锵进城去| 窦文涛读诗

2015-03-07 

2015年2月2日,我们在北京皮村以及互联网世界,举办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文学活动:"我的诗篇: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引起强烈反响。凤凰卫视拍摄了专题片,将于3月9日至13日,16日至20日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每晚19:55-20:00播出。此外,天津大剧院隆重邀请工人诗人们赴天津朗诵,敬请关注。

一首诗· 谢湘南

--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支歌--

……

放下镰刀

放下锄头

别了小儿

别了老娘

卖了猪羊

荒了田地

离了婚

我们进城去

我们进城去

我们要进城

我们进城干什么

进了城再说

……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1993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文件,明确提出大力发展劳动力市场,鼓励农村过剩劳动力转移,形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民工潮。谢湘南就是在1993年赴深圳打工并开始写诗的。作为最早、最优秀的打工诗人之一,他以少年意气辗转于珠三角,先后做过工地小工、玩具厂装配工、五金电镀厂搬运工、纸厂装配工、电子厂机床工、图书馆保安、女性用品推销员、质检工……在这个过程中,他自觉地将自己当成打工洪流中一枚可兹细察的样本,深情冷眼地抒写着。

火车站是民工潮的一个绝佳象征。有着粗暴、冷酷、恢宏的力量与速度感的火车及其停栖之所原是工业文明与时代发展的象征。普鲁斯特描写过巴黎的圣拉扎尔火车站,莫奈也画过这里--左拉称赞画中开阔的现代气象,并指出艺术家应该寻找火车站的诗意,一如其前辈寻找森林与河流的诗意。差不多同一时期,世界电影史上第一部(纪录)电影《火车进站》选择了巴黎另一座火车站作为拍摄对象。火车也是革命的象征,马克思打过一个比方,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而在带有中国本土特征的工业化进程中,火车与火车站更是一套巨大的魔术系统,输入农民输出工人,输入家乡输出异地,把亲人变没了的同时,把未知的生活裂变出来。火车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命运本身,是炼狱,是对人类智慧的写意,基督山伯爵说过:"在上帝垂顾为人类揭开未来之前,人类全部的智慧都凝聚在这两个词语中:等待和希望。"谢湘南就是基于一次"对列车漫长等待"的经历,写下了这首具有歌谣味道的短诗。

火车站之诗他写过好几首,从多个角度对复杂的火车站现象进行诗歌解析。譬如他有首《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提到德拉克罗瓦著名的油画《自由引导人民》,我曾在卢浮宫这幅作品下久久徘徊,沉醉于踏过满地尸首的半裸女神,她头上那顶和蓝精灵同款的弗里吉亚帽,象征了自由。西方文艺有女性作为引领者的传统;而在东方,在共产主义国家,引领者从来是圣与王,导师和领袖。果然,接下来谢湘南意味深长地提到另一幅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上的名画,《讲坛上的列宁》。其潜台词可能是这样一个追问,究竟是人的自由意志引发了民工潮,还是因为邓小平的一系列讲话?抑或兼而有之?在德拉克罗瓦的画中,自由女神虽然身材高大,但和其他革命群众一起平等地奔跑在平地上。而后一件作品中,面对无数面目模糊、蝼蚁般微小的群众,巍峨的列宁像一尊神,居高临下发表着演讲,他身下的红旗宛若船头。谢湘南觉得广州火车站火爆的情景与此类似:"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也有大规模人群/广场上堆着的行李就像炸药包/差一点我把头顶耸立的电子时钟当作了/亲爱的列宁。"这并非全然是错觉,但世界已天翻地覆,革命的语境已被抽换,"电子时钟"指向了新的历史时刻:

有多少人?或者就我自己:等着

"亲爱的列宁"打开一个时间的缺口

将陌生的衣服--穿得熟练

而《在对列车的漫长等待中听到一支歌》没有那么多历史与当下互文的典故和隐喻,比较直白地书写了农民工巨大而又盲目的进城激情。第一行与最后一行的省略号是难言之隐,也是长路漫漫,短促有力的句子传递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决心。然而付出那么多代价,义无反顾地进城去干什么呢?一个无比荒诞却又绝对现实的回答是:

"进了城再说"……

秦晓宇,2015年3月5日于沪上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谢湘南

--自由引导人们--

1996年4月,我睡在广州火车站第二候车室旁边一个"花园"的一张石凳上。我这样睡了一个星期,我对那些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始终记忆犹新。如永不停息的人流和他们的喊叫、小山似的行李、刺眼的灯光和它照不到的地方、在地上翻飞的报纸、快餐盒、报车次的声音、小偷的脸、味道。对三四个在我身边盘绕的蚊子我还有一丝特别的怀念,是它们让我深刻领悟到真正的生活,我认为那是对我人生的一次重大洗礼,至少让我明白了"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样诗句的悲怆与疼痛。我心中的信念也该是从那时起变得更加坚毅,由朦胧迈向清晰辽阔之境。

最终我流落到深圳(这是我第三次踏入深圳这方土地)。经老乡介绍我进了一个五金电镀厂做搬运工,在那个厂里我一直干到1997年初。 

关于1996年冬天的记忆我要从一只水龙头开始叙述。我穿过宿舍长长的刚刚刷过一次油漆的走廊,在进门大厅处转个小弯,来到这只水龙头前,它是厕所中众多水龙头的一个,然后我开始脱衣服,我蹲下来,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在我身上,一寸寸咬着我的肌肤,有那么几秒钟我感觉到它就要咬着我的骨头,我开始大声唱歌……外面大厅里也传来一阵阵笑声,工友们在那里观看一部港产电视剧。我洗干净身体,再洗衣服,这样忙活一阵已是晚上11点多。我回到我所住的106室,在它的十二个铺位中,我占有一个上铺。宿舍里没有人,我躺到我的床上,呆望着天花板、蜘蛛网,然后是正在滴水的衣服、湿漉漉的塑胶桶,还有拖鞋、生锈了且严实地蒙在窗子上的铁丝网,我拿出我的小本子开始记录起来,我感觉到我的思想在发生一种质的变化,那是一种飞跃,就从我的肌肤接触到冰凉的水的一刻开始……

在我刚搬进这间宿舍的一段时间,室友们都以为我是一个"哑巴",因为我不与他们一个车间,有时也不上同一个班,就是共同呆在宿舍的时候,他们看到我的情形往往只有两种:要么在一个本子上乱写乱画;要么睡觉。我知道在他们心里往往是把我当作不存在的,自然我也没有与他们交谈的欲望。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写下了第一批较有力度的作品,如《呼吸》、《零点的搬运工》、《在西丽镇》等(见《诗刊》1998年第3期),也就是这批作品为我赢得了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的门票。我的这批诗作是对他们、我自身,以至诗歌与生活的距离一个很好的观照。我时常会想起我呆在那个铺位上的情形,那些被焦虑、忧郁、疲惫、怀想乃至空洞包围着的时刻(当然这些仍然是我现在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主要的一部分)。我唯一能做的是让这些走进我的诗里,另外我要寻找一种将它们隐藏起来的方法。我可以肯定那一阶段我诗中冷冰冰的语言就是五金厂环境的产物,那些机械、粘滑的机油,那只倾斜的水龙头……

有时我上夜班,白天躺在偌大的宿舍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始终不能入睡,那时我会点燃一支烟,我不抽它,我看着它自己燃烧,一圈一圈地熄灭。我感觉到这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对香烟和我的命名之诗、生活之诗、祭奠之诗,为那些诗歌的亡灵,为身边悄然奔跑的时间,为我数年来的奔波与逃亡……现在我仍对金属被切割的气味相当敏感,我的大脑中不时会突然冒出那些在化学药剂中翻滚的电子原件。那阴暗潮湿的厂房,成型机的鸣叫。这些东西带着我冰冻了的热情之火都钻入了我的诗中,当我回头去读那些诗歌,仍然可以触摸到一种钢铁的质感,一种甚至对自己的漠然。我消解了自己、生活乃至意义的存在,我深深地眷恋着那种不为人知的孤独感。

我写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92年,也就是这一年我贸然辍学,怀着少年的单纯理想踏入社会,先是在浙江的建筑工地上做了三个月小工,后来又返回家乡在私营的锡矿上做工。1993年秋,我到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在这家厂里我写下了生平的第一首诗,这首诗获得广东省音乐电台征稿优秀奖,当我躺在工厂顶层的铁皮房宿舍的大通铺上,从电波中听到自己的诗被念出来,我头皮好一阵发麻,激动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不到半年又随厂辗转到珠海、中山等地。同时尝到了自己莽撞辍学付出的代价,我处于了一个对知识强烈渴求的状态之中,1994年一场大病为我提供了回家的契机,也就是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我大面积地接触了中国现代诗歌,那时"顾城事件"给了我巨大震撼(撞击),我开始思索,诗歌究竟应该怎么写?当然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仍然纠缠着我……

我呆在家里,但我已不是一个学生。我必须面对家庭的压力以及作为一个成人的事实。对年迈的父母来说,写诗多么虚妄。有时我在思想这样一个问题:诗歌对于朴实的老人显得完全是一种多余的东西,但我却把它视作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父母会不会恨这些排成行的文字呢?诗歌夺去了他们儿子的心,诗歌(或者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只能给老人制造更多的麻烦,他们想法简单,却睡不踏实。我感觉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有些诗歌永远无法抵达的宝藏,他们手中似乎抓有一条永恒的真理--

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一个无关系、无技术、无文凭的人他要在深圳找到一份工作是多么的艰难,他像一个算命的瞎眼先生一样等待着自己的好运气,他必须不停地奔走。1995年我第二次来到深圳,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但没逗留两月,又因家中的变故返回家中。我就这样往返于深圳与家乡之间。1996年--1997年--1998年……2008……

我一年多次往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往返于故乡与异乡之间,直至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线变得模糊,直至我用文字抹平了两者之间的距离,直至我把异乡变成了故乡,直至故乡也变成了异乡,直至我成为所有熟悉世界的陌生人--

我写过很多这种在路上的诗(不少于20首),关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线,关于行走、关于奔跑,关于列车、关于车站,比如这首《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支歌》,再比如《火车站素描》--

有几个美院的学生在火车站画素描

画瞌睡的老人、孩子和乞丐

那些纤维袋和报纸上的形体

我在一张长椅上,翻翻身体

灯光画出四周的黑暗

肥大的冬衣越来越瘦小

有几秒钟我发觉了捕捉的目光

一个女学生,要将我搬进她

眼前的白纸,在一个陌生的时间

我愿与她保持合作

我听见自己细微的鼾声

没有恐惧,直至黎明

灰白的光挤进《大江南游报》下

我的眼睛,一线线宽广

学生已经离去,广场上的公共汽车

鸣叫着,带着那个城市的口音

我的回忆大致没有差错

除了特意删去的几笔声音

那个夜晚,我十八岁

第一次远离家门,世界

显得和平

以及这首《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

《自由引导人民》的油画是我记得

比较牢固的一幅,它在中学的历史课本上

还有《讲坛上的列宁》,台下集结的人群举着的武器。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从课本上

跳了出来--

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也有大规模人群

广场上堆着的行李就像炸药包

差一点我把头顶耸立的电子时钟当作了

亲爱的列宁。两个外国男人西装革履站在

一块牌子上,那是美国人的香烟广告

1996年3月我仍然是一个不抽烟的农家孩子

被人流从火车上卸下来,像从森林中抽出来的

一块木头。天空和土地都已改变

五块钱的盒饭只能占住胃的一个角落

不时有人碰撞我的身体--擦过去

一样的面孔,像不可抑制的革命激情

戴袖章的老头正逮着一个女人要罚款

旁边的小姑娘滞留广场,在夜色的敞开中叫卖

水果与汽车、报摊与票贩子在眼里进进出出

有多少人?或者就我自己:等着

"亲爱的列宁"打开一个时间的缺口

将陌生的衣服--穿得熟练

我难已抑制地写着种种在路上的遭际,写着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兴奋与惶恐,写着寻找工作而不得的焦虑与不安,写着一个打开的世界汹涌而来的人群,写着列车上包饺子似的挤压在一起的变异的呼吸,写着身体与心灵深处的双重炸裂。我用类似德拉克罗瓦般的写实笔触与想象之翼,想对车站--我的滞留,时代的中转--尽可能真实地再现;想对城乡之间,我--无数个我--用身体铁轨般的接连而展现的中国景象,画下车轮滚滚的声音。

如果说《火车站素描》着重突出的是黑白的色彩与色调,那么《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写的是想到洞穿世界的念头,那种对人群与崭新世界混沌的感受力,而《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支歌》写的则是时代性的冲动与发音。这三首诗,有着几乎一致的渴望融入与改变的语调,以及呼吸自由的新鲜感,它们构成了一个农村青年迈入都市的不适应症的完整叙事。"美丽新世界"如同货真价实的流氓向我掌掴而来,车站作为一个关键性起点,就像一个庞大与灵敏的按扭,电击与烙痛了我。那种混乱、那种嘈杂、那种被时间吞噬的秩序、那种暴力与肮脏的正面冲撞、那种狂热……将我席卷成一个弱小的内视镜,而存在,而流动。

整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龙卷风,将一车一车的人从内陆旋至沿海,我只是这股风中的一片树叶,我有自己的鬼胎,而迎风而上的人群也有着各自疯狂的梦想。社会令人目眩地改变着,比多数人想象的速度更快。

当狂风暂歇,我已由柔软的树叶变成坚硬的砂石,在深圳的一个由村庄变成的工业区里落定,然后不断尝试"像一块滚石"--滚动--向机器的外围,向新鲜的食物,向不断翻新与重建的高楼边缘,向时间绞合欲望的深坑,向语词的丛林--滚去--

穹顶之上

2015-03-09 

一首诗· 田力

--炼钢,炼钢--

钢花,有时候要比急促的雨滴

更密集。我知道,映红天空一角的

不仅仅只是太阳

一双手,加上另一双手,是两双手

对,无数的手

从鲜嫩,到粗糙

从一个夜晚,伸向另一个夜晚

搬动是必须的

工装下的面孔,是相似的

矿石去和矿石说话,而我们不必说话

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奇怪的动作

顶多,再借助一声银亮的哨子

是窜舞的钢花使炉中的钢水得不到潜藏

我片刻的沉寂与你持久的匆忙

恰如一只蝉,转换声调时

突然出现的停顿

和宁静

给田力发微信的时候,我在开会,窗外是烟花正狂欢的正月十五。田力在值班没有休假。他身处的工厂,看不见烟火,只有映红夜空一角的钢花。那里没有节日,却有"从一个夜晚,伸向另一个夜晚"的火光。

城市里的人们用力花掉春节的余额,把愿望许给未来,像是全然不记得几天前曾在朋友圈转发纪录片《穹顶之下》时,把环保变成生活方式时的誓言凿凿。

"矿石去和矿石说话,而我们不必说话。"各个网络平台向公众广播了一位女记者挥舞环保大旗的声音。她说低质量的化石能源是雾霾的元凶之一,之后采访英国的环保大臣谈到他们在毒雾之后痛定思痛开始产业转型,英国的一位工人说,转型之后很多人去找了新的工作。

如果顺着《穹顶之下》银亮的思路,不难得到如下结论:雾霾必须治理,产业结构也亟待转型,环保产业有极其光明的未来。但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在我心里不能散去:在当下的中国,重工业能吸纳的就业人口是否可以与环保产业同日而语,转型之后这些劳动者的未来,能被安放在哪里?在一个母亲用所谓责任感爱抚自己的女儿时,谁来爱抚这些工人?

田力很大度,"许多许多的工人,眷恋自己的工作岗位,但如果与环境保护相冲突,就得理智地忍痛割爱。"

有人说,这是转型必须经历的阵痛。好,又要让这些产业工人来承担疼痛吗?像上世纪90年代那次产业转型那样。一位社会保障领域的学者告诉我,现在假使让他们下岗,即便是短期,恐怕社保基金也无法负担这些人的最低生活保障,更别说可能会引发的社会动荡。

然而多少钱才能等价衡量工人们曾锻造出的荣光,和他们当下或者未来的命运?追问之下空空荡荡,那位女记者没有回答,我也无法回答。

纪录片被疯狂转发的第二天,人们带着各自的立场,推断片子背后的动机。但鲜有人想起这些工人们。比起眼前,自己活蹦乱跳正在长大的孩子,显见的雾霾穹顶,工人离我们太遥远了。

"工人的酸甜工人自己知道。政府出台的政策,我们只能说:好或者不好。"田力坚持在写诗,和每一个工人诗人一样,用诗意关照内心,抒写自己的生活世界。

城市举行焰火晚会时,田力在写:"我和距我最近的这些人,依然是小跑、喘息、忙忙碌碌。"写下这些文字,关于纪录片蹿舞般的论战,已被各路新鲜事稀释,变成一只蝉在转换声调时的宁静。

张知依2015年03月07日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田力

我被领到那个将钢水浇注到注模里然后再铸成钢锭的地方的时候,是一九八二年。我穿着刚刚从劳保仓库里领出来的肥大的厚帆布防热服和白帆布的炼钢鞋,头上也有模有样地扣上一顶箬帽,但见着一丁点钢花和火星就躲得老远,不敢有一点点乱动。工厂是黑黝黝的,空洞洞的,见着的每一个工人都是相似的,在统一的白帆布工装的衬罩下,我分不清楚这一个和那一个,分不清这条铁梯和那条铁梯都通往什么地方。而对面就是一排马丁炉,也就是炼钢的平炉。

第一次被领进炼钢厂的时候,我二十岁,分在了注锭车间,后来又去了炼钢车间和连铸车间。二十岁时的日子真是美好,二十岁时的日子里看什么都新奇。  

那个时候,回城的知青与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争相涌进工厂,父子、兄弟同在一个工厂,同在一座平炉汗津津炼钢,同在一个食堂排队买馒头,同在一个油腻腻的职工澡堂子洗澡的情景随处可见,甚至有祖孙三代同时在一个工厂做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那个时候的纸币是沉甸甸的,五元的票面图案是炼钢工人,两元的票面图案是车床工人,五毛钱的票面图案是纺织女工。工资都是放在牛皮纸的工资袋子里的,每一分,每一角的来龙去脉,都标得清清楚楚。四十块七毛四,也称"四零拐四",我相信就是在今天,也会勾起无数中国工人的无尽回忆。

三倒班的工作是劳累而艰辛的,同时,由于生产程序繁琐,技术条件落后,危险也时常伴随身边。

炼钢其实也是炼渣,有钢水就得有钢渣。五道是注模专线,六道便是渣灌专线,线路上火车往来繁忙,况且五道紧靠着六道,之间仅有一米多的距离间隙。我们有一个工作是到逼仄的间隙中抄写五道的模子车车号,同时,必须注意六道线的火车运行。那次上夜班,去间隙中抄车号,因为距离近,所以得后撤一步蹲下身再用手电映照才可以看清五道的车号,而此时六道的十几节长的渣灌车正倒退着静悄悄地向厂房里快速推进。工厂是轰鸣而律动的,细小的声响会被巨大的声浪所淹没,我只是专心写车号,渐渐侵入六道,对即将开来的渣灌车全然不知。十米,五米,三米……就在渣灌火车马上撞到我身上时,一位老师傅重重地一把把我搂出铁道外,渣灌火车悄无声息地嵌进了厂房。他是如何跌撞着奔来,如何扯开喉咙狂喊,之前,我丝毫不知。

工友,不仅仅是感谢或者感激这样的字眼就可以概括的,一定会有更深的内涵存在其中,工厂,也不仅仅是纸币来召唤工人劳动,它一定有更多的东西吸引你来到它的身边。

我的祖父在这座工厂里劳动,退休。我的父亲在这座工厂里劳动,退休。而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如今同样在这座工厂里搬动,劳作。工厂好,我们在这里,工厂不好,我们也在这里,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性格都倔。

我突然想起我已经离世的师傅,那个皮肤黝黑个子不高的小老头,那个住了一辈子单身宿舍,时常怨恨劳动强度大对工厂牢骚不断的小老头,在临近退休的那些天里,对平时总是摔摔打打的工具猛然变得格外精心,轻拿轻放,呵护无比,退休那天鼻涕一把老泪一把,退休以后逢人就打听他干过活流过汗的工厂怎么样了的小老头……

工厂里也有一些丑恶的东西,而不是在工厂,那些东西也存在。不是工厂的错。工厂是让一个人的一生有了标签有了挂念的地方,虽然它是坚硬的,棱角分明的,结实的,冷酷的,黑的,但它同样有着自己的心跳,同样可以把它做为一个人内心乡愁的存放地。炼钢,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需要无数的人,一代代的人,是一个慢活儿。炼钢,也不单单是去除钢花,把炉子中的铁水变成钢水。它应该是一个过程,从采矿,到烧结,从铁水,到钢花,从钢板,到型材,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从一个人,到另一些人的相互衔接……

矿难遗址

2015-03-12 

一首诗· 老井

--矿难遗址--

仍在低泣…… 

还有许多钢钩般锐利的

求救目光,挤出石头墙缝

扯住我的肝肠,直往墙内拉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

都装入我的体内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

移动的坟墓

殓载上你们所有的残梦

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

先晒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让它们赶紧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一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这是一首生者与死者的对话之诗。中国诗歌几乎没有"幽冥之旅"的传统,主要因为居于主流的儒家文化信奉"未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明确的地狱观念是在汉末随佛典传入中土的,虽然佛教对中国诗歌的影响既深且广,佛教理念也大都能圆融于诗,但地狱中由于存在许多残忍、丑怖的因素,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旨趣迥然不符,因而未被诗人深入发挥。与中国诗歌不同,人类第一部长诗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的最后部分,便是主人公吉尔伽美什与其来自阴间地洞的亡友恩启都的对话,恩启都描述了地下世界的阴惨景象,并劝说吉尔伽美什不要违抗有生必有死这一"世界的命运"。受这部作品影响,西方诗歌对死后经验的追问、想像与其诗歌传统一样源远流长。荷马史诗《奥德赛》第十一卷描写了奥德修斯游历冥界的历程,他在那里遇到许多熟悉的魂灵,其中包括他尚不知已然去世的母亲;当悲恸的奥德修斯试图拥抱母亲时却扑空了,母亲向困惑的儿子解释了死亡带来的变化:"灵魂也有如梦幻一样飘忽飞离"。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继承了这一传统,埃涅阿斯在先知西比尔的引导下进入冥国的"福人甸",与父亲的幽魂在此相逢。而维吉尔又成为但丁游历地狱的向导,后者在古希腊文明与基督教文明的汇合中,展开了更为复杂的"幽冥之旅"。上述诗篇的"幽冥之旅",均有死与生的对话或潜对话,甚至可以说,"幽冥之旅"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完成这一不可能的对话。里尔克在一部阴阳互动的作品《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如此看待这"冥游"与"对话"的价值:

只有那和死者一起

吃过他们的罂粟的人,

才不会将那最微弱的声音

再度遗失。

老井就是一个"和死者一起/吃过他们的罂粟的人"。他在接受《我的诗篇》摄制组采访时说,他已经在大地深处工作了二十多年,可每次下井还是有种下地狱的感觉。而一旦矿难发生,这不就是现实世界里的"幽冥之旅"吗?诗中有些地方还可以继续打磨,我比较欣赏下面这两句:"还有若干年后/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一堆累累白骨……",以及"那缕缕飘荡了一年仍未/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煤炭与死难矿工的相似之处在于,均可化作白骨青烟。

去年8月19号,淮南东方煤矿发生特大矿难,今年1月赴淮拍摄老井时,我请他在这座已然变成废墟的煤矿前朗读这首《矿难遗址》。老井起初有点犹豫,但很快就坚定地对我说,为了死去的矿工兄弟,他愿意豁出去读这首诗,不再顾虑什么了。遍地瓦砾中,水泥封砌的井口前有失去主人的旧胶鞋和破碎的安全帽;老井跪下来,一边祭洒水酒,一边用低沉的声音朗读这首试图抵达清明寒烟无法斜入之处的挽歌。

秦晓宇,2015年3月10日于沪上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老井

1989年,我进矿不久,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我以前是建筑工人)一下子下降到八百米地心深处,思想上有些迷惘,行为上也有些偏差,偏偏命运女神又来给我穿小鞋,在最初的两年内,出过好几次生死攸关的的事故。

那是一个夜晚,我随一班伙计去一个掘进工作面,路过一个小上山眼--所谓的上山眼就是向上的倾斜巷道,开在大巷的侧面,眼口离地一米多高,大家在爬上它时,必须要踩着旁边的一条皮带运输机,别人经过那里时,皮带机都是一动不动的。轮到我时,当我的右脚刚迈上眼口,左脚还在皮带机带面上时,它居然鬼使神差地开动了(可能司机离得太远,责任心也不强,没观察就开车了)。在电力强大推拉中,我立刻倒在了带面上,并随着身下的煤流滚滚向前。身后的工友急坏了,一位姓方的师傅跟着皮带机跑了一段,拽了我几把,没拉住。前方不远处就是皮带运行的终点:放煤的大眼。所谓的大眼,就是巷底上打出的一段幽深、笔直的井筒,是井下煤炭储存的中转站,假如人坠滑下去,不摔死,也会被煤流掩埋,窒息而亡。关键时刻,像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体内,我突然跳了起来,条件反射般地跃下了皮带机,等我自己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坚实的巷底上。不是故弄玄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脱险的……一次未遂的矿难让我离死亡如此之近,甚至摸到了它的肌肤,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凉。  

我们在某处掘进面干活,放炮用雷管炸药崩煤时,一班十几个人把炮线拉到几十米开外的一个风门外边,人也躲在那里。所谓风门,就是安装在巷道里的木门,主要作用是可以封闭整个巷道,可以控制井底风流的走向。炮响过后,大家忙着跑向工作面去干活,却无论如何推不开风门,低头却发现有细细的煤粉从门缝内溢出。原来是炮后发生了煤与瓦斯突出事故,凶恶的瓦斯携带着若干吨突出的细碎煤流,把从工作面到风门的几十米巷道都给填上了……假如当时这里有几十几百人,肯定不是被活埋也会被瓦斯给熏死,假如没有这风门做庇护,假如突出的煤尘的冲击力再大些,快些,风门抵挡不住的话,假如煤和瓦斯再延迟突出几分钟,人都进入风门内的话……假如以上任何一点变成现实,这段巷道就变成天然的棺椁了!从生存到死亡的距离,只有仅仅几十厘米的厚度,太可怕了,是木头木脑的风门救了我们一命。事后大家都争着去亲吻那木头的门。我呆呆地抬头观望,看见的是地心低矮的天空,那由钢梁和塘材芭片支撑起的顶板。它是未知的,不可预测的,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我对生命的脆弱和大自然的威力又有了新一层理解。

煤矿的矿难主要分为瓦斯、煤尘、顶板、水、火、运输、机电这几种。其中顶板和运输事故发生的几率最多,但瓦斯、煤尘和透水事故的危险性最大,一次遇难过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个阶级弟兄的瓦斯和煤尘连锁爆炸事故都发生过。我例举的那两次事故一次为未遂的机电运输事故,另一次为没造成严重后果的煤与瓦斯突出事故。还好,只是未遂和没造成严重后果,否则,我就不会在这里写这篇小文了!但所有的矿工都一定有我这份幸运吗?

就在2014年8月,我们淮南市的东方煤矿就曾发生过一次瓦斯爆炸事故。当时下井抢救的人员最后因为井下地质条件过于复杂,井下巷道过长过深、太难寻找遇难者遗体,又怕斯爆炸后,现场产生出的大量瓦斯及明火会引起接二连三的爆炸,不得不根据有关部门命令砌上了封闭墙,将现场彻底隔离,以隔断氧气的进入,从源头上杜绝爆炸的再次发生。又过了几个月,东方煤矿彻底停产,井口也被用砖块和水泥砌实了。于是,没来及抢救出的许多遇难者遗体便被搁置在了地心的黑暗里。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是中国工业大发展的时代,也是煤炭企业大发展的时期,中国的原煤产量一跃成为世界第一,但那时煤企的安全设施却不能与时俱进,致使大小事故不断。有一组怵目惊心的数字:中国矿难死亡人数2002年6995人, 2003年6683人、 2004年6027人、 2005年5986人、 2006年5770人……当然这只是官方统计的国营煤矿的死亡数字(不含瞒报的)。假如再加上小煤井的,瞒报的,这个数字估计至少要翻上一番了!因为小煤井的死亡率远比国营大矿高得多!所以当时有媒体评论道:"中国的煤炭产量是用鲜血换来的!"捧起这把带血的煤炭,我有时感慨万千,有时却悲怆难言!

触不可及的故乡|微纪录片发布

2015-03-14 

一首诗· 阿优

--迟到--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好些年了,村庄在我的离去中老去

此刻它用一条小兴场的泥路

反对我的新鞋、欢迎我的热泪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状

一如引用古老《梅葛》的毕摩所说

颤抖的村寨跳进我的眼瞳,撕咬我

好些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建起小楼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块锅庄石,三根顶梁柱

父亲笑呵呵在火塘边抽兰花烟

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他的拐杖又长高了不少

而母亲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旧床上,今夜我必须做梦

因为我错过了祭祀

吉克阿优是个用汉语写诗的彝族打工诗人,比其他打工诗人更多了一种悲愁,在城乡、彝汉之间,在古老的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他时时进退失据,我们能从他的诗里读到这种两无所容的困境。

《迟到》让人想到海德格尔的断言,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指路经》乃古彝人为亡者举行祭祀活动时吟诵的一种诗体经典,其要诣是指引亡魂回返祖居之地而不至于迷失方向,类似古埃及的《亡灵书》或楚辞《招魂》。阿优是否暗示我们,在嘉兴羽绒服厂打工、泯然汉人矣的他就是个孤魂野鬼,难以真正返回传统彝乡世界?正如上古典籍大t都带有史叙性成分,《指路经》比较真实地记录了彝族先民的迁徙之路,而阿优是否因过于漂泊无定而难以描绘其人生踪迹?在彝族创世神话里,譬如彝族社会史诗《梅葛》中,宇宙是由一只老虎的身形分解而来的,阿优大概想借此表达对民族身份的固守,同时双关于底层打工生活的险恶,并引出下面强烈的还乡场面,"颤抖的村寨跳进我的眼瞳,撕咬我"。破败的土掌房不光是阿优的"大地的中心",也牵引着我的乡愁。在周围山乡风物的布道中,它指向了一种宇宙性家宅的乡愁,即一个孤独的个体在茫茫宇宙中何以家为,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那是一种"把世界蕴含到更原初地适于栖居之乡的乡愁"。最后一节令人感动,思母之诗多矣,阿优却能别开生面,我尤喜"今夜我必须做梦"一句。做梦焉有"必须"一说?然而非如此,不足以写出对亡母强烈的爱与思念,以及错过祭祀的懊悔之情。

秦晓宇,2015年3月11日于沪上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刘丽朵

--上凉山--

从西昌出发,经过五小时颠簸,《我的诗篇》摄制组到达了普格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经过四小时颠簸来到瓦格乡,住进了镇中心最豪华的一家旅馆。

镇中心就是一横一竖两条街,其中那条主干道约有五百米,走着许多稀脏的孩子,和背着孩子的妇女。几个妇女摆开摊子,在路边卖炸土豆,把土豆切成一片片,放进油里炸得吱吱响,再捞出来蘸一圈辣椒。满街的泥。到处是土。呼呼的风。至于那家四十元一间的旅馆,开始我们有些嫌弃,等到把镇上几家所谓旅馆都看过了之后,还是决定选这一家了。墙上满是泥脚印,蚊子血,被褥散在床上,留着不知多少任房客层层叠叠的体臭。第一夜,整晚都被臭味熏得头痛,难以入睡,又冷得哆哆嗦嗦的,第二天只好把被褥拆了翻晒一通。尽管和衣而睡,被子中似乎有许多只跳蚤钻到我衣服中来了,挠了挠,发现身上起了许多血红的大包,原来那些沉睡在被褥深处的跳蚤被惊醒了……

包了一辆面包车,开了几十分钟,我们终于到了湾洛村。下车的地点是瓦洛乡中心小学,花池边坐了一排孩子。我举起手机对准他们,他们互相看看,站起来一溜烟跑了,在我的屏幕中留下一个个稀脏又俏皮的小脸。村子里有许多孩子。吉克阿优从来没有来过彝寨的儿子日红,在返乡的半小时内,就已经跟村里的孩子玩在一起了,满村乱跑,完全脱离了阿优的视线。顶小的孩子,衣服时常露着肚脐或者什么地方是破的,稍大一点的就跑到那个瓦洛乡中心小学念书,念完五年级,就没书可念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长出吉克阿优这样一个诗人。

四面青山,一条大河,河水是红色的,挟带着山上的泥土迸涌而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费力地爬上对面的山坡后,看得见整个村子,安静地躺在半山上,有三五十户人家,老牛带着小牛从身边经过时,会像村民看见陌生人一样,特地站住回过头来,向我们投以深深的凝视。

阿优家是两间土掌房,院墙也是泥土做的。只有他的老父亲住在里面,屋子里的墙壁被火熏得黧黑,床对面就是一个火塘,火塘里烧着木头。彝族人在院子里、屋中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总会烧起木头,几个人围拢来烤,为的是取暖。但这是我见到的最没有效率的取暖方式,说实话,除了眼睛里感到烟熏火燎,身上并没有觉得暖和多少。

阿优家的土墙上长着高大的仙人掌,矮矮的墙上有他当年外出打工时留下的字迹:"书香弥漫云游四海;雨丝淋漓浪子回头。"尽管豪气干云,好几年过去,阿优家过成了村子里最穷的一户人家。阿优外出打工了,后来有了妻子和儿子,没有多少钱给家里,而家里只有老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没必要翻盖房子。

为了过年以及迎接我们到来,阿优哥哥家杀了一只羊,我亲眼目睹一只活羊变成死羊,继而变成一盆下水和一具尸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实在令人惊叹:我们团团坐在地上。一盆羊肉,每一块都有拳头那么大,被端上来了。然后是一盆土黄色的混浊的汤。很显然,这是炖羊肉的水。再旁边,是一盆米饭。五条汉子面面相觑时,阿优说:"吃吧!"他告诉我们,好几年前他在北京一家饭馆打工,虽然彝族人不过生日,但他的汉族女友生日前一天,他还是订做了一个生日蛋糕,可第二天去取时却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那家蛋糕店。他沮丧地买了半个西瓜,见到女友后他就坐在路边用手抓吃。女友既生气他没送礼物,又觉得他这样吃西瓜很粗鄙,便大声责备他。阿优忍不住发飙说,"我们彝族人都这样吃东西,你看不惯我们分手好了。"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着的彝人,都这样吃着。那些女孩子们也一样,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笔直地坐着,用勺子小口喝汤。"吃一口肉,再喝一口汤,再抓一把米饭。"我不禁想起下午,小宁的弟弟用又黑又油的手,抓着一把米饭边走边吃。起初我还以为时间仓促,没有好好准备饭,然而接下来我们每天都是这样吃的。

第二天,男人们在院子里杀年猪。这头猪嚎叫了一阵之后,男人们给了它致命的几刀,又在它身上包了许多层柴草,点着了火,一头猪在阿优家的院子里熊熊燃烧。过不多久,它变成了一堆肉,铺在院子里的席子上。接着,被扔进一口大铁锅里,铁锅架在几块石头上,下面是一些燃烧的木头。

"昨天肚里两块羊肉,今天肚里两块猪肉。"摄影师良子眼泪汪汪地说。再后来,摄制组基本靠方便面充饥了。(直到拍完阿优回到成都,西南民族大学任教的诗人李兵接待我们吃了一顿丰盛而地道的火锅,我们才算吃上了"正常的饭"。而李兵不这样认为,他用欣赏乃至崇拜的口吻说:"你们都是吃过坨坨肉的人了!")

彝年里,姑娘们穿着漂亮的彝族传统服饰。刺绣的长裙。短襦。高高的帽子。银饰。刺绣这样一套衣服很费功夫,因此每一套都价值昂贵。少女们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衣服,只有年长的妇人才有。

晚上篝火燃烧起来了,人们唱起我们听不懂的歌,围成一个圈,手拉着手跳起舞来。歌声此起彼伏,听得到美妙的和声,火映红了他们的脸。而彝族人爱火、与火相亲的生活情境,非浸身其中的人是不能体会的。冬天凉山的寒冷,只有靠那一束束火驱散啊。

如果说杀那只年猪是为了吃肉,而过年吃肉是各族人民皆有的风俗的话,一只小乳猪的死亡,则完全是献身于彝族人的"反诅咒"仪式。毕摩在门内点燃了一堆草。有人抓了那只小猪进去了。毕摩口中念念有词,我听见小猪的叫声。小猪不再喊叫时,我才敢站在门口看。是的,小猪已经被宰杀了。毕摩手里拿着小猪转来转去,他口中说的话,据说是恐吓的意思,让病魔等一些魔星像小猪一样被杀掉。

而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各种酒的瓶子。阿优告诉我们,过年来串门的亲戚喝酒喝大了,就坐在那里倚着墙睡了。他们经常就是这样睡的。

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吴小莉读诗

2015-03-16 

一首诗· 邬霞

--吊带裙--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

让你在湖边或者草坪上

等待风吹

你也可以奔跑但

一定要让裙裾飘起来带着弧度

像花儿一样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我已把它折叠好打了包装

吊带裙它将被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这首诗是在诗人、批评家秦晓宇编选的《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中读到的,初读时并未太多留意,但诗中某种细微然而很少见的声音却一直停留在脑海中,于是又回头再读,才发现这首诗的特别之处。

它看上去很简单,写的是作者在制衣工厂中的劳动:将衣服熨烫、打包;她面对的只是工业时代批量生产的一件件商品,在从事这种工作时,为了完成任务量,人的动作必须是迅速而近乎机械的,属于人的一切:情感、自由意志、精神活动往往会被降到最低点。然而,想象却在这里发生。一件吊带裙,使作者想到它最终的拥有者,另一位年轻女性。

她的想象似乎并无过人之处,甚至也许会让人觉得有些俗气。显然,她对于这件吊带裙可能给予另一位女性的价值、可以增饰后者之美丽的想象,其实也包含了她对幸福生活的想象和向往。这种想象的确是平凡的。然而,在这一想象的内层,也蕴有一种对于劳动意义的朴素然而高尚的理解:通过劳动我们得以和他人(的幸福)联结起来,而这,也正是最后一节所表达的"爱"的内涵。

这样一种理解方式在今天是很稀有的。毫无疑问,作者身处的是资本主义化的企业,在很多"打工诗歌"中,都写到过这种企业中一线劳动的艰辛,此诗第三节中"汗湿的厂服"一句也提示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这一节的前两行,这首诗就会显得轻飘了)。这首诗中的理解和想象并非无视现实,也不是对现实的曲意赞颂,而是凌越了自身所处的现实。当作者如同她笔下那件吊带裙一样,不得不承受着非人现实的电熨斗的重压和熨烫时,她所集聚的想象却如同"手温"一样,造就了重新属人的、解放性的一刻。

在那本诗选里只选了邬霞的这一首诗,我没有读过她更多的作品,只是了解到,作为第一代留守儿童,她在14岁时就去往父母打工的深圳,进入了母亲工作的制衣厂,成为一名童工。在深圳打拼近20年,她仍然和父母、孩子挤住在破旧逼仄的出租屋里。联系着这样的人生经历来读这首诗,诗中表达出的情思实在是不一般的。在吊带裙的轻盈形象背后,其实有着异常沉重的内容。这是一首看起来面貌平凡的诗,其中却也闪烁着一些不平凡的质素。诗的四节,情感一层一层地推进,自然而不失紧凑。

冷霜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邬霞

1996年,我来到深圳投奔在制衣厂打工的妈妈。14岁的少女,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眉眼还没长开,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茫然。我没有任何证件,只好借了表姐的身份证。担心日本人看见我是个童工不让进厂,写字楼的小姐不敢让我去写字楼填表,她把一切手续办好,安排我跟妈妈在同一个宿舍同一个部门,以便互相照顾。妈妈当初进厂时年龄比较大,只好将年龄改小,如此一来,与我借来的身份证只相差七岁。别人不相信我们是母女,说我们是姐妹。

工衣没有任何款式可言,直筒式的,遮住了我娇小的身材,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臃肿。我要牢记,从这一刻起,我的名字叫余真联,是这家日资企业的假名童工,在年满18岁、拿到身份证之前,要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当城市女孩还在妈妈怀里撒娇,我已开始自食其力。

在包装部上班,每天要站上十几个小时,脚底钻心般地疼痛,小腿肿得像馒头,每天晚上下班后,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躺在铁架床上时,双腿抽筋,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我们去饭堂打饭得一路小跑,排长长的队打到的饭菜像猪食一样难吃,通常我只吃两口,每天饿着肚子上班。我们每晚要加班到十一二点,然后排队打水、洗澡、洗衣。中午不可以出厂门,下午才开一道小门,就像坐牢一样。

在我的想象中,生活应该是绚丽多姿的,我渴望像一只蝴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上班的时候,我的思绪有时就像一只蝴蝶。

制衣厂工作时间长是出了名的,我们连星期天晚上也要加班,即使我买了新衣服也没时间穿,我只好在半夜三更时,换上新衣服,穿过走廊,到冲凉房的玻璃窗户上去照一照,左转、右转,再随意摆几个造型,让脸上的笑容投进我的内心。虽然我在夜市买的无论是连衣裙还是套裙,都只值25元,但它们穿起来合身,比宽大的工衣漂亮多了,只有在这短暂的陶醉中,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少女。

每天,我们都要与服装打交道,衣服、裤子、裙子样样齐全,我最乐意见到裙子,把它们拿在手里,我便浮想联翩。我对裙子的喜爱,深入到了骨子里。裙子能衬托出一个女性最美丽温婉的一面,我时常在脑海中勾勒各种款式的裙子。我尤其钟意吊带裙,可我知道,我这样的身份,穿吊带裙势必被人笑话。我多想有一天我能穿上吊带裙,骄傲地走进人群。

做烫床比剪线、查货还要累,还好我做烫床时熨烫的是我所钟爱的吊带裙。烫床处热浪滚滚,我汗如雨下,衣服拧得出水来。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中,我像进入仙境。十七八岁,正是渴望爱情的年龄,热衷于幻想,熨烫的过程中,我的眼前仿佛站着一个长发飘飘、笑意盈盈的女孩,她穿着我熨烫的吊带裙。我想我得把吊带熨平,挂在她的肩上才不会勒疼她;熨斗移动至腰身,我想她的男友一定有一双白净的手,其中的一支安放在她的腰间,在林荫道上缓慢行走,微风轻抚,他们什么也不说,享受这份安静;把裙裾展开,上面是一个个皱褶,我得把它们熨得都相等,让她在湖边或者草坪上,等待风吹,她如果奔跑,裙裾飘起来,带着弧度,一定像花儿一样。那是唯美得令人心惊的画面。

即使我的工作繁重劳累,我不能穿上手中的吊带裙,下班后只能洗我汗湿的厂服,只要一想到它被折叠好,运出车间,最终被一个女孩穿上,心中便生出无限美好。

钢铁进入血液

2015-03-21 

一首诗· 黄杏天

--关于钢铁--

这个角落里堆满了这些

锈红、暗淡的废物

以各种可能的形状

我们并不知道什么

关于钢铁。只有猜测

我们说金属的光芒

说坚硬的质地

还有黑暗等等这些

都只是我们的想象

想象的钢铁

我们锤炼这些钢铁

在其上打孔,制造

我们想要的图案

还有我们的想象

但多么可笑,人这种动物

永远在做自己并不能到达的

练习,梦。一如这些钢铁

一开始就离我们很远

他们有自己的死亡法则

"杏黄天的工业时代",写作时间在1995年-2007年。有《结构工业》、《工业时代的乐器》、《工业城市》、《金属的反射》、《工业群像》、《被荒废的和被遗弃的》、《机械丛林》、《阳光温暖那些热爱劳动的人们》、《心灵事件》等组诗,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发现生活和诗歌给他铸就的基座:虽然,对事物内在的激情,对生命的热爱,对劳动的热情,不管如何被异化,都顽强地存留了下来;但正是这些结构、电解、机械等等,以及它们飘起的钢铁碎屑,使一个幻想着爱情,梦想着建设家园,把一个个机械当作乐器,对工业迷恋甚至沉醉的人,到后来反过来,疼痛大于及至代替了热爱:工业不断"制造"出生命的事故,不断带来不仅针对肉体的无可挽回的损害和伤害,更带来一桩桩"心灵事件",那些热爱、光荣、劳动这些原本崇高的品质,也从本质上被损害了,钢铁进入到了血液里,一个人的内心再也无法愈合。

于贵锋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杏黄天

大致从1993年到2004年,我最为激情义气的青春年华,大多数时间是在一家电解铝的大型工厂中当铸造工度过的。

要说的故事太多,更多的时候我宁愿选择沉默,但这也只是睁着双眼的时候。在梦中,我总是不时梦见红亮的以七百多摄氏度流淌的铝水,总是面对着流淌的铝水,感到酷热难耐;背后,却又是破了的玻璃窗,寒风刺骨。当然这也是事实,并不只是梦。梦中,我总是在呼喊与逃离。 

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重体力和在有毒的空气中的劳动,已经在我的身体中留下痼疾。现在,我就与这种痼疾活在一起,难以忍受的疼痛时不时提醒我,曾经过的岁月和矛盾怅惘的心情:我一面怀念着与我共同生活、工作过的活着或已离开这人世的兄弟姐妹,一面又为他们还生活于其中而担心与忧伤。

那几年,有连续三四年,每到年末左右,累积的身体与精神的创伤,使我内心一片黑暗。但我还是活了下来。那几年,我写了有四百多首与我生活的那个工厂相关的诗歌。我以穷尽工业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努力,来安顿自己的心。其实我知道,我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有尊严地活下去:从肉体到精神,能够将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一预防与化解。诗歌在那时,于我而言是疗救与抚慰,是倾听与倾诉,是尊严与美与爱的实现,所以我说:"那些一经写出的生活,于我也算是完成"。虽然我现在也明白,久治不愈会产生另一种依赖与中毒,但我无悔,我还是要感谢我在工厂三班倒的那些别人睡觉我上班,别人休息我读书、和在厂房角落尘埃中随时用手指写下以防忘记的句子的岁月。

那时,"生活"成为了我的导师,它让我学会了很多。我必须得歌唱劳动,因为那就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存在的唯一证据。我们怎么能否定自己的生活呢,那意味着否定自己。它们已经不是单纯的赞美或谴责、顺从或抵抗,这工厂的生活,给予我们的要远远多于这些。它们成为了我们生命的部分质地与底色。

大工业、大机器下高强度、重体力的劳动对一个人的损害与侵蚀既是瞬间的,也是逐渐的,最后,一个人会变得很迟钝,只是为了自我保护、逃离伤害。但同时,这种迟钝中又随时潜伏着安全事故,所以又需要高度的敏感。更多的时候,一个人会被有意无意地设置为机器的延伸或纠错装置。

人很无助,让我们活着的劳动也是损害我们的劳动。一切都指向将一个工人作为操作规程的一部分来管理,如果出了安全事故,分析到最后,几乎全都是"违章操作",这就意味着肉体的损害是自身造成的,后果要自己承担。这也就意味着付出了劳动,却不一定有对等的报酬和生活的保障。赖以生存的劳动成为了伤害的劳动。

但生命也是坚韧的,总要找到一个活着的出口,这是生命最后的尊严。对于这样的沉默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就像不存在的一群人而言,活着原比死去更需要勇气和承受更多的艰难,也需要更长久的耐心与毅力。

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我们都只想"作为一个人而无所畏惧地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被视为机器或机器的部分的纠错装置,也不愿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群。我们再也不会寄希望于任何虚妄的许诺与愚弄。而对于我来说是疗救与抚慰的写作,对于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来说,就是"无名之辈的铭记"、就是我们活着的证词。

2015-3-13

李云雷:新工人诗歌的"崛起"︱首发

2015-03-22 李云雷

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自杀,引起了社会各界对诗歌尤其是底层诗歌的关注,诗歌界也在讨论底层经验如何生成美学等问题。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有必要对当代诗歌的评价标准进行反思。梳理新时期以来诗歌史的源头,我们可以发现"三个崛起"奠定了此后诗歌发展的主要倾向,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等文章在诗歌与文学界影响深远。但在我们今天看来,他们所提倡的"新的美学原则",是一种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式的美学标准,可以说这一标准作为诗歌评价的基调一直延续至今,是当代诗歌的一种审美规范或审美无意识。当然"新的美学原则"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曾起到了重要作用,对于新时期初期中国人恢复知觉、打开视野以及诗歌形式的探索都有很大影响,但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以这样一种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式的美学标准,很难将当代中国人丰富复杂的经验与情感容纳进去,尤其对于底层的创作者来说,要将他们的经验"生成"符合这一审美规范的诗歌,无疑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看到,底层诗人在以他们的创作实践逐渐突破这一审美规范,也在以他们的探索与创新逐渐突破当前的诗歌格局。在这一新的崛起面前,我们有必要反思30多年来"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的美学原则,在新的经验与新的美学元素的基础上,探索更加适合当代中国人经验与情感的诗歌评价标准,也探索一条更加民族化与大众化的中国诗歌发展道路。诗歌作为一种民族精神与艺术的结晶,不应该陷入神秘主义与技术主义,也不应该成为精英知识分子相互标榜的游戏,而应该成为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一种重要形式,应该在与大众的交流中凝聚时代的精神乃至集体无意识,并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形式与审美标准。在这个意义上, 重新思考中国诗歌的"民族化"与"大众化",便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课题。重新思考民族化与大众化,并不意味着是要回到十七年与延安时代,那个时代民族化与大众化的探索有得有失,需要我们做出认真的分析与研究,但就其总体而言,那个时代对民族形式、大众语言的重视,以及对民歌形式的采用,可以为当代诗歌的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重新思考民族化与大众化,也并不意味着对新时期以来"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倾向的否定,学习与借鉴西方的诗歌传统,探索人类精致微妙的内心世界,可以说也是当代诗歌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这里,我们期待一种更加开阔的视野,能够不仅仅在新时期以来的诗歌传统中思考问题,而可以将中国新诗的其他阶段与其他传统,纳入到我们的思考空间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有必要突破"新的美学原则"的审美规范,在新的现实与新的诗歌经验的基础上,探索中国诗歌的未来。在这方面,新工人诗歌的"崛起",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经验、新的情感、新的美学元素,我们不能以一种固定的"诗歌"标准居高临下地对之做出评判,而应该直面这些新的经验与美学,以之反思并拓展当代诗歌的评价体系,只有这样,当代诗歌及其评价标准,才能更富有活力与包容性,才能与当代中国的现实及其美学经验保持一种有机、互动的密切联系。

中国新诗自发生以来,一直生存在中国古典诗歌与西方现代诗歌两大传统的巨大阴影之下,并没有形成自足的或稳定的美学传统。在当代中国,什么是好诗?仍然是一个并不确定的问题,也是一个需要探索的问题。我们当然不能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标准来评价中国新诗,也不能简单地用西方现代诗歌的审美规范来评价,中国新诗的发生与发展有其独特性,也有与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的共通性,我们需要辩证地分析与把握。中国新诗的独特性在于,它是在传统中国及其文化崩溃过程中产生的,伴随、参与着现代中国及其文化的诞生,并在其中有着先锋性的作用;而其共通性则在于,它同样是人类经验情感的美学呈现与结晶。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新诗在短短不到一百年的时间中,其发展过程充满了种种"断裂",以及内部不同派别的激烈争论,其美学标准与评价体系也在剧烈的变化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不确定性正是其生命力之所在。中国古典诗歌与西方现代诗歌的审美规范是明确的、稳定的,什么是诗歌,什么是好诗,都有一整套内在的标准。而中国新诗的不确定性,一方面在于它与当代中国及其变化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也在于它正在创造出一种"新的美学",这不是一种圆熟的美,也不是一种标准的美,而是一种全新的美,一种当代中国的美。而要创造这样的新的美学,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将当代人丰富复杂的生命体验生成为新的诗歌,以及这样的诗歌如何在与大众的互动中凝聚起时代精神。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新工人诗歌的崛起,其意义不仅仅是将底层经验带入到当代诗歌,而且也在创造着一种新的中国诗歌。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2005年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左岸文化网站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当代文学批评与当代文化研究。

最后完工

2015-03-23 

一首诗·池沫树

最后完工

一个部件

一只鞋子的部件

一只运动鞋的部件

一只世界名牌运动鞋的部件

一个印刷工序

分六道工序

来完成

一个产品部件

要六个人

轮流套色完成

底色、白色、黄色、黑色、红色、金色

每种颜色,每个人再分二至六次完成

每一次,就是印刷一次

二至六次,就是

印刷、印刷

印刷、印刷、印刷、印刷、印刷、印刷

嗨,六个工友,轮流着

印刷、印刷

印刷、印刷、印刷、印刷、印刷、印刷

嗨,六种颜色,轮流着

印刷、印刷

印刷、印刷、印刷、印刷、印刷、印刷

嗨,大伙加快速度,8小时完成2000双

刷,刷刷刷,我们的汗水流在了六种颜色里

刷,刷刷刷,我们把青春也撒在了六种颜色里

刷,刷刷刷,我们把对足球的祝福印在了每一只鞋里

刷,刷刷刷,我们把对蓝球的祝福印在了每一只鞋里

刷,刷刷刷,我们把对体育运动的热爱印在了每一只鞋里

刷,刷刷刷,我们,中国,制造的鞋子

踏遍了七大洲

刷,刷刷刷--

质量OK

最后完工:

四大洋来的风

吹干

王磊光,2015.3.13

这首诗直接对抗资产阶级美学。它直白,粗粝,重复,单调……描写的是流水线,也如同流水线一样平铺直叙。它的作者,池沫树,像无数工人一样,在严酷的流水线上和机器的操作声中沉默太久,压抑太久了。正因为这样,他的诗需要大声朗读--诗人内心的力量就隐藏在质朴的文字背后;也只有通过大声朗读,你才真正看得见他们的生活。

一个部件

一只鞋子的部件

一只运动鞋的部件

一只世界名牌运动鞋的部件

就在一个"部件"上,一个狭小的"点"上,池沫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流水线工人,他的视野和行动,被固定在那里,不再像传统工匠那样拥有自主感、整体感。诗的开篇就让我们想到了《摩登时代》。

不,这不够!在那无数次重复的"印刷、印刷","刷,刷刷刷"之中,我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在福特制的流水线上,人人也同样在遭受一种苦刑。陀大师是这样写的:对于苦役犯来说,烧砖,挖土,抹灰泥,盖房等还是有意义的劳动,"苦役犯有时甚至醉心于这种劳动,希望把活干得更巧妙、更迅速、更出色。但是如果强迫他,譬如说,把一桶水从一只桶里倒进另一只桶里,然后再从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或者让他把沙捣碎,或把一堆泥土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搬回去,--我想,几天之后,这个囚犯就会上吊,或者宁肯犯一千次罪,宁肯死掉,也不愿忍受这种侮辱、羞耻和痛苦。"流水线工人就是在遭受这样一种重复倒水的刑罚。尽管心里充满羞耻和痛苦,但他们依然坚韧地活着,在机器旁流放着青春。

刷,刷刷刷,我们,中国,制造的鞋子

踏遍了七大洲

这语气充满反讽,以及悲愤的力量。同时,诗人也在无意间传达出"福特制"与"大众消费"的联系。在老福特的理想中,穷人,包括所有的工人,都要像富人一样,能平等消费,每个人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然而,这些制造"世界名牌运动鞋"的流水线工人,恐怕永远都没有能力去消费自己的产品。

诗人说,风干鞋子,就是最后完工了。池沫树像完成一天2000双鞋子的任务一样,如释重负地完成了这首诗。然而,他真的完成了吗?流水线的特点就是将复杂劳动转化成简单劳动;无论你有多少聪明才智,在流水线上,你拥有的,仅仅只是简单劳动--因而,你也就随时可以被替代。在我看来,真正的"最后完工"是这样的:青春流逝、气力衰败的你,被另一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所取代。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池沫树

我读初中时,第一次听到数学老师向我们讲述了在深圳的打工生活,虽然只是暑期工。他的打工生活对我来说无疑是一颗炸雷。我当时成绩很好,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打工大潮中的一员。1996年读高中时"打工"这个词已经成为农村最热的词。池塘边洗衣的妇女,谈论最多的是自己的女儿在哪里打工。东莞也成为人们谈论最多的一个城市,而我的学费,也是东莞打工的姐姐寄回来的。

我第一次坐长途汽车到达的是东莞樟木头,当我下车抬头看到金灿灿的阳光从高楼一处投来时,是何等的澄明与兴奋,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楼啊。随后我进入了塘厦镇姐姐打工的渔具厂,成为了流水线末端的一员,每天工作到晚上12点,车间的灯常常是我最后一个关的,而且没有星期天。"在世界工厂/上帝没有安排星期天""星期天啊星期天,你是多么伟大和壮观/珠江啊珠江,你要把星期天带到哪里去?"

几个月后我听说一家鞋厂有星期天,于是我辞工前往。我想利用星期天的时间自己再学习,可没想到每天工厂大门招工排满了大量的人群,很多时候只要女工。期间我去过很多工厂找工,有一家模具厂招十个男工,排了一百多个人,面试是做俯卧撑,起来时我看到有的人全身发抖,伏在地上已经爬不起来。我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脚掌起了血泡我也没有放弃。

有一天早上人事说招十个男工,可是我已经饿得听不见。我糊里糊涂地进了工厂,来到车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第二天上班才知道是做印刷工。

我们的工厂主要是走板印刷,就是把裁断好的牛皮等铺在台板上,台板上是一个长长盖子似的巨大的抽风机,便于排出印刷时油墨和溶剂挥发的气体。每一个台板就是长长的流水线,六种颜色就由六个男工轮流套色完成,铺和收就是女工的事了。后来我才知道印的这些是鞋面,是世界名牌运动鞋。

而印刷工序,最完整的当属足球鞋,不像篮球鞋分散,整只足球鞋面印刷先打底印刷,便于皮料与油墨的粘度,然后是印白色,印黄边,印黑色渐变网点,印红色LOGO"勾勾",最后印机油金色,是一种透明亮色。这样算下来就有六道工序,由六个工友轮流完成。

五颜六色的油墨和溶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们的衣服和手,甚至戴口罩的鼻子里都沾着难以洗掉的油墨,手指常常脱掉一层皮。

我们组有三四个女工都是十八九岁,在繁忙的工作中因为肢体的碰触也会产生微妙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们青春的脸常常会浮现在我的梦里。她们青春的气味和油墨的气味都是鲜明的,五彩缤纷的,我写下了《气味》一诗:"气味在指间游离,一棵植物的悲伤/停留在空中。我害怕说出/她们的名字,她们青春的脸/光滑皮肤上的伤口的刺痛和来自/胃部的酸痛,她们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呼吸腐蚀的空气。这些麻木的心/说出硫酸、胶水、甲苯,说出洗发水/沐浴露、香水,说出月光下的爱情"。

有了周末,我常常去东莞图书馆看书,我依然记得隔壁是人民公园,传来老人唱粤剧的声音,这和繁忙的城市,轰鸣的厂房并不是一个世界。我们的业余生活就是思乡。找老乡聊天或者给家人写信。我记得周一早上,邮局一米高的巨大邮筒塞满了信,张大着嘴巴吞不下去,甚至邮筒下面也堆满了一封封信,这个场景让我震撼。在手机和网络未普及前,人类历史上也只有世界工厂才有这种场景。我的很多工友转辗他地继续打工,制造其他的产品,我相信她们早已忘记那些电视上看到的产品就是自己曾经制造过的。

我想念那些工友,我们一起挥汗如雨的劳动;我想念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工,我们有过美好的回忆。我写下《最后完工》这首诗,这首白描式的诗,不管经历多少痛苦,至少我们曾经在一起,快乐过。我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我四川、湖南、贵州、江西、河南、陕西的工友们,我虽然忘记了你们的名字,但我仍然记得你们一个个质朴的脸,记得你们偶尔说出的方言。你们都是我的战友,我们青春无悔,就像我诗中所写。

2015.3.9

活着干死了算

2015-03-25 

一首诗·魏国松

这群人

这群人,在我的身前身后,

他们以各种可以容忍的劳动姿势,

呵护着铁道。

铁道就是他们的长辈、孩子,和情人。

这群人的影子叠加在一起,

是因为这群人摞在一起,

举着一个铁路物件。它巨大无比,

得需要很多双手。

影子们无痛无痒,

可它们却有很多张嘴,咬疼了我,

和我的感觉。

就这样,五年了,或许十年了吧,

只有我知道这种疼,

可我不想用针剂解除它,

我想用微咸的铁屑,抹平它。

然后记住,这群人中的哪一个,

它也有了跟我一样的疼。

评/绳子

火车,曾经用暴力硬生生把这个古老帝国载入"文明",载向"世界"。它也是"现代诗歌"的催生婆之一。

19世纪末期,火车这个庞然大物侵入中国大陆,一开始就意味着"强买田坟,霸我主权"。接下来风云突变的20年代,铁路与火车,又铭记了中国工人觉醒之初、令人几乎难以置信的英雄主义。抗战时期,它再度成为"失我险阻,害我田庐"的例证(在我的家乡陇海铁路更是作为日军运输物资的主要功能,从修建到运输就是中国人的痛苦记忆)。50年代的铁路见证了新一代劳动者和建设者可歌可泣的业绩,准军事化的铁路部门本身也成为光荣的、令人羡慕的"铁老大"。80年代至今,和其他国企一样,改革的刀子年复一年地切割它。站段合并,跨越发展,主辅分离,盘活资产……一拨拨工人被剥离,被遗弃,被分化,被派遣,被外包。留下的,虽有看似体面的待遇,但等级更森然,压力更严酷了。主人翁姿态早已蜕变为打工仔意识。

俱往矣!人们的心上,只有厚厚的灰尘。

而火车,这个庞然大物,继续每时每刻轰隆隆地穿越平原,穿过隧道。它的钢铁结构和强劲的制动系统,依旧给人震撼和威慑。电力机车取代了蒸汽机车,如今已是高铁时代。但侵入和反抗的游戏,也无日或止。

在新一轮的奔跑中,火车载负着中国的贫困,也载负着中国的繁荣。在停滞、衰退、危机的重重阴影中,它又被人变作经济强心针,用巨大的债务发展它。

几十年间,铁路职工的制服堪比西装。魏国松就是其中的一个分子,参与了这个裂变的程序。他有着日日夜夜累积起来的30年工龄,够他计算和弹拨。穿着制服、抱着钢轨的30年,可以磨损一个人,也可以磨砺一个人。铁路职工的礼服好像他没多少机会穿,而内勤的工装却需要不断替换。这替换的过程,也是心理朝夕嬗变的过程……

那种堪比蒲公英花朵的鲜黄色的工装什么时候被穿成了一再被恋人瞭望的"静物"?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验得到其中的滋味。这种颜色肯定不是为了美感,它的唯一功能是醒目和安全。在组诗《高处》魏国松选取的视角很独特,高处是谁,是恋人是妻子,是和着山风携手老去的亲人?用彼处的目光做诗意观照,让诗歌具备了细致入微的东西。这种感觉的储备自然需要时间每时每刻地发酵。这些类似静物的小人儿,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

她不知道我抱钢轨的姿势

跟拦腰抱她得姿势一样

得用力,并且要十指相扣

她不知道我这山里的静物

时常用整个白昼和黑夜

沿着线路,一口气走上二十公里

老魏用筛石子、抱钢轨、砸道钉之类的活计来打造诗歌的质地很是入味。而且绝对是野外作业,绝对是风餐露宿,他让钢轨在怀里"一口气走上二十公里"的热加工中仍然能够抽出目光对铁路沿线反复扫描,他必然也看到了"这群人"的粗粝和柔软。

《这群人》自然不是个体的记忆,几十年的记忆就是几十张嘴,日日夜夜"咬疼了我"实属正常。但是"咬"是有控制,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轻,且轻且浅的慢,如果说这种轻和慢是一种技巧上的选择,还不如说是长期职业生活的磨砺,已经深入到细微处,它是一种精神上的施加和抚触。像老魏这种工人诗人的群体感受,完全摒弃词语的重量,以个体的方式呈现,它从另一个方向抵达终点。恰如一群人穿着和"蒲公英"花朵同色的工装抱着铁轨一口气走了二十公里,需要的不是大声吆喝,而是静静地停歇那么一会儿,回味一下行走的过程。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魏国松

那年"五·一"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好多记忆是无法从自己的脑子里清除掉的,就是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清除掉这些记忆,到后来也只会是徒劳而已。就说我吧,我的脑子里同样存有类似清除不掉的记忆,我曾把有生以来第一句示爱的话送给了跟我同届不同班的那个初三女生,到现在也还记得很清楚,尽管那个女生如今早已成了我孩子他娘,可我仍然没法忘记当时她反馈给我的讯息,她两眼一瞪扭头便走,于是我就从教学楼的四楼追到了一楼,引起楼道里的同学黄大牙张个大嘴一直在盯着我看,气得我真想把他的那两颗大板牙给拔下来。黄大牙当时似乎看出了点门道,尾随我到了一楼门厅拦住我说:"嘿嘿,人家都不理你还追个鸡巴啥呀?"我哭丧着脸推开他说你给我滚一边去。

看看,上面所述的内容,就是在我脑子里清除不掉的好多记忆中的一个,清晰明亮得像挂在窗前的那串风铃一样。而每当我回忆起自己历尽艰险排除万难把那个女生变成孩子他娘的后续过程时,却像是有好几个版本似的在我脑子里模糊起来。师傅就很赞同我对记忆的看法,这倒不是说师傅把自己清晰的记忆像刀片一样常常划在儿女情长方面上,恰恰相反,师傅对这方面的记忆几乎是一团糟,他与师娘何时结的婚,他的第一个孩子何时出生,他都不是很清楚。他只是清楚他工作上的一些细节,比如他从珍宝岛战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第一次来铁路时的情形,他的师傅第一次手把手教他拨移钢轨时的情形,他第一次清理道砟和第一次砸道钉时的情形,等等诸如此类,全与身体力行的劳动有关。这个前共和国军人的记忆兴奋点,似乎全都镶在钢轨之上了。由此可见,师傅这辈子所操持的活计,还真应了他常挂在嘴边上的"命里该然"这四个字。

由于师傅在我们工务段里是个比较喜欢读书的人,确切地说是个比较喜欢读马恩列斯毛的人,所以我在入路之初,更多的时候便把他顺理成章地放到了自己的记忆之中。我敢肯定,他若是活到当下,一定会在我们那个小环境里成为一个左派领军人物,可惜他走得很早也很急,这似乎也应了他所说的命里该然吧

此是后话,而在当时,我不过是铁道上的一名清筛工,很狼狈地在钢轨上挥着丁字镐,一天下来,晚上在工棚里将头刚挨上枕头,便能睡个昏天黑地。每每醒来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师傅就着一豆灯光捧着一本砖头书在啃,我不知道师傅从砖头书里能啃到什么精华,可是看他围着印有路徽的被子坐在通铺上的样子,再细看他那张黑红的四方脸膛,便能猜到他胃里的营养很是充足,他一定是啃到什么能果腹的精华了。于是我揉着眼睛看起师傅来,他像一尊跏趺的佛一样,在一缕光线之中神态安祥,光线的末梢正扫着师傅健硕的上半身,旁边有肮脏的锤子,有肮脏的手电,还有肮脏的猪腰子饭盒。师傅坐在灯光里很是惬意,他先是跟我说起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来,可一被问到先进到什么程度,我就能从他的话语里直接读到他的内心,感觉他并没有一个衡量先进的标尺。往往这时,师傅就强迫自己跳过这一话题,又跟我说起马恩列斯毛对劳动的评价上来,他说:"马克思怎么说的,劳动是社会围绕其旋转的太阳;恩格斯怎么说的,劳动是产生所有艺术的总根源;列宁怎么说的,劳动前面加上义务两字,是我们苏维埃的伟大创举;斯大林怎么说的,西伯利亚是劳动者的天堂;毛泽东怎么说的,笔杆子们要多写一写劳动人民的劳动嘛,而不要天天醉心于风花雪月。"我问师傅那你是怎么说的呢?这时师傅显得很腼腆,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了一通,突然道:"我操,我怎么能跟这些伟人们比呢,他们高瞻远瞩高屋建瓴,"这之后,师傅来了个大喘气,说:"不过若问我怎么说的,那就是活着干死了算。"

遥想上世纪80年代初期,师傅的劳动观朴素得如此原生态,没有任何附着在其上的鸡零狗碎,这只能令许多人望尘莫及。而在我的记忆中,师傅的劳动观虽然很朴素,可是他的思想却又很精英,这就自然锻造了他与众不同的个性,因此他的进取心看上去是有来由的,他行走的躯体上也当然会有一根不为常人所见的精神支柱。

师傅几乎年年被评为段里的劳动模范,段以上级别的劳动模范他也当过很多次,这样一来,每年"五·一"那天,也恰恰是他最轻松的一天,他只是上台戴戴红花、接接奖状,照照相片,握握一些或温暖或冰凉的手,要不就是坐在餐桌上吃个庆功宴。可是师傅在这一天活动下来常常笑着对我说:"冷不丁这一享受,身体还真不得劲儿呢。"于是他就开始从上到下扭起了脖子扭起了屁股扭起了踝骨,他评价他自己说:"我就是一干活的命,这辈子命里该然。"

那年"五·一",师傅已是个瘫痪在床的心脏病老人了,意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他想去离家很近的道口看一看能跑得要在陆地上飞起来的动车组,于是他让师娘给他做了一朵大红花并戴在身上,他坐在轮椅里对师娘说:"推我到二七道口看动车组去。"师娘说我推不动你,叫你徒弟来推你吧。师傅说快给二小子打电话呀。

那天正赶上我休班,于是便推着师傅去了二七道口。我把师傅安顿在向阳的一间摁脚房前,边晒太阳边等着动车组来,师娘则拿着水壶给师傅喂了一口水。师傅很高兴,喝过水后拍拍身后的墙面说:"这原来是间卤猪脚店,啥时改成摁脚房了?"我正要回答他时,就看到远处有一截银亮的线段飘然而来,我喊师傅:"快看动车组。"我看见师傅兴奋得满脸通红哇哇大叫。

可当那截银亮的线段飘然而去后,我回看一眼师傅,他的头已深埋在胸前的大红花里,与我们阴阳两隔了。

勘探地球的人

2015-04-07 

一首诗·马行

勘探地球的人

1

勘探队。大风将至,众神归位

有人,逃回城市

有人,舍不得老婆孩子,调总部后勤

有人,调进一座炼油工厂

有人,嫌累,回农村了

有人,调总部机关,寻得一把加官进爵的椅子

有人,嫌工资少,辞职到广东打工去了

大旷野,千山万水重整方向。不想走,或是走不了的,皆是徐霞客的化身

唐:善调教风沙,仪器员

许:像闪电,测量工,来自清华大学

潘:云,气象专家

田:狼毒花,电缆技术员

胡:火,爆炸工

马:戈壁石,观测员,喜写诗

2

我,秋天,1210名勘探队兄妹

住在天山下

一抬头,就能望见天山

再抬头,可望山顶上的雪

这多好啊。我是个不优秀,也不算称职的男人

我知道,勘探的远方,名叫荒凉

那里潜伏着的饿虎

终将吞吃掉,我剩余的青春

而我,不为别的,仅为了这一座天山,以及山顶上的雪,也可蹉跎掉整个人生

3

勘探队。大雨过后

戈壁滩面目清新,小水洼眼神清澈

一顶,又一顶的野营帐篷,仿佛一个又一个省份

一辆,又一辆越野车,仿佛能把整个宇宙装进车厢,统统运走

4

寂寞是阳光的手,抚摸着大地

第十九号帐篷内,勘探队最美女队员田莉莉,是一位女神?

还是《聊斋》里一个鬼?

她的美,内敛,不扩散,仅局限于勘探队

她的美,是引线与TNT炸药的距离

此刻,她低着头看手机。她的旁边,爆炸工张子良,捧一束百合花

技术员刘同敏,揣来两块热乎乎的烤地瓜

此刻,从炊事班猪圈窜出来的一只小黑猪,探着嘴巴拱啊拱,拱帐篷门口的

一朵小野花

5

她是艳丽的罂粟,绽放在东经87.51/北纬44.40的天山脚下

她是寂寞的长信,被春天退回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289公里的铁皮房子

她是天使之泪,滴落在蒙古国XI二维区块

她是一只沙狐的前世今生,在准噶尔盆地北缘乌伦古勘探区,和着流水的节拍翩翩起舞

6

祁连山下,河西走廊

烽火台年久失修,夜空蓝得就像一个童话

刘同敏,喝醉了酒,冷不丁拔出尖刀,把内心的伤捅在张子良肩上

张子良手持铁棍,抡在刘同敏庞大的身躯上

天亮了,车轮滚滚

勘探的远方,像重低音在回荡

张子良,亮亮的大光头,一片荒凉

刘同敏,抱着吉他,低头弹唱

7

副队长成爱民,驾驶罗利冈水陆两用车,去拖陷进沼泽的卡车

后勤班连夜打造小木舟

只身前去探路的施工员青岛阿纪,遭遇群狼

测量班长玉海因车祸牺牲

来自蒙古高原的明天,八级大风

将横扫勘探区

8

准噶尔大戈壁,那个扛着被大风刮烂的勘探队旗,跨着大步走进地平线的年轻人

依然没回来

帐篷门口,测量副班长周忠军

坐在石头上

噙着泪,吹响一把口琴

9

前行,谁的车队像星空一样寂寥?

前行,谁的命运像轮胎一样爆裂?

前行

那是周忠军,成爱民,刘同敏,青岛阿纪,与死神一起游荡,在无边的风沙中

前行

那是包有刚,张子良,田莉莉,诗人马行,与狼群一起奔突,在干旱的大地上

10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大旷野,你是一棵野草与一片云的对话

你爱上地平线的时候

我终于理解了千山万水,千山万水也理解了我

大旷野啊,你是老卡车运来的白天和黑夜,你是我和宇宙胸腔里鼓荡的大风!

评/蟋蟀2015/3/28

前行,谁的车队像星空一样寂寥?

前行,谁的命运像轮胎一样爆裂?

......

大旷野。

大到万物只在风中,无处停歇:勘探队的帐篷、铁皮房子;奔突的狼群、驶向地平线的载重车辆;苦涩的盐碱与漫天的黄沙;连同那些曾经热切鲜活、有血有肉、行走其间的人,被一一吹散,仅余空荡荡的姓名在记忆中飘摇……

整首诗用一种黯哑、铺陈的声调,邀请这些记忆中的人再次归位。他们携带着彼时的音容笑貌,也残留着往昔岁月的淤积钝痛。每一个人都如星座般有一个永恒的姓名在旷野的夜空中散射着泠泠光芒,他们的故事也简短如一句朴素的辩词:

她是艳丽的罂粟,

绽放在东经87.51/北纬44.40的天山脚下

她是寂寞的长信,

被春天退回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289公里的铁皮房子

……

这个叫作田莉莉的女人占据了连接旷野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某一根神经束,她的一举一动牵系着每一个男人的目光。为她决斗的张子良、抱着吉它独自伤怀的刘同敏、遭遇狼群的阿纪、因车祸牺牲的玉海,还有冷眼旁观,"表面温润如玉,内心翻江倒海"的马行……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与际遇,却有着相同的气息和情感。时光与风沙掩没了他们如此丰盛的青春,没有任何旁观者见证那高亢的歌声、醉意的愁怀、野性的蛮力、旷世的安祥……他们沉迷于这集体的孤独与狂欢之中。唯有旷野铭记了这一切,以戈壁的风沙吹来了这首来自胸腔的浩荡诗篇,为他们曾经的波澜壮阔、生离死别做一次深情倾诉。

可以想见,对于诗人马行来说,每一次勘探作业,就是一次与旷野的对话。当钻头轰鸣着进入大地全然黑暗与陌生的身体,人,也带着喧嚣进入它千万年来的沉默深处。在这片离死亡与生命最近的禁地,每一次叩问,都会有不同质地、不同密度和不同光泽的回响--所取得的样本,与远古有关,与时间有关,与我们尚未探索的生命源头有关--正是这样不断回溯的"钻探",使作者激情澎湃,心怀烈火。那些记忆中的人,与事,不过是他重新回到"大旷野"的灵魂银幕,当诗歌射出一束追问的光芒,透过这些奔跑在风中的词语胶片,以每秒24格的旋转抵达诗篇的结尾时,万水千山的旖旎、人生离合的悲欢、世事浮沉的躁动都统统隐退,唯余一片空白,并以此见证,在诗人心中,真正的旷野从未出现,也从未消失;永恒的大风已经来过,且决不离去。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我和我的勘探队/马行

我为什么会来到勘探队,成为一个勘探者?

一九九三年,我是一家地球物理勘探公司的宣传干部。公司是个大公司,连职工带家属有两万多人。在那里,我每天不是陪着省报来的人喝酒,就是陪着北京某些大报的人喝酒。如果上午喝,那我一下午肯定醉醺醺。如果晚上喝,就醉醺醺到深夜。醉了,书不能读,字也写不成。公司领导找我谈话,要我代理宣传科长。我很吃惊,我本想找领导汇报想法,要求调到基层勘探队,哪想到公司要任命我当科长。我向公司领导说了我的想法,公司领导笑了,"你小子啊,别人削尖脑袋往机关挤,想着一官半职,你放着这么重要的岗位,都想走!" 

我软磨硬赖两个月后,领导发现我对于仕途,确是胸无大志,就同意放我下基层。哪想到,领导居然把我安排到公司机关驻地附近的勘探队。我一听,就急了,我直说,我想到最偏远的地方去。就这样,我离开城市,到了三百里外的一个勘探大队。那个大队四周全是荒野,境内有小河穿过,有7支勘探队,还有职工农场,农场有万亩水稻田、养鸡厂、养猪厂、养鱼池、面粉加工厂、大理石厂,还有小学、中学、锅炉队、医院、假山、葡萄公园、停车场、加油站、油库、大会堂、小会堂、灯光球场,还建有自己的职工艺术团。更牛的是,大队是当地的"巨无霸",仅机动车辆就比大队所在县全县所有挂牌车辆总合还多三辆。

一个勘探大队,就是一个独立的勘探王国。大队政治教导员找我谈话,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最想到勘探小队当测量工。教导员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想了想说,这不行,也不现实。我说,这有什么不现实,我就想当测量工,我喜欢野外(当然,我想当测量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勘探小队是季节性施工,春天和夏天地面湿软,重型车辆无法启用,是休假期,可以不用上班)。教导员见我这么说,笑了,"这好办,既然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测量工你就别想了,就留大队机关,想去哪个小队就去哪个小队。""那我还得靠点上下班啊?"领导说,"不那么讲究,你把工作完成的前提下,蹲不蹲办公室没关系。"见教导员这么说,我痛快回答:"好,机关就机关。"

教导员和我谈完话。工会主席开始领着我找住宿地方。公寓楼前,工会主席正要带我上楼,我对工会主席说,"是不是住这楼上?我不喜欢住楼,太吵,有没有平房?"工会主席说,"平房倒有,还新装修了,只是那地方太偏太荒,多年来始终无人居住,你要不嫌害怕,我们就去看看。"那地方,在大队驻地最西,前后四排红砖红瓦平房,都空着。我选了一个小院,门朝东。小院共有八间平房,十三棵白杨树。我又选了两间,里间作卧室,外间作书房。再后来,我在院子里置一石桌,种上扁豆,还从公园里挪来一株月季花苗。(就此,我曾写散文《荒野里的红房子》,见天津《散文》杂志。)

在那个勘探大队,才三天,我就跟着大队的工程技术检查团到了位于黄河北的一支勘探小队。检查团住了一天,第二天就要走。我说你们走吧,我得住一阵子。我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我一住才知,勘探小队到处都是惊喜与神奇。我跟着职工一起乘坐卡车出工,一起在野外就着大蒜吃包子喝白开水,一起偷食当地人种在地里的青菜,一起乘坐卡车哐当哐当地回勘探队驻地,再一起找小酒馆喝酒,喝完了再一起打啊闹啊。 

勘探大队有七个这样的勘探小队,施工区域西至青海高原,东至渤海湾。而我,也乐于跟着勘探队的兄弟姐妹在旷野里呆着。有一年,一个放线工病了,我主动要求替她上岗。说来也怪,平时天气好好的,就在我替岗的当天,施工受阻,我收工回到宿舍已是凌晨半点。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天还一片黑,就开始再上工地。我那个累那个困啊,布好电缆线,找个背风的雪窝子,把皮夹克往雪地上一铺,就睡着了。一个多小时后,被雪地上的一只羊吵醒。醒来后,不感冒,不着凉,倍儿精神。第五天,刮大风,我那个冷啊,没办法,找到一草垛,用稻草搓一根绳,系在腰上,让棉袄少露点风。中午,等不到送饭餐车,饿得眼发花,就到附近村庄的一户人家讨了两碗玉米粥喝。我整整替了她半个月。半个月,苦到极至,冷到极至,饿到极至,也欢喜到极至。第二年,有勘探小队在陕北施工,我就背着三角架,带上照相机到了陕北。勘探队分布在神木县和府谷县境内的山岭上。在那,我与职工一起住帐篷,一起在山顶上支起大铁锅做饭。在那,我曾创下一连两个月不脱衣不洗澡的纪录,直到身上长了虱子。离开陕北,又到了内蒙古伊克昭盟的勘探小队。四个月后,等我回到山东的勘探大队驻地,我一进我的小院,天啊,我的眼睛就湿了。小院天井里积满了水,水上漂浮着千片万片的月季花瓣。微风一吹,落花如幻,流水如梦。有老鼠和刺猬,就在小院门口。靠墙,扁豆架把窗户遮了个严严实实。院子里的十几棵白杨树上面,停着鸟儿。踩着石板路,走到门前,放下行李包,摸摸那棵疯长的月季花(他比勘探大队公园里任何一棵月季都高大,到了深秋,别的月季花早都枯萎了,唯有它的枝上,依然有花儿盛开),才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仅仅挂着一个小锁头的门(我时常忘记上锁,三五天不关门,也不会丢失任何东西)。

在那小院,我可以自由地读书,写诗。冬天,我可以光着膀子在雪地上锻炼,练习空翻。也是在那小院,我舍不得扫掉任何一片落叶,舍不得拔掉任何一株草,舍不得清除任何一粒雪。在那小院,我与一草一木还有那一株月季花,一起疯长野长。在那小院,我认识了诗歌,我写戏剧,我写小说,我先是加入中国石油作家协会,后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那小院,我是一个勘探者,也是一个幸福的孤独者。 

我在那个荒凉、孤独又幸福的小院,呆了整整八年。

后来,石油系统搞改革,勘探大队整建制转入一家采油厂。远在三百里外的公司领导电话里对我说,"回来吧,这边的大门向你敞开着。"我想回公司,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小院,舍不得小院里的一草一木。我对自己说,小院一天不倒,我就一天不走。两年后,勘探大队的驻地以及农场等,均被卖给地方政府。速度真快啊,不几天,地方政府的推土机就开进了勘探大队驻地,他们要建乡野旅游度假区。我的小院没了,月季没了,就是废墟,我也没得守了,只得撤退。我想到了三百里外的公司,想到了那里的老领导给我的电话,我想回去。可这时,最信任我的老领导已病危,住院在北京。

勘探大队没了。勘探公司一时也回不去了。这一切,把我抛弃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那段日子,有上百个勘探队兄弟,在团支部书记小杨的带领下,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就在办公楼前静坐。领导很不解:让这些勘探职工进城当城里人,他们居然不愿意,还闹着回野外。

唉,好多城市里的人以及工厂里的人,他们是不会理解的,我们这些在野外呆惯的"野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小城小墙小楼的约束。我们是一个被命运强化的特殊群体,我们是勘探者,也是探险者。在勘探队,我有个很深的感受,就是大伙从不把艰苦和生死当作一会事。大伙那生死不顾的狂野与热情,始终感染着我。

我苦闷,我恼怒,我与勘探队的弟兄们借酒浇愁。有一次,平均每人喝掉十二瓶北京小二锅头,还不够劲,又找啤酒来冲。醉了,就掀桌子,扔凳子。

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去哪里?这时,哈尔滨诗人马永波,博士毕业来鲁,谈及去向,马永波对我说,他也正在寻找单位,想去南京理工,说我们写诗的,还是呆在高校较好,高校相对单纯、安静一些。我一听,永波兄的话也在理,就开始寻找进高校的机会。

如今,我尽管已在高校呆了十年。但我的内心,依然想离开城市离开学校,依然向往着辽阔的勘探岁月。因为我太清楚自己,我与城市很难兼容,我接受不了有围墙的东西,接受不了城市的出入证,门禁卡。二零一四年,我获批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来到驻扎在天山北麓的一支勘探队。重回戈壁牧场重回勘探队,那种感觉真好,所有的孤独一扫而空,那才叫一个亲切一个自在。

现在,每当想起勘探队,想起大旷野,想起自己的年少轻狂,我最想说的就是,谢谢,谢谢。我感谢,命运让我选择了勘探队,选择了旷野,让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荒山野岭,沼泽大漠。我感谢,我总是遇到那么好的主管领导,那么好的同事,那么好的朋友。我感谢他们纵容了我对旷野的热闹,感谢他们纵容了我自由自在的勘探行走。我感谢,勘探命运对我的厚爱,让我经历了勘探队太多太多的生与死。在鲁北工区,我中毒入院,昏迷二十八个小时,又活了过来。在山西太行山上,北京吉普深夜行进在大雨中,中途车上有人憋不住了,停下车方便,司机岳师傅一看路,吓得声音都变了,车身距悬崖居然不到一米,若不是有人要停车方便,我们的车子将冲下悬崖。在吕梁山上,我搭乘马师傅的解放卡车,有一个路段,卡车后轮刚过,山路就塌。那一天,如果不是足够幸运,都够死个三五回。我在塔克拉玛干腹地,遇特大沙尘暴,整整一星期,两米开外,不见人影。风沙就像刀子,把我居住的铁皮房子的外漆全刮掉了。

我和勘探队的事情,我就是把这文章写到十万二十万字,也是写不完的。在天山北麓,我写下《勘探地球的人》,"……我知道,勘探的远方,名叫荒凉/那里潜伏着的饿虎/终将吞吃掉,我剩余的青春//而我,不为别的,仅为了这一座天山,以及山顶上的雪,也可蹉跎掉整个人生。"

家园狂想曲

2015-04-10 

一首诗·乌鸟鸟

家园狂想曲

这是我山高皇帝远的家园。

使用了无数代的土地和天空,

继续投入使用。原装的天使蓝,

依然像勤奋的老天爷,刚刚又喷过漆似的。

那些装饰性的云,万变不离其宗

而那盏祖传的日光灯,依旧挂在天上

为家园,供应最基本的温暖与光明

秋日的田野,依然像黄金打造成的

牛彻底退出了耕耘史,静静地为餐桌养育肉

收割后的稻田,耐心等待着投胎的种子

唯有河流像个懒汉,一点点变坏了

不远处的鸡鸣、狗吠、炊烟,还是纯天然的

而祖传的游戏,正在孩子们中间消失

像我那祖传的家园,一点点消隐在夜色中

评/王磊光2015/4/1

乌鸟鸟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写出了《狂想曲》系列。狂想、夸张、变形,都是他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秦晓宇这样评述他的诗艺:"他绝少直接描述生活经历、劳作场景、个人情感、日常思考,而是把这一切隐含在经过变形处理的荒诞夸张的想象与叙述之中。他的《狂想曲》系列……骑乘自由无羁的狂想,去嘲弄击打这个救赎无望的世界……"

然而,眼前的这首《家园狂想曲》,却非常写实。

但又为何称为"狂想曲"呢?因为"家园"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家园了,一切只存在于幻想和思念中。乡愁,便是这首诗的主旨--乡愁这个词,在当下已被炒作得泛滥,但这并不妨碍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我们,从诗中得到共鸣。

我特别喜欢诗歌的第一句:"这是我山高皇帝远的家园。"看似直白,其实有横空出世之感,诗人海子,就常用这样的笔法开篇。在宣告性的句子里,让人仿佛看见莽莽苍苍的天地间,横亘一座大山,那便是我们的家园。

诗歌里的乡愁,直接体现于家园(乡村)的"变"与"不变"之中。家乡的土地、天空、太阳、田野都是不变的,"不远处的鸡鸣、狗吠、炊烟,还是纯天然的",但是牛不再用于耕作而是卖钱,河流被污染,田野面临着荒芜的危险,祖传的游戏乡村生活有一种深刻的悲剧,但这悲剧并没有强烈的戏剧感,而是一种单调的重复,悄无声息的流逝,默默的衰败。

乡愁的产生,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请注意诗人所使用的比喻:日光灯比喻太阳,"喷过漆似的"形容蓝天,"秋日的田野,依然像黄金打造成的"。"日光灯"、"漆"、"黄金"可以说都是现代生活的符号。也许从这里可以看到现代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的分裂:诗人,或者无数像诗人一样背井离乡、长期生活于城市的人,他的感觉早已被现代城市生活塑造,但在心灵上,他却始终牵挂家园。这分裂的过程,便是一种情感的撕扯。

乌鸟鸟毕竟是从工人生活中成长起来的诗人,面对家乡的衰败,面对乡愁,他虽感伤,却并哀伤。如果让学院派来品读这首诗,或许会认为它太"干"了,不够多愁善感。然而,这正是工人诗歌的特点。有一种非常"硬"的东西,隐藏在诗歌在背后,并且支撑起了诗的肉身。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乌鸟鸟

如今春节一过,村子里便没多少人了。城市像一块勾魂的糖,诱惑他们,蝼蚁一样涌向它。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赌徒和狗,牲畜和家禽。有些房子铁门紧锁。他们要到年底才会再回来,将房子重新打开,清理厚厚的灰尘。他们越来越像一群匆匆的旅客了,家越来越像一间旅馆。他们带着沉重的行李,匆匆地回来,一年里只住上那么几天,春节还沒完全过完,便又匆匆地涌向城市了。

更多的人,一年只回来一次,忽然发现,故乡早已陌生了。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而陌生的面孔,年年在涌现。现在,嫁进来的新媳妇,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生下的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当然她们也不认识我,好像我不是这个村的。

有一半的耕地,已多年无人耕种了,长满了野草。

还会有更多的耕地,被遗弃,长满了野草。

已是二月。早些年,早已是阴雨连绵了。可是今年雨期一再推迟。天空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了,至今未见一滴雨。难道天上的雨在去年便落光了?天空一直干净地蓝着。蓝得令人心慌。蓝得像个恶作剧。春节刚过,部分耕地,便埋下了花生的种子,现在已冒绿了,正处于饥渴的发育期。而另一部分耕地,将会在清明之后,种上水稻。在我的故乡,上半年的田野,只有大片大片的花生和水稻。

河渠里一滴水也没有,只有野草和死猪。

楼房沿着水泥公路两边搭建。可是路边看不见一棵树。水泥公路空旷得令人感到绝望。因缺乏保养和维护,有些地方早已烂得不成样子了。它将一直烂下去。沿着水泥公路往村庄深处走,会看见一所小学。可是已多年沒传出过钟声和孩子们的朗读声了。小学早已荒废。生锈的旗杆和雷锋的石像,隐没在荒草丛中。孩子都随父母进城,或者到镇上的小学去了。

在白天,再也看不见肩上扛着汽枪晃荡的人了,再也看不见袋着鹅卵石拿着弹弓找鸟的孩子了,树林里重新出现了猫头鹰和白鹤的身影。

二月的夕阳,总是像一抹鼻血,被涂抹在了,故乡的天边。

带耳环的饭盆

2015-04-12 

一首诗·邬霞

戴耳环的饭盆

工厂食堂,架子上拥挤着

不同花纹的饭盆。即便把它递进打饭窗口,

也有可能不翼而飞。这真令人苦恼,

丢了饭盆就像丢了魂。

妈妈在她和我的饭盆边沿打了孔,

再用铁丝扭上几圈,

拿起来,它就摇摇晃晃、叮叮当当。

我去打饭时,工友笑说这饭盆

戴了耳环。随后却纷纷效仿。

于是越来越多戴耳环的饭盆出现在食堂,

像开始注意打扮的小女工。

不过我们会担心失业,

饭盒却不必再担心丢失的命运。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张知依

劳动的体温

第一次见邬霞,是在电脑前。2月的北京,我坐在窗口看《我的诗篇》云端朗诵会。银幕上,她缓缓念着"陌生的姑娘,我爱你",声音柔软,毫不紧张,像是温热的蒸气把我包围。

邬霞在深圳的制衣厂工作。衣衫被她熨烫平整后,就将上路去往各地的商铺。她从14岁就南下打工,远离家乡,从农民变成"农民工"。这座城市有她的工作、还有她的青春和诗篇。

两年前的春天,我第一次去深圳,住在罗湖区解放路附近。傍晚时分,步行街上忽然涌入很多很多青年男女,无声的人潮几乎要把街道淹没,这些青年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但脸上却看不出表情,除了一点疲惫,并没有开心。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向何处,就像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一样。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我手握电熨斗,聚集我所有的手温。"听她念着,我在电脑这边想她的故事:下班之后,坐在电脑前,她用诗歌自由书写内心。在面对诗歌的时候,她不是组成2.7亿农民工群体的一个数字,而是她自己,是邬霞,是不断走向自我灵魂的女诗人。

第二次见到邬霞,是在北京。几天前,工人诗人们来北京参加《鲁豫有约》的拍摄,录完节目,大家一起在建国门的广东餐厅喝酒。刚查出颈椎严重压迫神经的硬汉陈年喜,正倚靠在沙发上和鞍钢诗人田力聊诗。这一天是海子的忌日,感冒初愈的秦晓宇就着一杯热水,讲海子诗歌里的秘密,热气氤氲。邬霞坐在我对面,很寡言。她穿了好看的黑色衣服。杯盘交错间,我问邬霞她在深圳哪里工作,她说宝安区,"这里是农民工最多的地方",她补充说。

我几次去过深圳,其中一次是在采访完华裔女作家张彤禾(Leslie.T. Chang)之后。她写了一本《打工女孩》,讲述两个女孩如何从东莞工厂底层开始,按照"美国梦"的思路成为人生大赢家。这本书和作者一起备受争议,学者批评张为资本主义代言,她选择的样本并不具有代表性。在张彤禾来北京做宣传的几场活动里,学者、作家、媒体人争相出场,唯独主角--被书写的女工缺席。直到我在解放路上看到那些青年毫无表情的脸时,才更直观地理解了"缺席"的残忍。在深圳的那个下午,我听了一首歌,黄耀明唱:"亲爱的,如时代冷酷,也要去上路,如前面有路。"

饭桌上,我夸邬霞好看。有人给我看了邬霞在节目录制前的照片,化了淡妆的她,一袭白衣,坐在镜子前。如果不说,她和明星没有任何区别。其实讨论这种差别毫无意义,也完全没有必要用向世人解释她的身份,打工者或者熨衣工。她的美,本来就是不需修饰的、自然的、善良的,带着诗意的。

散席后,大家往住处走,北京的长安街倾听大家谈论劳动与诗歌。我和邬霞约定,如果再去深圳请她带我去工厂看看。

在路上,我又想起那些下班之后在深圳街头闲逛的青年。夕阳落下时,他们将走回工厂的黑夜。我不知道这样的夜晚,工厂里头会有多少个邬霞,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吊带裙、白衬衫、旅游鞋,以车间为舞台,以黑夜为幕布,演绎自己"最美的瞬间"。

但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件衣服,无论款式与品牌,都带着劳动的体温。

"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美丽的邬霞,我也爱你。

古今大战秦俑情| 窦文涛读诗

2015-04-14 

一首诗·许立志

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沿线站着

夏丘

张子凤

肖朋

李孝定

唐秀猛

雷兰娇

许立志

朱正武

潘霞

苒雪梅

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

穿戴好

静电衣

静电帽

静电鞋

静电手套

静电环

整装待发

静候军令

只一响铃功夫

悉数回到秦朝

2013-12-5

评/秦晓宇

这首诗算是许立志的代表作之一了,多少年后,当人们回顾这一轮中国制造的辉煌成就,以及辉煌背后无数工人为之付出的牺牲和代价时,大概会引用这首诗。

进入富士康四个月后,许立志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所谓打工诗歌《流水线上的雕塑》,诗中他将自己青春的躯体比喻成"古老的雕塑"。这具被厂方的标准作业指导书、巨细无遗的规章制度以及庞大冷酷的工业机器系统雕塑着的躯体,像一尊雕塑那样被牢牢固定在流水线上,还那么年轻,却仿佛在几个月里历尽沧桑,"古老"提示了这一点,此外它也暗示"我"的经历乃是一种古老的命运。两年半后,习惯了流水线作业的许立志又写下《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诗中已没有矫饰煽情的词句与顾影自怜的感伤,只有冷峻的白描。诗人将"雕塑"换成"兵马俑",诗意批判的力度更强了。同样表现人的异化状态,"一座古老的雕塑"聚焦于自我,"兵马俑"则指向一个庞大的群体,而兵马俑坑与流水线确有形似之处。和一般的雕塑不同,兵马俑是物化的躯体,也是殉葬品(而车间在许立志的另一首诗里被称为"青春的最后一块墓地"),数量惊人,整齐划一,严阵以待,正如一个专制的工业帝国中处于准军事化高压管理之下的农民工们,"整装待发/静候军令/只一响铃功夫/悉数回到秦朝"。那么,这些"流水线上的兵马俑"究竟在打工,还是在服兵役、当牛马?他们究竟是现代社会的产业工人,还是传统社会的奴隶?对于这种工人阶级在生产过程中被异化与奴化的"诗意",马克思早有阐论:"将劳动者贬抑成机器的一个附属品,摧毁他的工作中任何吸引人的魅力,并且将工作转变成一项令人憎恨的苦劳……它们扭曲他的工作环境,使他在劳动过程中臣服于令人憎恶的卑劣独裁统治。"(《资本论》)

更难能可贵的是,许立志将批判性内置于形式诗学的思考与设计之中。这首诗貌似简单直白,其实别具匠心。第一句"沿线站着",所谓"线"当然指流水线,而此诗正是一首细长的,在形状上仿拟流水线的作品。因此那些名字不能并排罗列,在"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车间,他们就是这样"沿线站着"的。富士康工人都是"无名之辈",被一串数字指代着,而许立志一一恢复了他们的名字,这让人联想到本雅明纪念碑上那句话,"纪念无名者比纪念名人更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在这些名字当中,写下这首诗的许立志也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他虽然超乎其外的抒写着,却也置身其中泯然众人地劳作着。

而那句"这不分昼夜的打工者"在三四字一行的排列中,因其长度而显得醒目。这种突出当然是一种强调,联系立志另外一些作品,如"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老茧夜以继日地成长"(《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样,站着入睡"(《我就那样站着入睡》),"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我想合上双眼,不再熬夜和加班"(《远航》),我们当能更深地体会到这句诗的惨痛内涵。

如果说"这不分昼夜的打工者"是用长句来强调的话,那么"静"便是用重复来强调。静有安静、静止二义,分别与"响铃"之声、"回到"之动相对。六个"静"字突出了一种开工前肃杀的气氛,而响铃打破了这种气氛,一支劳工大军开始在流水线上拼命挥洒自己的血汗,转瞬之间,我们时代的打工者就回到了古老专制的秦帝国,成为被行尸走肉的殉葬品。

点击视频观看窦文涛朗读《流水线上的兵马俑》(为配合电影《我的诗篇》,略有修改)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许立志

文字碎片,仅飨自己

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写日记了。从某月某日起,有什么想说的,都是以小说或者诗歌的形式来抒发的。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微博的碎碎念。随着年岁的增长,人会自觉不自觉地把更多的话语放在心里,而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几乎每一句都以"我"字开头。

昨天晚上又是一个内心无比挣扎的夜晚。临到早上,终于还是现实战胜了理想,我给自己的理由是,这是我长大懂事的表现。什么是长大?我的理解是当一个人能够事事都不再以自己为中心时,或者说当一个人能够认清现实时,他就长大了。认清现实当然不是固步自封,放弃理想,而是懂得脚踏实地,不凌虚蹈空,不自高自大,一步一个脚印,一天一寸收获。

每当现实不尽人意,心情坠入谷底,我总会告诉自己,以前那么多艰难困苦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不过话虽如此,每次总还是无法摆正心态,常常左思右想迷茫失落以致头昏眼花。这样说来,我所谓的长大了到底成色几何?

说来说去,不成体统,很是零碎,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到哪里是哪里。一年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想说话,一个人阴郁着脸或发呆或蒙头做事。一年后,心情不好就想说话,想无休无止地说下去,想说给很多人听,越多越好,可惜身边没有熟人,所以只能翻动手机通讯录一个个看下去,有的看都不用看就直接省略掉,有的看了好几分钟,一直在犹豫打不打,最后还是放弃,有的看了一下就打过去,有的看都不用看直接打。打过去了情况又分好几种,有的是停机,有的是关机,有的是启用来电提醒,好不容易打通的又突然不知说什么,电话两头双尴尬。

如果是一人在家,我会一个人轻轻吟唱歌曲,古今中外古典流行无所不包,唱到兴起时引吭高歌,唱到动情处潸然泪下。当然在家里考虑到邻居的感受,不可能真的放声高歌,只能尽量把声音往肚里吞,如果是在路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特别是在喧嚣的马路边,尽挑高音的唱。死了都要爱我是一只小小鸟怒放的生命。尽往死里吼。因为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心里有情绪就得发泄出来。无论是找人倾诉还是放声高歌,发泄出来人就舒服多了。如果死命忍着,最终结果只能是杀人或者自杀。

除了上述两种发泄渠道,我当然也没有忘记第三种,写日记。这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具体到作家和文学爱好者身上,就是文字。我庆幸我一直以来都对阅读葆有浓厚兴趣。所以自己写也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了。我把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通过文字发泄出来,有的公开,更多的留在某个一个人的空间里,待多少年后某个深夜自己品尝,回忆。各种文体我都一一尝试,像是一次次踏上未知旅途,时常有惊喜,时常有感动,自给自足。

文字碎片,仅飨自己。

理发师

2015-04-19 

一首诗·铁骨

理发师

一个帆布包,一壶水,一个脸盆

一把折叠椅。七十老头瘸着一条腿

常出没在帝王大厦附近的树林中

老头没创意,永远的平头光头罗锅头

但他修面功夫了得,每当精神不好

我就找他修个面,时间一久也算认识了

我们从未交谈过,但我能从他

剃刀的声响中知道他的心情

他也能从我精气上看出我的烦恼

九月三十号,老板给我们结帐

没接到新工程,叫我们先回家休息,

有工程再通知我们。临行前

我找了四个地方才找到老头

这家伙,居然在公安局后面的林子里

也难怪,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和往常一样,我闭目靠在躺椅上

老头的剃刀照例先在牛皮上来回打磨

那激促撕擦的声响少了以前的悠闲从容

多了战前的筹备和愤怒

在五指扶着我头顶的时候

明显感觉他有扭住敌人脖子的快感

刀锋似鼓点战旗铁骑在大地纵横

在掠过脖子的时候,我有一份隐隐的期待

我能感觉到,他也有一份兴奋的悲悯

评/蟋蟀

普通人的命运,常常处于这样的状态:即便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偶然的相遇和碰撞,会产生一种无法割离的关系--如果一方的存在有所变化,另一方,也会有不可抑制的改变--这是一种生态意义的"量子纠缠"。他们身份的卑微,使得宏观世界的各种定理、架构几乎无法直接左右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存在显得随机、盲目、无所追求。身处被无限放大的底层生存空间,穿梭于本能、欲望、尊严、情感……等等如此严密、令人窒息的结构中,冥冥中的命运的共性犹如一张蛛网,任何一点颤动都会引发群体的不安--但有时看上去如此平静,平静到生与死都悄然无息,熟视无睹。

我十分熟悉铁骨笔下那个行将就木的理发师。在乡下,在小镇街角,一个木匣子里面就是他全部家当:抖动满是油污的围布时的意气风发、锋利的剃刀在牛皮上来回打磨的轻快机灵、寄托着美好未来的精致手艺--如今成为他在世界尽头浮沉的最后一根枯朽稻草。这个世界的头发依然在生长,但他的剪刀够不着它高高在上的额头。他就这样与世界形成了一种卑躬屈膝的、绝望而又渴求的关系--这未尝不是这艘新世界邮轮即将离开港口时,每一位未能搭乘它而去的落魄旅客所共同拥有的黯淡色调。他们的存在,仅是为了涂抹这个光鲜亮丽的码头中阴影的那一部分,笔触散乱,粗砺,面目全无。

理发师这一形象所携带的角色特征,有着十分深刻的过往时代的划痕。

一个帆布包,一壶水,一个脸盆

一把折叠椅……

他被一个注定要淘汰的职业所掏空,成为空心人在世上游荡。年龄和城管一起加速了他内在的流失;与城中村那些贫苦邻居交互衍射的挫败感,吞噬了他每一个独自相处的黑夜--无须言语的交流,也不必眼神的沟通。这种边缘化的生存已经成为身边那些一闪而逝的面孔后的经典场景,他们相识于冷漠,相知于沉默,任何一声倾诉都是多余。当理发师剃刀的弧面反射的光线来到世间,他,还有"我",对这一刻充满了一种离奇的"期待":因为"死亡"这最后的按钮还在,触发它,会成为绝无仅有的,逃脱生命的"密室游戏"的钥匙,也是那最后得以穿过安宁与自由的针眼。个体的价值与尊严,只有在这一刻才得以彰显,比起生活中那层层重负,劳动中那疲惫不堪,还有情感中的左支右绌、愧疚难安;"死亡"如此郑重而珍贵,经得起任何一个筹码的兑换。也只有这一刻,生命才能恢复它的洒脱不羁与雍容华美,傲视一切被现实强加的贫穷、低贱、疾病、无助;在"隐隐的期待"和"兴奋的悲悯"中,无牵无挂,尽情绽放。而诗篇《理发师》字里行间所散发出的旁观者的冷静,除了对现实的嘲讽,还有对人性、社会及生命个体三者关系的深刻洞察。这种穿透力源于作者的生存经验,更源于他对现实的态度:在命运的重重阻障前,诗性的剃刀,足以剖开任何黑暗。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铁骨

1999年,我在深圳书城背后的一个工地上班,日薪35元。相较于改革之初,此时的工人已经有很大的自由了。但仍有两件事让人不安,一是暂住证,当时暂住证大概400多元一个,为了不出这个钱,多少夜晚,派出所突击检查,黑灯瞎火中,工人们满楼乱窜,还出了不少事故。另外就是工程完工后的搬家,一年搬几次都很正常,对陌生环境熟悉的过程让人心生忧虑。更让人忧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没工作的失落、恐惧,茫然失措……曾经有那么半个月我没工作,为了躲避别人嘲弄的目光,我躲在黑暗房间里发呆,不敢见人。那时我三十岁,头发白了不少,为了掩饰这一缺陷,我开始留短发。短发长得快,要保持发型,一个月最少得理三次。

最便宜的理发莫过于路边的地摊,一些民间老人在发型上没创意,但修面功夫了得,锋利的刮胡刀能在你眼皮上精灵般的舞蹈。每次理好发,我都像加满油的机器,神清气爽勇气倍增劲力十足。工地旁边有片树林,一瘸腿老头经常在那里摆摊理发。我是他的常客,但几乎彼此不说话。偶尔有人来干涉老头,要赶他走,我和一些顾客就会帮着求情。老头残疾,来人没掀台子,但老头也得收家伙走人。有天我找老头理发,老头没来,连续去了三天,老头还是没来。后来,老头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晚上我经常去书城蹭书看,书城对面是威严的公安局,后面是繁华的小区,有时候,看着看着书,老头的影子会莫名其妙在脑海中闪过。

以后的岁月里,遇到过很多工程结束后的茫然,倒不是找不到工作干。主要是新环境下人不认识,工作变得枯燥压抑。加上干工作多少还是要讲点资历的,老环境下涨工资快,新环境下要重新体现能力,还要安全地穿越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我跟一个老板十几年,分开后,我在一个没半点光线的角落躺了三天三夜,那时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如此之亲,它好像是我母亲,能给我唯一依靠。当时环境下,对死亡的恐惧半点也没有。

很多打工夫妻都要经历异地之苦,我和老婆倒经常在一个城市,相隔不远,由于经济原因,我们从来没动过开房的念头。早期的工地是禁止女人出入的,大概是1994年,我在蛇口一个工地上,由于工地住宿紧张,公司就在附近汽车站搭了一排简易铁皮房,管理上稍微松散些。八月中秋,老婆有一天假期,来看我,一个房间住了十多人,有老婆的都用块布当床帘,大家混合住一间房,一个小时不到,负责任的保安队长就带一帮人把我们?了起来,每人炒鱿鱼后罚款五千,那时我工资在提升三次后已经十七元一天了。后来我在妈湾码头找到一个装卸工作,老婆在南油上班,几乎没节假日,经常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半。我就在老婆楼下等着,下班后有三十分钟可以相聚,过了十二点,宿舍门卫不开门。在工业区楼下的石凳上,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夫妻,老婆穿的是裙子,她坐在我身上假装依偎一起,张开的裙子下,我们在人来人往中完成了提心吊胆的几十秒性生活。然后老婆回宿舍,南油到妈湾的公交这辰光也停了,我就在阴暗的树下徘徊至天亮,等第二天的第一班车回码头上班。

这样的日子几乎伴随我走过半生,我经常会虚拟一个人物来完成这些人生中经历过的情景。比如我的散文《陈老巴》《寻人启事》就是虚拟的人物,但又确实有真实的生活背景。《理发师》也是这样的情况,诗中的九月三十号失业是虚拟的,主要是为了跟第二天的国庆节形成一个反差,最后期待被杀也是曾有过的想法,算是情景还原,至于理发师的矛盾心理,是我站在他的角度体会出来的。

我反对自杀,但如果人生太无趣,早点离开似乎也无大碍。但我很讨厌吃安眠药割腕什么的。我喜欢海子,不是因为他的诗歌,而是一个文弱书生敢选择肉身化为肉酱的决绝。我是不是敢坦然如此?我对自己表示怀疑,所以我得尊重他!我喜欢许立志的《弥留之际》,是因为一个人死不可怕,但要做到坦然从容呢?我做不做得到?我对自己表示怀疑!所以我尊重许立志!

我对死的观点经不住世俗的规范和质疑,在这繁荣富强下的世界那么不合时宜,我知道这一点。但这些是我心里话,即使偏颇,也应该有权利说出来。写到这里,那失踪的理发老头又在我心里闪了一下,他和许多我认识的"老头"一样,怕是要纠缠我一生。

人行天桥

2015-04-21 

一首诗·郑小琼

?

人行天桥

【A】

广告牌霓虹灯巨幅字幕上微笑的明星乞丐商贩子流浪汉一个不合法的走鬼三个证件贩子聚积的人行天桥,难以数清的本田捷达宝马皇冠的轿车装饰着这个城市的繁荣,珠江嘉陵南方摩托车装饰的小商人走过,一辆自行车八辆公共汽车的小市民手挽着手穿过汊形的街道河流,我是被这个城市分流的外乡人挤上了世纪广场的人行天桥。120分贝的汽车鸣叫而过,100分贝的折价叫卖阴魂不散,75分贝的假证贩子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60分贝的是一个个出卖肉体的暗娼在询问:"先生去玩玩吧!"一阵从汽车和空调排出的热浪和工业的废气像一支军队直冲进我的肠胃肝胆脾,我的脚下是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绿色传单,上面写着"只有一个地球请大家爱护"。我站在第26根钢柱前,环形天桥对面一个空调安装的广告牌下,三个心怀各异的明星拍卖内衣与底裤,一个矿泉广告上面有一朵桃花一个老农担着木桶微笑。一个算命的江湖处士突然大叫一声"城管来了!"那些假证贩子妓女们躲进了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个贩卖水果河南老妇人来不及闪,她的摊子被掀翻,苹果满地。治安队员将其压在地上,我听见她的嚎叫比金斯堡更为动人。我祈求着扒手们千万不要光顾我还有二十三块的口袋……在这个不祈求上帝的年代,教堂如雨后春笋一样拨地而起,啊祈求的钟声像飘柔香水一样雾气缭绕,它们清洗着我的背,它们在清洗着我的嘴。我信仰的诗集让一个时髦小姐撕了三页走进了公共厕所。官商们共建的楼群在不断的繁荣着腐败虫与贪污鸟。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外来工从第四十八根铁柱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脑浆迸地。此刻伟大的《劳动法》正在桑那女郎的三角裤里微笑。"向伟大的时代致敬吧!"报纸如此说。反腐的公仆和商人在卡拉OK搂着一个从乡下来的少女发泄他们的欲望,一个派出所长借助法律带走了三个妓女,然后将她们压在身下。贩卖良心与血肉的传销公司歇斯底里的呐喊:"我们要发财!我们要发财!"三个走私犯在说着走私过来的旧彩电,从国外殡仪馆的死人身上扒下的名牌衣服。一个海关员的情妇。用女血和童贞装饰的霓虹灯里的夜总会挂着的居然是某个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师的金字招牌,它在妓女们的淫笑中闪闪发光。人行天桥上八脚蜘蛛编织的人情八卦图中一个热血青年怀抱吉他在叫喊"大中华"他的一行热泪不能感动一个过路的行人,他的爱国热情像一片垃圾,让人扔进粪坑。在这个年代人们都忙碌着去夜来香美容院用680元除去时间刻下的皱纹,去阴暗的巷道吊挂的红灯下花50元减去性欲,在时代的乳房垫上塑胶,啊啊啊它如此的高挺,阳萎的男人们你们如何征服这虚假的乳房,用六根海狗鞭与20颗伟哥无法让你们犯有三期淋病的阳具勃起。噢噢噢请打电话6757677治疗你的皮肤病性病三期梅毒尖锐湿疣,如有可能还能够让你们的精子重新冲锋陷阵。五层的霓虹招牌上有三个贵州来的女孩的贞血点亮了金帝夜总会的欲望,一个不屈的甘肃女孩为了清白从四楼跳下来命丧街头,晚报记者们的镁光灯闪烁着,在刹那的光线中丑陋的时代面目如此的狰狞。一个女孩的生命换来夜总会关门三天,第四天的笙歌跟证券市场的股票一样牛气冲天啊,第五夜有八个日本人把八个女孩压倒在身下,那张高挂的坚决打击黄赌毒嫖娼卖淫的红纸让一阵以XX为中心的秋风刮到不知去向。在晚报的娱乐版上一个三流的明星用她的肉体接受城市的血统。天蝎座爬上玻璃窗,幼龙沉入小小的酒杯中。蛤蟆镜下的人才市场上用法律的口气写着人人平等!我在这张招牌下让两个治安队员拦住,"拿出你的暂住证"。在背后我让人骂了一句狗日的北妹,这个玩具化的城市没有穿上内裤,欲望的风把它的裙底飘了起来它露出的光腚让我这个北妹想入非非啊!

?

【1】

幸运的酒神在古老的祭祀中老去/涅磐的凤凰在厄运中避难于梧桐树下/天狼星在荒野上坠落/剔掉牙齿的兽王在囚笼中生活/填海的精卫跟巴米扬大佛一同圆寂/肉体的怪兽嚎叫它身体的每一个元素都浸泡着血淋淋的欲望/酒神她红斑的躯体上长出雕花的蟠龙/时间的飘流瓶里长出诗歌的兰花/水边的蒲公英像鲲鹏一样逍遥九天/在欲望的大海深处我打捞自己的天蝎座/在宝瓶历中生活的龙开始复活/24000千年的宝瓶里盛装着荷叶的躯体/哑寂的颂词我的泪水把沙子熔化成珍珠/肉体的蚌内梵音飘动/在三千年的轮回中魔鬼复活/情欲的天鹅的号叫战争的硝烟从腹部天始/权欲的杀戮在古老的巴比伦/第九天第九颗星袅袅升起/欲望焚烧埋在地下的疾病来临/尸体间那个战争的狂人饮着鲜血的葡萄酒/震荡已久的厄运在十二日来临恒星的影子/人道主义虚无的药物肉弹……/啊啊啊……恐惧浮满我的眼瞳/幻影的编钟敲了一百零八下/狮子雨样的眼泪淹没了山峰/血型的硬币与生肖重合的城市/倒塌的桥梁人行天桥/疼痛的腹部怪兽的蚯蚓比树杆还粗壮/变聚的原子侵略着神经末梢/旷远的两界河与大海连在一起/噢噢噢噢噢大水淹到了十三层/快快快,快去补那漏洞的天空/苍老的女娲在说着疼疼疼/两只鸟飞过冬天两个人走在死亡的路上/生前我饲养的鼠类必定在我死后吞食我的肉体/上帝的圆规上死人的灵魂穿过幽暗/美妙的阳刚之物开始疲软我们必须揪出神药/但是神药拒绝电话与网络/灾难不再兴起之时你们已像枯干的碎秸全然烧灭/液体的时间流动液体的生命流逝着/在炸弹的光束里和平会来临吗?/不不,它们如同在利益的商战中友谊从来不会诞生/我必须在四月收好丁香让它在内脏里生长/不等式的法律在我的耳朵里灌满了虚假的平等/耶苏和穆斯林的战争/他们的子孙和命运/在化学方程式中消失/一千年的咒语应验了/佛身似瓦砾在它倒下的瞬间/所有的良善站立/植物们的酒液动物们的酒液/灌醉了木讷的边陲战士饮酒的夜光杯里/马蹄声声的善良里伏羲的卦象曰乾/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在中间/七彩浆液的人行天桥上/女娲的玉带飘动在一些火的元素中/我看见自己?

?

【B】

噢你开始倾听植物们的交谈,它们绿色的语言重金属的垃圾,一棵棕榈医生对病态的花草说着铅与镉的毒素,变异的黄是硫与锶-90的杰作。玻璃的光源致使交通意外136次死亡138人,用钚代替钙生产的口服液,柔软的银白色的锡在空中浮荡,它们冲进你的肺叶与血管,砷在吞食着你们的性欲,汞杀死了河中的水藻与鱼类,硒使河道发出腥臭,浮在水面的塑料泡沫连同钢筋水泥110分贝生活环境扼杀了你所有的想象力。剩下是一位香港明星在半空中贩卖着化妆品与速冻食品,据统计每年新出生的婴儿中有100000个左右是缺陷儿。三个环保局长因为不懂得顾全大局被迫调离岗位,一个不肯收红包的教授在看守大门,那个不懂规矩的研究员就让他去搞收发吧!堵住别人的嘴,一个村支书如此说。在夜深天黑他以集体的名义用泥土堵住上访者的嘴,被活埋的人在地下哭泣,被活埋的人群在哭泣。在镁光灯下一张张扭曲的脸在人行天桥上走过,啊啊啊他们还在强奸着伟大的法律。自由不过是一只雕塑出来的手,让人不断地修改着方向。在庭院深深中那几个孤独者将右手掌骨震裂了,但是太脆弱太苍白的掌声与愤怒让滚滚的潮水吞没。他无言地颓废地坐在那里呢喃自语。十四楼是一个巨大的地产广告,几个阉割了的文化策划人学着太监的声音在日报上尖叫"有文化的家园,至尊的书香"。市立图书馆与新华书店里摆满了得道升天的各类明星们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一大堆从西方贩卖过来的文化屎尿和塞满木屑的金字招牌。它们如同人行天桥上散发的壮阳补阴药广告污染着白色的纸张和绿色的森林。一些捣粪的文化大师们在高声叫喊着全面的推动城市文化建设,在他的背后有一个四川野鸡歌舞团在歇斯底里叫喊着:"火辣的劲舞开场了四川妹的大波刺激你"在周围有一群暗娼们在商量着如何将娼盗树立成一种新型的文化,市长们在策划着美女节美女经济,乡长们计划着如何开放女人腹部三角区和经济增长点,人行天桥上三个来自江西的少女在等待有人收购她们的初夜权。厚颜无耻的文人正在贩卖西方的壮阳药,欲望的男人们正把女人们作为新的经济增长点推向市场。我以半个女权主义者倡议在本年度举行一次美男节,把男人们的阳具放在展览馆T型台象测量着女人们的乳房一样测量着它们。在振兴文化的报纸上,秃顶的晚报编辑正在排版有关内裤的广告,巨大的内衣裹不住政治家的面目,一个腐败的官员占据了六分之五的版面,减肥的红茶和三个外地的抢劫犯,一个性交易的明星占据大部分,剩下留给了生化口服液和一个袭击美国总统的小孩。"文化苦旅"的小丑们在胡说八道着所谓的文化接轨。他们像引进好莱坞电影和计算机一样引进美国的文化史,来把它当作指南针一样指导我们的诗歌创作,乌烟瘴气的中国诗坛上傲然勃起一根西方的阳具,我的朋友周发星不懂得如何接轨,只好躲在最荒凉的大山中《独立》。一个好心的人曾经给我开了一份XX罗斯XX斯顿XX兰的书单,我告诉他我读不懂"大师们"翻译过来的外国诗,我只有九年语文教育。他说上海的中华牙膏贴上联合利华的牌子销量大增,他说那些国产的手机贴上外国牌便身价上升,他说连同一件写上"I fuck you"的英文字的衬衫也销量大增,他说如果你的诗不贴上几个外国牌你就不是现代派。

?

【2】

这些机械生产线的行为艺术/一个男人走过法制的金属/拐弯便可以抵达神的住址/地铁站里那个湿漉漉的男人面孔/性欲的猿啼穿过水淋淋的巴山道/落在夕阳中的纤夫一句诗歌的号子/在人行天桥的钢管中闰月湿地/女性的溪水中云霭如瀑/蛇在诱惑政治的假面舞会开始/握手的部长们头戴青铜面具手持利刃开始欲望的角斗/那些违反他们伟大的学说的犹太人被杀戮六百万/牢骚的屈原还在酒液中吟唱/"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以怀乎故都"/十四年的发育史物质如水一样幻灭/恒河母亲搭着一条鳄鱼远循大地匍匐/五谷生长旷野的呐喊中/神忿恚投江以水作青铜/命运的蟒蛇张开巨大的嘴/山鬼骑兽灵氛告余以吉乞兮/上帝在园子里安放了荒唐的苹果/再弱智一次再颤抖一次/锶的磨菇云从切尔诺贝利升起/白色的佛绿色的因果琥珀的宽容在人行天桥/红色的心十三层幻境三株菩提载着青牛远行/蝎子座的光芒切断了地平线/晚餐时刻那个犹大没有颤抖/圣洁的礼拜四旷世的孤独让我耿耿于怀/孩童时的哈雷慧星沿着人行天桥远走/处女座上一叠烦恼落在无常的人生上/他们的头颅撞倒了帝国大厦倒下来的帝国/相思树上的一支箭将我征服/一个人因为一颗星的陨落流泪/一棵树因为一个人的死而枯萎/他们冒着大雨来临雨中的天桥/雨中的天堂雨中的人间雨中的地狱/人行天桥把他们连在一起/鲤鱼在木盆里灵魂的奈何桥上死亡走过/流荡的人运与命的周旋/我的灵魂沿着脚印回家/涨潮的海洋里有一座桥/沿着它你将到达那个用浪作泥土生长五谷的地方/逾越大海的方舟淹死的腓尼基人在水中歌唱/你必须坐上无底船放弃生命才能抵达岸边/你的魂不再在山野游荡啊/用海螺祭祀海妖第十二夜方舟来临/参孙杀死三千腓利人是魔鬼一样的神赐他力量/弗洛依德不能从平庸中解脱出来/人行天桥请把引力场和电磁场统一起来/让杀戮的声音远逝桥啊桥/一堆等待爆发的铀足可以将上帝毁灭/七星之勺还在欲望的河中搅动/勺中的浆汁足够让所有的人疯狂/人行天桥许多破碎的表情在颜色的足迹中延伸/循着埃及人的发明腓尼基人发现了文明/请不要遮住我的阳光第欧根尼如此说/倒下了!伦敦桥!伦敦桥!倒下了/我哑语的头颅中只剩下空与逍遥/一盏松明灯能否再点燃荒原/历史总是无数次踏进同一条宿命的河流/一条河流在行走中流出了另一条河流的姿式/那个历史学家在喃喃自语人行天桥/死于蟒蛇缠绕的英雄夫子的牛车在陈蔡搁浅/青铜的克里特岛黄昏的废墟倒了/萨特说马克思是一种人道主义/落水的诗海上漂浮的诗歌/古埙里的龙种九颗太阳的陨落/它们的尸首化作了大海/用喙饮血的怪鸟在大海的楼阁/人行天桥将载我往那里/噢噢噢揭谛!揭谛!般若揭谛!/般若僧揭谛!菩提莎婆呵!

?

【C】

星期四警察从巷道里拖出了肢解的尸体,应召妓女和白粉。时代广场上一些贩毒的明星在唱着伟大的祖国。面部表情模糊的城市。沿街的红灯笼。红罂粟一样的女人。成人情欲店。在真理与神话之间的股市。报摊。空调专卖店的吆喝,教堂。十字架。林荫道。四川饭店。铁皮盒。塑料袋。过期的《人民日报》在风中回旋,灵魂的气球上高高挂着"庆祝XX商场开业",工装的男子转动着搅拌机,沙石,岩浆,水泥一同虚构着天堂,青铜和铁质的犁铧日益生锈的城市,人行天桥上哪一个又将成为它的制高点?我们伟大的建筑又将成为谁的垃圾让后人爆炸了?面对想象力贫乏的城市它是一场辉煌的梦境还是一个给后代留下的囚笼?又一条明清木质建筑被拆倒了,请问明天谁来拆我们留下的一切?带毒的石油照耀我们病变的躯体,带毒的废气与垃圾污染了男人们的精子。一个总统如此说,他们改变饮食文化,企图变成蓝眼睛的西方人,满街走过红发金发的东方人。斑马线。红灯。工厂。写字楼。证券交易。海关大厦。电话亭。草地。啤酒。硝酸盐。咖啡因。红头文件。经理人。法律。地铁。三只从森林里用麻醉药运来的狼在嚎叫,三支杜冷丁不够阻止时代的疼痛。星期五你必须把花园修理好,把档案整理,把厕所冲干净。那么多疲惫的脸走过,那么多湿漉漉的面孔走过,那么多虚幻的人走过,那么多的空心人走过。人行天桥上一个乞丐与三个卖花女拦住前进的经济,你的爱情不再需要玫瑰来表达。被户口本奸污的城市,它荡妇样妖治的目光。躁动的人海。假证件。香口胶。安全套。烟蒂。救护车。吸毒虚幻症。股份公司。银行。投资信托公司。飞机场。迪斯高。栎木吧台。商业沙龙。HI族。电视新闻。伟大的政府在通宵达旦的发布着口号与运动。官员们在彻底的诠释着生财有道的信息。商人们的毛孔里伸出爪子抓住欲望的脚。喉结太大的文化策划人在叫嚷着打造文化新世界。可惜嗓音阉割了,706房的灯光太小,沦落为行为艺术的诗歌开始污染这个城市。这些高级动物们拉出来的文化跟燃烧后的石油一起污染了我们蓝色的天空,纯净的灵魂,在这个城市有多少这样的接受阉割的太监们依靠学着太监样的尖叫来养活他们配种生崽的命。不再修复的人行天桥,让时间消蚀的人行天桥,流落万劫之中的人行天桥,在陨落的慧星中,蛙鸣和田园走远。一张张遥远的脸,象霉变的幼芽。啊时代的皮肤已经溃烂,经典死亡的中国文化,一群寄生虫在拱着祖先的尸体,它的腐朽的气味飘过。旅馆。巴士。专卖店。世贸大楼。停车场。红十字医院。保险公司。下等酒巴。它们苍白的内心朝着天空裸露着。贩卖谎言已沦落为艺术,这得以谋生的工具。故乡已杳无人迹,谁还在人行天桥上寻找荒原的密码,撞车的文化,迪士高的节奏。湮灭的街巷,又一群剖腹产的高楼兀然耸立。城市还将伸出它的利爪,俘虏着我,俘虏着人群。它巨大的脚踏在人道主义上,岩石碎裂的声音,一群狼养育的财政大楼,出租车,博物馆,物理天秤,诗歌画作,铁轨,F1赛车,可乐,市长热线……它们争抢着婊子一样的城市,占据它的乳房和阴部的官员和商人们,他们回到了狼性,撕毁着有关人性与人权的篇章,上升的护城河上,石头的月经带。大潮托起的人行天桥上,神性的桥,我们手牵着手,赤脚走过。

?

【3】

沿着凹下去的骶椎一直到尾椎/它玲珑的曲线高于一个世纪/海伦的微笑战争的催化剂失控的马奔跑/一条蛇在杯子里游动一百万张尴尬的表情/在莲花上开放的孩童有一只狐狸化着书生走过/没有魂魄的莲花身没有欲望的莲花身/野兽的墓碑上写着人类是繁殖得快的生物/一只燕子便诞生了一个朝代/那只玄鸟衔着婴儿的啼哭大地啊/让我再诞生一个伟大的诗人用我的子宫当床/用我的血液饲养他/我求欢的眼里有着女兽的柔情/人行天桥上一株蛇菇开放/天狼星正俯瞰着人类的梦境在寂静的韧带中/我倾听骨骼的响声孩子!到我的子宫里居住吧/在那里我会给你最为安静的田园/又有谁倾听第三日耶稣复活了/在虚无的秋水中澄明的寓言骑着鲲鹏升于九天之外/生活在物质之中又超然于物质之外/我用一根童年的草绳捆住逝去的元素返回大地之中/在经幡中你听到一片古老的声音/它们将要把我们引往何处/一个人的死亡必定有是另一个人诞生啊/荒凉的风吹拂着我的脸吹拂着夕阳碎裂的脸/母性的昆虫雄性的苹果一道灵符隔着阴阳两界/一群木讷的子孙跪在让木马攻克的城市/饮鸩的苏格拉底倒塌的竞技场/我们仍旧一无所知理想的王国开始幻灭/ 世外桃源开发成了旅游产业你看啊/在欲望的海洋里枯草也变得坚挺/那个企图剪断祖先的脐带红色的腹部/硝烟四起醉酒的历史让权力强暴后的历史/美艳而动人放荡的历史她欢快的尖叫/在风源里剽悍的村庄让阳萎的持枪者征服/多年以后巨蟒仍在呼吸/悲剧的诞生--他在说上帝已经死亡/一双多么美妙的手--海德格尔如此说/呵可怜的渔夫你放出了魔鬼所罗门已经死亡/岁月已死谁还在轮回中等待/人行天桥上我们输掉了历史/在春宫图的第一百零页红烛似的阳具/点燃了幽暗的夜海伦的尖叫在水中/妃子被送往遥远的国度欲望的人行天桥/还站着那么多人他们在呼喊/掘开祖先的墓碑看看地下还有多少木乃伊和兵马俑/在慈爱光芒的盐里我借着土遁抵达/我借助着木遁逃走观音菩萨第七日戒食/沐浴她抵达虚无的桥走进莲花的宝座/过了北海过了西方的火焰山你就会抵达昆仑/不还要走过欲望的独木断桥/阿波罗和狄欧尼索斯共同的酿成的浆汁会给你勇气/在幽暗的坟墓里那些没有影子的人/一只燕子衔走了你十克重的灵魂踏过漆黑的生死界/那个马首的人阴冷刺骨萤绿的火焰上升/让那个木匠的儿子给力量一万只乌鸦/衔枝筑桥在七月初七那天/放蛊者在五月初五寻找长虫和蟾蜍/人行天桥上我抵达的是另一个领域/风吹走我的肉体毛发血液骨骼思想/风带走我白纸样的灵魂站在人行天桥上/风在说着晚安!亲爱的!晚安!晚安!?

?

评/王磊光

?

《人行天桥》是有难度的写作。

?

诗歌描写的内容令人应接不暇,在这里,"人行天桥"充当了一个媒介,既是各种人"聚积"之地,也是诗人鸟瞰和环视城市的地方。这首诗的主旨,可以说是集中表现现代城市的种种病象,以及由此引发对人类未来的追问;也可以理解为对欲望的书写,及批判。

?

然而,仅仅停留于思想内容来理解一首诗是远远不够的。这首诗别具一格的审美效果,以及对读者的阅读所形成的挑战,来源于郑小琼在这里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文体。我这里所谓的"文体",是指一个作家对自己的生活经验、情感记忆、表达技巧有一种独特的把握。 

?

《人行天桥》的内容,可写成散文,但散文难以做到特别尖锐;可写成学术文章,但学术文章要求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在社会理论层面上,郑小琼大约是不具备的。于是一种跨越诗歌和散文的写作在诗人那里得到了恰当处理--形式上是散文,但内在的节奏感、跳跃性以及修辞方式,毫无疑问属于诗歌。尽管是一首"内在的诗",但若以诗歌的形式来排列,那病象的聚积、欲望的疯涨、语言的密度所造成的现实压迫感和情感的浓度,就似乎找到了缝隙,减弱很多。在我看来,郑小琼对诗歌的显与隐,叙述与抒情,揭露与控诉之间分寸的把握,体现了鲜明的个性色彩。

?

《人行天桥》文体的独特性,还在于它的语言。传统诗论讲求"诗贵含蓄",语言克制,然而《人行天桥》却大大突破传统美学的要求,充斥着一种"语言的暴力",语言排山倒海,不断地分裂、繁殖,却丝毫不给人堆砌、拼凑和冗余之感。"语言的暴力"也许可以看作是有着令人诅咒的才华的标志,海子、莫言等少数人就拥有这种才华。

?

读这首诗,让人惊叹的还有郑小琼这位学历并不高的打工妹所具备的"知识":不仅是实践知识、生活知识,而且她掌握了大量的中外文化知识--这些知识同样成为她讽喻城市生活的一种手段。这首诗丰富的想象力正是建立于丰富的知识之上。而将各种各样的知识融汇到对病象和欲望的书写中,则又是一种本事--在诗歌的写作中,明喻起着重要的作用,但隐喻起着更重要的作用。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

郑小琼

车间,诗歌,地下党?

"241号,你在做什么?"我的前面传来喊声,抬起头,见组长正朝我走了过来。

?

"我在签写报表与合格单."我飞快地把那几块被我裁剪好的小纸片夹在一堆报表单里面,再在那些印满了名字,产量,数量,不良率的报表上填写了刘水平,李燕,张富等,组长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笔下的数字,刘水平,产量,一万二千四百五十四,不良品数目,七个。他盯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声,做事要快一点,走了.他走后,我又从那堆报表纸上抽出碎纸片,那是我的诗歌<人行天桥>的一些构思,整整一周,我都被这首诗折磨着,特别是在上班时候,在机器的轰鸣中,我不断让那些瞬间而来的长句子折磨着,我感觉它们就像另外一些机器在我的思维中奔跑着,冲刺着,它们轰鸣不断,我不能让这些感受丢失了,我把十六开大的合格纸分成八块,在这些小纸片上记录着我的感受,每写完一张,我将把它们收进我的口袋中,藏好.下班后,把这些整理出来,做这事情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感觉我具有地下党人一样的敏感.从脚步声里辨认是不是我的上司来了,我上班偷偷做私事不能让上司看到。

?

"241号,你今天的报表还没有做完啊,我必须在十点半之前交到经理室了."这声音隔着老远,我知道是主管来了,整个车间都在他的管理之下,他的声音是整个车间最大的,我回了一声,我还在整理不良品,这是一套新模,新员工的不良率有点高,我必须知道原因,需不需再补料的,很快就能做好了.

?

我蹲下身来,数着红色胶筐里的不良品,看了看那些打歪了的牙孔,有的只打了一半,牙针断了,有的是因夹头震动,打偏了.我在做车间统计之前,我在这台机器上做了一年多,基本上了解这台机的性能,而且知道它打哪一套模板容易出不良品,我在蹲起来的瞬间,把那些的碎纸夹揉成一团,丢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我知道主管一听到不良品增多,肯定会将我手中的报表认真看一下,他走了过来,从我的手中接过报表,翻了起来,看了看数字,说了一声,是有点多,这样,你这套模的不良品认真统计一下,然后到仓务部沟通一下,可能要补料.他摇了摇头,把报表递给我,走了.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个开机的员工,过了一会儿,他走了,丢下一句,我到工模房看看,让他们改进一下.

?

等他走远了,我装着把圆珠笔笔套掉在地上了,弯腰捡起笔套跟那个纸团.回到了车间办公桌前,把还没有写完的几个句子写完,开始做我的工作日报表之类.

?

下班了,我把我今天写的六个纸团收集起来,躺在铁架床上,开始用这六个纸团的句子写着我的长诗<人行天桥>,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在信中,我是这样的写的,我喜欢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只有在偷偷摸摸的间隙我才感受到内心的莫名的兴奋,那些句子与感受才会在瞬间来临,现在下班了,我不再担心有组长,主管来打扰了我,但是现在我的头脑里却一片空白,什么感受都似退潮一样,平静了,什么都没有了.每次上班时偷偷写下这些句子时,我都怕被上司发现,他们会罚我的款,但是越害怕,这些句子就在我脑海中出现,我不能让它们白白地流失了,我必须记下来.

?

写完信,我开始读书,做其它的事情,有时会发呆,为什么现在头脑一片空白,为什么偏偏到上班时才有那种感觉.第二天上班,我又偷偷地写着那些句子,感觉到它们的来临.它们带给我的那种莫名的冲动与兴奋让我觉得上班时间在变短,上午四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

但是不幸,还是来临了,当我正在纸片上写着"恒河母亲搭着一条鳄鱼远循大地匍匐/五谷生长旷野的呐喊中/神忿恚投江以水作青铜/命运的蟒蛇张开巨大的嘴/"这几句的时候,主管不声不息地站在我的背后了,他从我的手中夺过那个报表夹,我看见四张被我裁剪好的纸片从报表夹中飞散地飘落下来,主管从地上拾起那些纸片,念了出来"用海螺祭祀海妖第十二夜方舟来临/参孙杀死三千腓利基人是魔鬼一样的神赐他力量/弗洛依德不能从平庸中解脱出来/人行天桥请把引力场和电磁场统一起来/让杀戮的声音远逝桥啊桥/一堆等待爆发的铀足可以将上帝毁灭/",啪,他把报表夹丢在机台上,说了一声,这是一些什么啊,你跟我进来,我感觉周围的员工笑了起来,看着我,我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了进去,我憋红了脸,从地上捡起报表夹,然后不忘了把那些纸片收了起来,跟着主管走进了办公室。

?

"241号,你在做什么?"他坐在办公桌上问道。

?

我没有做声,低着头。

?

"我不知道你上班在想些什么,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啊,鳄鱼啊,蟒蛇啊,神啊,在上班时,你要好好做事,不要想这些神啊,世上没有神的,神也要吃饭的."然后他说起其它来上班要认真啊,现在工作难找啊,你现在不在机台上,比以前轻松多了,要珍惜这份工作之类的。

?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头嗡嗡作响。

?

末了,他拿出一张罚款单,签上他的大名,然后递给我: "地下党,你也签个名吧!"

?

我接个罚款单,看了下,工号241号,姓名,郑小琼,上班做工作无关的事情,同时不珍惜公司财物,罚款五十块。

?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走了出去。

?

第二天,那张罚款通告便贴到公司的公示栏, 吃饭的时候,每次经过那个公告栏,我看见自己的名字,工号,还有自己的签名,我的脸上都是火辣辣,看着工友们一个个从我的身边走过,我感觉他们似乎在看着我,议论着我,我低着头,飞快走进食堂,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生怕别人说起我罚款的事和上司念出来我写的那些句子.过几天,几个跟我关系要好的同事,他们知道了我的另外一个外号,在这个工厂除241和郑小琼之外,有了另一个外号:地下党.她们笑着,又装着一本正经朗诵到,神啊,给我一头鳄鱼与一条蟒蛇吧!朗诵完,她们做着鬼脸,哄笑起来了。

?

罚款之后,我还是被这些诗歌折磨着,第二天上班,我还写着这些诗歌,我还在继续我的地下党生活.直到离开那个工厂.我一直做着地下党,一个诗歌的地下党,一个太容易暴露身份被多次罚款的地下党.那些罚款单与那些写在合格纸上的诗歌,都被我收藏着,它们是我曾经的梦想,一个热爱诗歌的小女孩在寻找梦想的证明。

?

后来,我离开那厂,找了一份不用当地下党的工作,我还一直怀念着那段日子,那种因莫名的紧张带给我的兴奋,因为兴奋带给我内心的幸福。

?

如今,我还在写着这些诗歌,这些散乱而幸福的诗歌。

?

它们是我生活中的神!

女工诗人寂之水:长诗《审判》

2015-04-23 

一首诗·寂之水

审判

拉开异乡的深夜

窗外是城市咆哮如雷的鼻息

被风撕破的雨,停不下来的雨,腥味的雨

携着叮当作响的刑具

追赶着那个晚归的人

我的视线追随着他,仿佛

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

仿佛那些雨,正切割着我

切割着灵魂,切割成千千万万的人

在大地上奔逃,流失

他的背影透出一丝无奈和凉意

熟练地掀开记忆

在网湖村五百亩湖岸

风在高声念着判词

巨大的回响落在低处的村庄

几个面容枯黄的人被推到队伍前面

没有人争议和辩论,人们默认了队伍中的名字

我仿佛看到神情黯然的父亲

将压在寒风中的头颅,一低再低

雨雪将他们套上沉重的链条

是渔网上的漏洞,窑洞下的黑暗

逼迫着脊梁弯下去

仿佛命里的血脉注定了这些潮湿

只能俯首认罪

更多的人加入这个队伍

他们在黑暗中凿着冰面

踏出的行迹正被风雪的法律扑灭

父亲越来越沉默,仿佛风干的枯叶

狂风仍在怒号

它还在继续审判

审判他不停抓挠,不断想要的双手

它们冒着血珠子

不断刨着冰面下的鱼群和春天

那里有温饱的一日三餐

有宽敞而温暖的房子

白云般干燥洁净的梦

有不孤单的晚年,止疼的药片

风的尖利抵住了开口言语的羞耻

它在抽着耳光

抽那个软弱的人

泪水的头颅正在低落、碎裂

把牙齿和嘴唇掉落的音符埋进雪堆里

埋进冰冷的骨头里

可是,风粗壮的喘息引来了那群承包的商人

灯亮了,把充血的肥大的心脏载了过来

它用鲜红的鼓点敲响了审判的铜锣

当他们意识到这片湖泊

已不再是从前大自然恩赐的美玉时

那里已成了审判场

虽然它看上去还是那样寂静、安宁

一群人围着他们

围着缩紧的瞳孔、苦汁,土屋与渔网

他们在唾骂,踢打,用力戳低下去的骨头

他们是执行审判的人

是判决的人

说贪念是一把刀

夜色中,最后一缕微光

焚烧成灰烬

白雪覆盖下一切都安静了

那群刨着冰面的人也终于平静了

仿佛统一的灰暗的服装抚平了焦躁

使他们看上去更像正常人

我期望着最高的浪头已经远远退去

剩下的小浪花温柔地唱着摇篮曲

将他们送回岸边,送入温暖的梦乡

愿痛苦的旅程已经结束

所有的困苦在梦中得到了偿还

地里的老玉米,已经空了

它们已倾尽所有

在风中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像掩面悲泣的母亲

可是,请松开

眉间的苦痛,母亲

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有没有暖和一点

还是在寻找和追问可以怪罪的人

走吧,这片湖水已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走吧,我的青年,少年

风仍然呼啸着,在田野的灰烬中闪烁

点燃一双双灰暗的眼睛

人们再次默认了队伍中的姓名

回到夜色中的人

愿明天的灶火香甜

风领着这群人走向奔跑的铁轨

羽翼垂下的地方

太阳已将水草拔高了地面

在那儿,和青草梦融为一体

和繁重的华灯在一起

和孤独的月亮在一起

一些人进了铁皮车间,铁铸的流水线

而另一些进了幽暗的窖洞、煤矿,更黑暗的居所

一串长长的数字或编号抹去了他们的姓名

白炽灯下,没有言谈

只有机器巨大而嘈杂的轰鸣

每个人都紧张地对峙着眼前的机器

整个车间寂静得如同逼仄的山谷

只有白色的微光,照亮一双双扑火的翅膀

而那些看不见的黑暗

被吸入肺腑、内脏,正在偷偷改变着血液

改变着视线,改变着脚步

改变着沼泽地的梦

改变着疼痛的肉体,包裹着的灵魂

改变一双手,去抓紧天边的一根稻草

电池厂里,包板工J晕倒在机台上

焊接手L的手被烫伤

汗水混着暗红色的铅粉、尘埃

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爬在他们脸上

爬进呼吸的更深处

无论发生什么,第二天他们总会回到机台上

回到白炽灯下的屈从里

而另一些,在饭后议论着被绞断手掌的"倒霉鬼"

卸掉衣装上的灰色,跃入五光十色霓虹的暗流中

去看父亲,短短的几分钟里

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看到他满头花白的短发

和他深红的眼睛,盈眶的泪水

什么时候,父亲变成了

一个让我心生疼痛的词语

触及,便满目荆棘

风暴剥去了最后一片尊严的外衣

他那鲜红的盼望还是凋落了

那份无能为力

多么让人绝望

新的一年,一群蠕动的蛹结束了冬眠

村子里的蝴蝶

又开始飞往不同的目的地

年年相似、往复

阳光多么明媚啊

抚着红艳的木棉花,葱绿的荔枝林

却照不见车间里的枯萎,黑暗的居所

漫天的铅粉,木屑,棉絮

正卷起雪花扑向呼吸的肺叶

迫使舌头噤声,只有那些葱郁的汗水

还在体内奔跑,嚎叫

这里,每个人都一样的衰老

连动作都是一样的呆滞,单调

只有对面的机器总是张着血盆大口

时刻准备着吞咽的动作

那根失踪的手指,它疲惫地躺在隐蔽的角落

听不见外面的声响

中年女工已惊慌得无法言语

而言语又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它躺在一堆木材背后

那是只苍老的手指,灰暗,惨白,蜷缩着自己

燃起的火光,让眼睛一片灼痛

父亲回来了,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

可迟疑、迷惑仍闪现在他的眼底

惊魂未定

似乎那场雪花仍在继续

贫穷这把锋利的刀子

让衰老的父亲,无法将身上的骨头站直

它像影子忧伤的随着春天破土而出

浓密而繁盛的生长

无处安放

想父亲的时候,我就会去建筑工地

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工地

那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工人

穿着粗布衣服,皮肤黝黑

头发里夹着生活的雪霜

像一片片树叶轻轻地挂在

那些纹路错综复杂的枝桠上

挂在这个春天还不坚硬的高处

风中的他们,不去徒劳的抗争

更像灰色的狗尾巴草

以漫延的姿势爬满悬崖

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些垂挂的树叶摇摇欲坠

颤栗不止

XX塑料厂,遇到一群真正安静的人

聋哑残疾女工,有着小草生长的灰暗习性

咀嚼着坚硬的夜色

总认为,他们只是把那个真正的自己隐藏

剩下的那个我

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另外一个人

喜欢他们快乐地竖起大拇指

每当我意会或猜中他们的言语(手语)时

仿佛内心的我同他们一样,找到了声音而欢喜

注塑工F,聋哑女工

一只警惕的,未发育完全的小兔子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荡起她的敌意

她竖起尖耳,用充血的眼睛审察周围

时不时露出两颗尖牙,保持着对抗的姿势

仿佛有什么正在涌向她,她要禁止它发生

可是她无法禁止无休止的加班,无休止的鞭子

无法禁止萝卜上的虫洞,虫子巨大的尖牙

无法禁止那更冷的寒霜,不同的雨雪

正下在小心跳动的心尖

工地上,一枚铁钉染红了地面

生活这枚坚硬的核,它选中了父亲的脚掌

也许,他只顾着往前奔跑

慌不择路

他只是咬紧了牙关

用满是灰的手拔出了那枚铁钉

电话里他说得那样轻松

而在我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喝酒的样子

满脸的醉红,像一层阴影

而他的双眼却像在沉醉

仿佛黑暗的夜晚是美丽的

仿佛明天的生活还值得憧憬

他却站不稳自己

厂里有很多外乡人,贵州的,河南的,四川的

我却没有在这里遇到我的老乡

我把外乡人当成了我的故人

在汹涌的河流中,他们比城里人更卖力地游着

可是每一次潮涨,总有些人落水

总有些人改变了方向,总有些人忽然不见了踪迹

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更狭窄的牢笼

新来的操作工Z,云南人

谨慎而温顺的袋鼠

满是方言的普通话透露了她的背景

就像前面那双短小的脚不能让她完成奔跑

她的笑容总是比言语更先到达

每往前跳一步,总是过多的道谢

然而她看上去像一个摔倒的人

(工作用具总莫名遗失)

仓管员厌烦了她低诉般的恳求

一天, 她没有预兆地晕倒在机台上

被查出肝脏和肺部血管肿瘤

第三天,她被踢出厂外

只有风狂啸着,我们无言无声

一分钟锯多少块木头

纺织了多少米的布

组装了多少个电池

是可以统计的

而一分钟流了多少滴汗

有多少粒尘埃和黑暗被吸进肺叶、脏腑

有多少人正从村庄里走失

有多少手指正在被机器吞噬

有多少亲人正在血液里分离

是无法统计、计算的

我盯在计算器和秒表上的眼睛

像一个帮凶

一次又一次,从一个厂到另一个

总是逃脱不了命运固定的铁圈

像一条患上炎症的鱼

体内布满了钢铁的齿轮和鳞片

被冷漠包围的身心疲惫不堪

对河流的向往,一个理想中的幻象

布满水泥、沙石,坚硬的钢筋

被填充的身体,钉死在热切的游弋里

麻木,疲倦

每当风带着云朵在头顶奔跑

都会煽动新的渴望

但风只留下鞭笞,带走了雨水和方向

一个怯懦的人,在风声中堕入无边的梦境

用故乡的潮汐填平机器的尖角、牙齿、铁锤、刺刀

填满钢筋混凝土噬空的躯壳

期待一场被雷雨、闪电

冲涮和照亮的深眠

父亲来火车站接我

我们声音里都有些许讶异、迟疑

我无暇审视父亲眼中的自己

眼前的他,让我一阵心酸

他用染剂染黑了满头的白发

却难掩脸上的风霜和衰老

一些东西在眼里更混浊了,使整个人暗下来

时间的手并没有抚平那些阴影

在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之后

寒冷仍在他身上继续着

在那片土地上继续着

车子一路颠簸,父亲靠着车窗睡着了

睡梦中的他,蜷缩着身子

像个孩子

父亲真的老了,岁月带走了

他高大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晴朗

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摇晃的中巴车像波浪中颠簸的渔船

又像儿时的摇篮

在这片刻的安宁里,仿佛一切都已遥远

可瞥见父亲新长的一茬白发时

我的眼前又飘满了那年冬天的雪花

白雪覆盖下,一切都安静了

而记忆里的种子还没有沉眠

它为萌生选择了雨雪

再次回到大地痛苦的轮回里

寂之水:本名刘丽华,女,湖北阳新陶港人,生于1984年,毕业于湖北技工职校。19岁起辗转广东、浙江、江西等地打工,做过洗碗工、纺织工,在广东饶平某电池厂做包板工三年,现在浙江一家塑料厂做流水线统计工作。著有诗集《自画像》。

评/张慧瑜

带着"刑具"的新工人

诗人寂之水的《审判》是一首长诗,共二十二节、273行、三千多字,这在工人诗歌中是少见的。写作长诗需要更强的结构掌控、叙事能力和时间保证,这对于大多业余创作的工人来说非常困难。这首诗把当下工人的命运描述为一场《审判》,这不是苏格拉底的哲理审判,也不是卡夫卡的现代主义审判,甚至也没有展示法庭控辩双方的"审判"过程,而是一场已经了结的"审判",或者说更像是一场"审判"之后的"宣判",工人成了带着"刑具"的受刑人。

1、"掀开记忆"

2014年富士康工人许立志跳楼自杀,引发人们关注,这位年轻的诗人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里创造了大量的诗歌,从他的作品中不仅可以读到全球制造业加工厂的工人所承受的煎熬和苦难,而且也能感受到这种重复、高强度的工作背后个人的孤单感和绝望感。这些萃取于生命经验的诗句具有双重功能:一是让人们看到资本主义现代化大工厂并没有多少进步,工人依然如螺丝钉般锚定在永不停歇的流水线上;二是诗歌成为这些绝望、无助的人们所能使用的最为便捷的表达方式,创作诗歌是暂时逃离异化劳动的替代品。这些工人诗歌像匕首一样戳破中国经济崛起的另一面,寂之水的《审判》也是如此犀利。

在进入《审判》之前,想起一首工人诗人唐以洪写的诗歌《把那件工衣藏起来》。这首诗聚焦于那件跟随了"我"二十年的灰色工衣,"灰色里的泪痕,和汗水/那些胶水味,机油味,酸楚味/线缝里的乡愁",这件工衣承载着"我"打工的历史和记忆。在工衣里面包裹着"一只发不出声的蝉子"和一个"闷头干活"的"哑巴",这份"噤若寒蝉"的屈辱使得"我"要把灰色的工衣"藏到最深处/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因为"我担心从记忆的深处/又把它们揪出来/再一次受到磨难/和伤害"。这首诗一方面表现了工衣所代表的工业劳动对打工者造成的耻辱感,另一方面又呈现了工人发不出声音的社会困境。与这种把"工衣"深藏起来不同,诗人寂之水在《审判》一诗中试图"熟练地掀开记忆",让这些带着"刑具"的"千千万万的人"接受一场暴风雨的"审判"。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审判"呢?

2、"审判"与"受刑人"

《审判》的第一节是"异乡的深夜"、"城市咆哮如雷的鼻息",一个"携着叮当作响的刑具"的受刑人出现了,"我"追随着这个人,"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我"想从这个"晚归的人"的背影中"掀开记忆"。接下来,这首诗讲述了两个空间的故事,一个是乡村,一个是城市。

从第二节到第七节,诗人描述了一场发生在乡村的"审判"。"风粗壮的喘息引来了那群承包的商人/灯亮了,把充血的肥大的心脏载了过来/它用鲜红的鼓点敲响了审判的铜锣"。这场"审判"改变了网湖村五百亩湖岸的自然秩序,"风在高声念着判词/巨大的回响落在低处的村庄"。"判词"带来三重后果:一是,"这片湖泊""不再是从前大自然恩赐的美玉",打破了自然风景的"寂静、安宁";二是,让从事渔业生产的父亲们"套上了沉重的链条","是渔网上的漏洞,窑洞下的黑暗/逼迫着脊梁弯下去/仿佛命里的血脉注定了这些潮湿/只能俯首认罪",父亲从自给自足的劳动者变成了从事苦役的渔业工人;三是,"走吧,这片湖水已养活不了那么多人",这种资本化的渔业劳动不足以养活农民,像年轻的"我"一样的农民只能外出打工。可以说,这场改变乡村自然秩序的"审判"不是一场法律意义上的判决,而更像一场改变社会性质的革命。这场革命把"风"、"鱼群"、"春天"、"阳光"等自然风景都变成了"狂风"、"一把刀"、"枯叶"等负面的意象。"风领着这群人走向奔跑的铁轨",这些走向城市的人并没有"和青草梦融为一体"、"和繁重的华灯在一起"、"和孤独的月亮在一起",他们走进了"铁铸的流水线"、"幽暗的窑洞、煤矿",这是"更黑暗的居所"。

从第八节到第二十节,诗人写下了这些被"一串长长的数字或编号抹去了他们的姓名"的打工者的苦难生活。相比一年又一年的自然秩序,工业生产是黑暗的、嘈杂的,"新的一年,一群蠕动的蛹结束了冬眠/村子里的蝴蝶/又开始飞往不同的目的地/年年相似、往复/阳光多么明媚啊/抚着红艳的木棉花,葱绿的荔枝林/却照不见车间里的枯萎,黑暗的居所/漫天的铅粉,木屑,棉絮/正卷起雪花扑向呼吸的肺叶/迫使舌头噤声,只有那些葱郁的汗水/还在体内奔跑,嚎叫"。这些工厂中的工业生产没有任何欢愉可言,完全是压抑的、异化的,尤其突出体现在机器对工人身体的伤害上。"这里,每个人都一样的衰老/连动作都是一样的呆滞,单调/只有对面的机器总是张着血盆大口/时刻准备着吞咽的动作/那根失踪的手指,它疲惫地躺在隐蔽的角落/听不见外面的声响"。诗中充满了脆弱的身体所遭受的戕害,如"晕倒"、"烫伤"、"尘埃"、"绞断手掌"以及铁钉"选中了父亲的脚掌"等。其中,第十五节和第十六节描写了塑料厂的聋哑残疾女工们像"一只警惕的,未发育完全的小兔子/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荡起她的敌意",而一旦受伤之后又被无情地抛弃,"一天, 她没有预兆地晕倒在机台上/被查出肝脏和肺部血管肿瘤/第三天,她被踢出厂外/只有风狂啸着,我们无言无声"。这种工业劳动像宿命一样,牢牢锁住当代工人的命运,"一次又一次,从一个厂到另一个/总是逃脱不了命运固定的铁圈"。唯一的反抗出现在睡梦中,"一个怯懦的人,在风声中堕入无边的梦境/用故乡的潮汐来填平机器的尖角、牙齿、铁锤、刺刀/填满钢筋混泥土噬空的躯壳/期待一场被雷雨、闪电/冲涮和照亮的深眠"。

这首诗的最后两节出现了温暖的场景,"父亲来火车站接我",父女两人一起踏上了返乡之途,"我"知道"时间的手并没有抚平那些阴影",而美好的故乡只存在于"儿时的摇篮"。面对父亲"难掩脸上的风霜和衰老","我"陷入了回忆,"我的眼前又飘满了那年冬天的雪花/白雪覆盖下,一切都安静了/而记忆里的种子还没有沉眠/它为萌生选择了雨雪/再次回到大地痛苦的轮回里"。这种受苦的、苦难的生活将永远轮回下去。

3、新的"审判"

从作者的创作自述《雨中的日子--我的长诗<审判>》中得知,这首诗取材于诗人在几个工厂辗转数载打工的经历,诗中所写工友的工作状态也是诗人的真实观察。如果说"那群承包的商人"完成了对农业生产的"审判",那么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则经历着另一种工业劳动的"审判"。

这首诗清晰地呈现了工业化生产是一种去个体化的、伤害个体身体的压迫性劳动。正如高度理性化是现代生产的基本特征,但这种理性化恰好不"计算"工人的生命,第十九节有这样的诗句:"一分钟锯多少块木头/纺织了多少米的布/组装了多少个电池/是可以统计的/而一分钟流了多少滴汗/有多少粒尘埃和黑暗被吸进肺叶、脏腑/有多少人正从村庄里走失/有多少手指正在被机器吞噬/有多少亲人正在血液里分离/是无法统计、计算的"。之所以"无法统计",是因为中国有大量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这使得以利润为导向的资本主义生产可以最大限度地榨取工人的劳动。这种异化的工业劳动几乎是近些年打工诗歌中最为核心的主题,也是几亿中国新工人在全球制造业加工厂中最为真切的生命体验。这些用鲜血写就的诗篇击碎了被消费主义幕布所包裹的城市景观社会的幻想,那些越来越智能便捷的电脑、手机等电子产品以及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背后都沾满了工人们的血污。因此,工人诗歌对于工业生产内部的"曝光"是对去生产化、去工业化的都市大众消费文化的批判。

不过,对于一名中国诗人来说,只把从事工业生产的工人描写为受苦人、受刑人是不够的,还需要继续追问这场工人被判刑的"审判"是如何发生的。这种新工人变成雇佣劳动力的宿命与另外两场"审判"有着直接的关系,一场是90年代国企工人的下岗使得国有企业这种通过工人占据生产资料来成为企业主人的工业生产制度受到"审判",第二场则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审判"直接宣布一种以工农大众为主体的政治实践的失败。正是这样两场影响深远的"审判",使得工人在国家(政治)和企业(社会)两个层面上丧失"当家作主"的可能,这也使得八九十年代以来进城的农民工在走进工厂之前就已经被预先戴上了"刑具"、"链条"、"牢笼"和"铁圈"。不占有生产资料的新工人只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雇佣劳动者,他们与工厂没有任何认同感,而他们的劳动所得也几乎无力购买其所生产的产品。在这个意义上,与其幻想"所有的困苦在梦中得到了偿还",不如重启一场新的"审判"。

张慧瑜:北大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副研究员,著有《视觉现代性:20世纪中国的主体呈现》和《影像书写:大众文化的社会观察(2008-2012)》等。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寂之水

雨中的日子

--我的长诗《审判》

我不喜欢有雨的日子,它总让我想起雨中打渔的父亲,和父亲一样在风雨中劳作的人们,雨中的他们更像在与风雨拔河。或许是生长在湖边,祖辈打渔为生的关系,雨一直贯穿成长在记忆中,雨给人紧张感,让我忧虑、忧郁,无法缓解,它像极了打工生活。

《审判》这首长诗,是我这些年打工历程的回顾和寻找。我辗转过几个城市,有过几段打工经历,虽然不算长,但诗歌记录的所闻所见,仍能反应出自身和打工者的一些生存状况。我在记录的同时,也在寻找,它的源头是故乡,是父母亲人,是一个农家子女对土地的思恋和怀念,盼望回乡。

2003年我第一次来到广东潮州,在一家电池厂做包板工,同去的还有十多个同学。广东天气非常炎热,但是工作时我们都要戴上帽子、手套、袖套和厚口罩。手套得戴两双,一双塑料,一双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手上飞快地包着电池板,头上的汗一直像溪水般往下流。既管这样,铅粉还是无处不在,一天下来,我们头发上衣服上到处是混着汗和铅粉的污渍站得腰酸背痛。我们却顾不了这些,被机台和前面工序的人逼得没有片刻休息,更没有说话和思想的时间。放眼看去,庞大的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白炽灯下那么多的人都在低头默默地承受着机器的鞭打,呼吸着厚重的铅粉,整齐一致。就像诗中写的那样:

白炽灯下,没有言谈

只有机器巨大而嘈杂的轰鸣

每个人都紧张地对峙着眼前的机器

整个车间寂静得如同逼仄的山谷

只有白色的微光,照亮一双双扑火的翅膀

而那些看不见的黑暗

被吸入肺腑、内脏,正在偷偷改变着血液

改变着视线,改变着脚步

改变着沼泽地的梦

改变着疼痛的肉体,包裹着的灵魂

改变一双手,去抓紧天边的一根稻草

也许是过于紧张、劳累,和闷热,常常有员工晕倒、中署。也因为很多人怕热,就脱掉口罩手套,他们面临的往往是烫伤或铅超标的风险。但更令人害怕和担心的是,隔一段时间总会听到到一些工伤事故,常常以制造极板的车间最恐怖,总有些人不小心丢掉手指或手臂,听得心惊肉跳。他们往往都会被送往一个地方,叫"工伤医院"。很多同学都受不了回家了,最后一个车间里剩下的只有我,还有另一个车间家境不好的女同学,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电池厂里,包板工J晕倒在机台上

焊接手L的手被烫伤

汗水混着暗红色的铅粉、尘埃

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爬在他们脸上

爬进呼吸的更深处

无论发生什么,第二天他们总会回到机台上

回到白炽灯下的屈从里

而另一些,在饭后议论着被绞断手掌的"倒霉鬼"

卸掉衣装上的灰色,跃入五光十色霓虹的暗流中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做了统计,但没有远离流水线的现场,每天的工作都围着流水线上的工人,记录他们的劳作。用数字的方式记录他们一天的劳动结果,如同记录曾经流水线上的我。如果细心,就可发现他们今天的身体状况是否良好,是否有心事烦扰,甚至是家里发生的突发事件。这些都体现在数字上,报表上。从这点来看,我更像一个观察者。观察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喜怒哀乐,感受和体验他们的悲喜。他们日出晚归的劳累、所受的冷眼排斥,以及所受的责骂、工伤,我都感同身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沉默,而我用诗歌记录下那些疼痛和挣扎,代替沉默的身体发出了声音。我是幸运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似乎实现当时离开家乡时的梦想,成为一个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脑的人。那时文员,在我的认知里,是一个很体面的身份,像一个梦。

时间倒回到三年前,我十六七岁,在县城的一家小餐馆里洗碗。洗碗工应该说才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还记得那时,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头和脸都来不及洗,蓬头垢面的在漆黑的小巷里,睡眼朦朦的往餐馆奔走,仿佛梦游一般。吃早点的人陆续赶来,一天最忙碌的时间也开始了,一桶桶脏碗收进来,我们几个就像洗碗机器一样,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不停地循坏着,洗得水花四溅,双手发白,衣襟湿透。洗碗池里的水由于来不及换干净的,总是飘着早餐里的辣油,泡在这样水里一洗就是几个小时,双手又辣又痛,停下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如同在火中灼烧的双手放在冷水里泡着。结束一轮的洗碗工作,已近上午十点,我们早已饿得饥肠碌碌。中午还要择洗菜和猪内脏,要上街买面等等杂事,被呼来唤去和责骂。这样的工作,我做了一年,后来才有了机会上职校。正因为有了这段生活的经历和锻炼,在异乡的日子,让我多了几分忍耐。

时间再往前,村庄的湖泊里,我和父亲在雨水中,从水里拉起一个个装虾的竹笼,倒出小虾,插上新的食饵,然后堆放在船里,准备下一次的投放,不停地重复。虾笼在船上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塌。几乎每天我和父亲身上都是湿的,全是泥水。再往前,随着家乡的湖泊被开发和商人承包,父亲辈的人,也成了工人,虽然还是打鱼,却是连吃鱼都要花钱买。到鱼苗生长的季节,甚至没鱼可打。村子里的渔民只得四处打零工,哪里打听到需要打渔收网,就赶往那里,天南地北的赶往一个个有水的湖泊,或者四处打点小工。而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成群往外飞,漂到别处觅食。

走吧,这片湖水已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走吧,我的青年,少年

风仍然呼啸着,在田野的灰烬中闪烁

点燃一双双灰暗的眼睛

人们再次默认了队伍中的姓名

回到夜色中的人

愿明天的灶火香甜

风领着这群人走向奔跑的铁轨

羽翼垂下的地方

太阳已将水草拔高了地面

在那儿,和青草梦融为一体

和繁重的华灯在一起

和孤独的月亮在一起

一些人进了铁皮车间,铁铸的流水线

而另一些进了幽暗的窖洞、煤矿,更黑暗的居所

一串长长的数字或编号抹去了他们的姓名

在异乡是孤独的,但总能在身边找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他们像极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亲人,身上总有种亲切感。他们的迷茫,日出晚归的劳累、所受的冷眼排斥,以及责骂、工伤,我都感同身受。只要工作不忙,我都很想和他们聊聊,事实上流水线上的工作十分忙碌,根本无暇谈话。每天去车间收表格时,总看到他们被机器追赶着不停奔跑,稍操作不当,机台上就堆满了要处理的产品,机器就会发出警报声。车间听到的永远只有机器轰鸣声,它像海浪淹没了每个漂泊路上的个体声音。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只有工种、工号,或是地域省区,他们被严格规定的数字及纪律削去了个体的特征和声音,埋在机器和货物当中,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但在工厂最让人沉重的话题仍是"工伤",我目睹过的工伤,令人心痛、心伤,仿佛那疼痛也从我的指尖传来。

那是在一个木具工厂里,新来的中年女工没来两天就上岗了,由于操作不当,一个不留神断料机就将她的手指绞了进去。当时我正在车间里记录报表,看到有异常,赶紧跑了过去,当时以为只是轻微创伤,当我看到她松开的手掌里血淋淋的断指时,心猛地缩紧了。当时她吓坏了,不知道哭,也不会说话。大家在机台上遗落的手套里寻找她的断指,却发现里面除了血迹什么都没有,又在机台和周围寻找,还是没找到。寻找无果后的女工只能捧着断指去了医院。几个小时后,大家都放弃了,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最后一次去车间里寻找,我叫上一个同事,我们在机台和周围倒处都找遍了,最终在一堆木板后面的木料里发现了那只灰色苍白的手指,它躺在灰尘中的阴暗角落,绻缩着,当时只感觉眼睛一阵刺痛,迫使我在瞬间闭紧了双眼,仿佛那火光正在切割我的眼睛。断指虽然找到了,却再也不能回到女主人的手掌。像它的女主人刚刚失去了她打工的丈夫,永远分离。

在我所经历过的几个工厂里,最特殊和印象深刻的还是XX塑料厂,里面将近有四分之一的员工是残疾人,残疾人中,又以聋哑人最多。它们是一群真正沉默的人,除了流水线上的工作,几乎不与他人交流,他们的沉默像针芒无形地抗拒着周围的世界。和他们沟通是困难的,有些甚至不会写字,他们总是一种抵抗的姿势反抗着语言形式的沟通,但又是容易的,每当我领会他们的言语(手语)时,他们是那样高兴,总会竖起大拇指,这时候的我也是最开心的,为捕捉到他们内心的声音而欢喜。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他们是一群最容易相处的人。但无可质疑的是,他们承受着比常人更多的寒霜和雨雪。

注塑工F,聋哑女工

一只警惕的,未发育完全的小兔子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荡起她的敌意

她竖起尖耳,用充血的眼睛审察周围

时不时露出两颗尖牙,保持着对抗的姿势

仿佛有什么正在涌向她,她要禁止它发生

可是她无法禁止无休止的加班,无休止的鞭子

无法禁止萝卜上的虫洞,虫子巨大的尖牙

无法禁止那更冷的寒霜,不同的雨雪

正下在小心跳动的心尖

工厂里还有一类群体,容易被忽视,那就是留守儿童。他们不是被遗放在村庄的那类儿童,而是被关在工厂宿舍里的儿童。他们往往是外地来的工人从老家带过来的孩子,他们经常被上班去的爸爸妈妈遗留在工厂的宿舍里,被囚禁的门锁关住。每当我路过宿舍时总能听到他们呼喊妈妈的声音,带着哭泣的嗓音,那种被寒风削得又尖又细的绝望,一声声地扎着我。可是工厂那么大,他们的呼唤那么微弱,很快被机器巨大的轰鸣淹没。他们脸上一定挂着泪,我多想应答和安慰,可是我做不了任何。还有大点的一些上学的孩子,他们放学后就在车间里喊着妈妈,然后他们坐在爸爸妈妈的机台旁,写着作业,几乎每天下午我都会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呼喊。我的女儿也是其中一员,和他们一样,经常被我带到简陋的办公室。

在工厂里见多了分离,有些人是因为家里或个人的因素选择离开,而有些则是工厂强行辞退。他们常常是突然的生病,或是身体状况不善,比如塑料厂里的河南女工周XX,晕倒在机台上,被查出肿瘤,第三天就被踢出厂外。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盯在计算器和秒表上的眼睛,都像一个帮凶!

一分钟锯多少块木头

纺织了多少米的布

组装了多少个电池

是可以统计的

而一分钟流了多少滴汗

有多少粒尘埃和黑暗被吸进肺叶、脏腑

有多少人正从村庄里走失

有多少手指正在被机器吞噬

有多少亲人正在血液里分离

是无法统计、计算的

我盯在计算器和秒表上的眼睛

像一个帮凶

有时觉得很累,很想回家,可是回到故乡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了故乡的陌生人。每次走进故乡都有这种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角度融入纯正的方言,抓住话题的中心,在人群中显得那样孤独和异样,就像一个异乡人。

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汇入打工的队伍,越来越多的人难以回到故乡,每个寻找的人,都注定了漂流和孤独。但旅途上的每次雨水都会带来新的方向,它冷酷地带走了一些东西,同时不断地催促我们向上生长。愿在头顶上奔跑的雨,带来的是新的期盼和希望,不是握着钢针的雨,不是提着刑具叮当作响的雨,不是腥味的雨……

最后的工厂

2015-04-27 

一首诗·杨东

最后的工厂

最后一抹夕阳,照在被拆散的工厂

像一副健壮的骨骼,被时间一点点肢解

零落,冷肃的光斑,记录着强权与暴力的影像

机器隐隐的哭泣,胜过了马达曾经的轰鸣

但你一定听不见,你不是这里的尘与土

你没有经历过血汗与泪水,疼痛与欣喜

你是你,我们才是工厂经年的心跳

挡不住这最后的脚步。这分散的

遍布恩怨的光,渐近陈腐的气息

依然散布着它迷幻的光泽。天上

地下,雨水里,风雪中

谁在深埋和扩散这最后的记忆

一枚锣钉,多么像我

曾经被安放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它的冷暖,收藏了我少年的激情与荣辱

驱散了彼此的孤独和忧伤

那些零乱的半成品仿佛昨日黄花

那些散落的配件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那些摇摇欲坠的天窗是不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那些锈迹斑驳的管道掩隐了鼠迹

那些杂草,灰烬,油斑,飘零的纸屑

那场大火之后已经掩上铁盖的深井

千万不要带走它们

请把它们一齐放进我的身体

成为我的骨头,我的脉络,我的血液

成为我永恒的青春岁月

再来一次亲手的安装,调试

再来一段日夜的厮守和相望

听它们日日夜夜并不单调的往复

听它们年年岁岁并不简单的合唱

作于曾在生产一线工作过的企业因改制而宣告破产之时

中国的喜鹊

2015-04-27 

一首诗·湖北青蛙

喜鹊

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睡上一觉,醒来照例听不到

童年的一声鸟啼。

工业时代把人们都唤出门,三五成群

扛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来到异地的工厂。

工厂已经老了,而生产线上的工人

似乎永远只有二十几岁。

他们是灰喜鹊,是飞鸟也是留鸟

而我是冬天在大地上捡拾枯枝的鸟人。

鸟人,我这样骂我自己,在中国大地奔走

飞来飞去,始终留意着落叶乔木和电线杆上的

乌黑鸟巢。它也是一个家。

我爹娘住的破败瓦房,是我远在湖北的家。

瑟缩着,颤抖着,在中年的夜里愧疚着

为没能建设好我的语言国家,没能减少父母的牵挂。

这一行行建筑材料甚至不能用来安放好

我自己的身躯。它们断裂掉在这里。

但我仍要说,我是我父母的喜鹊,

是我们国家忠诚的义务宣传员。他们也是。

他们来了,三五成群走进工厂大门,他们在打卡。

他们打出的时间正是中国的早晨八点半,或八点

他们贫寒地分布在所有可能的岗位上。他们是最有希望

带来好消息的人。他们是中国的喜鹊

但他们是中国的忧伤。

尘世的意思

2015-05-06 

一首诗·陈年喜意思

我们三个:老陈、老李、小宋

分别来自陕西、四川、山东

我们都是爆破工

走到一起不是义气相投

也并非什么缘分

我们每天

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

感觉活得没一点意思

每三天一顿的红烧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声

就成了我们生活最大的意思

有一回

我们喝高了

小宋唱起了山东大鼓

粗喉亢壮,鼓声铿锵

在古老的戏典里

做了一回武松

老李突然哭了

他说对不起小芹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他笑着说

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

就不穷了

我最后吼起了秦腔《铡美案》

一生气

我把陈世美的小老婆也铡了

事后,我们都说

这酒,喝出了大半辈子没有的意思

前年

小宋查出了矽肺病

走的那天

他老婆用他最后一月工资

请来了镇上最好的班子

让英雄武二哥美美送了一程

去年

老李让顶石拿走了一条腿

成都的麻将摊上

从此多了一只

独立的鹤子

如今,我还在矿山

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

新来的两个助手是两位童工

他们的时尚词和掌上游戏

没一点意思

每天的红烧肉和炮声

也早已没了意思

我不知道,这后半辈子

还能不能找到点

活着的意思

东风吹起来了

意思一茬茬吹来了

意思一茬茬吹走了

吹着,吹着

都吹成了烟尘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陈年喜

风雨这些年

如果以十年为单位来划分一个人的有限生命,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用掉了四个半十年。而这其中最有血气的近两个十年,都耗在了矿山深处。

2001年暮冬,我儿子一岁半。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个非常糟糕的充满软暴力的年月,对于大部分以土地为食的中国农民来说,生以身养以命的土地已不是福祉,而是沉重的枷锁和负担。许多人选择了背井离乡、风雨漂摇的浪迹生活以躲避沉重的徭役杂税。关于这一点,李昌平先生在他投向中枢的一封信里已有述写。在我的家乡,有点劳动能力的人都选择了西秦岭南坡的灵宝金矿。某天,擦黑时分,我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我当夜收拾好行装,在弟弟的陪送下,天亮赶至工人集结地。

如果不是亲历,你一生也想象不出矿洞的模样,它高不过一米七八,宽不过一米四五,而深度常达千米万米,而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像一座巨大的谜宫。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开始了我的打工与诗歌生涯。

开头的时候,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和经验,我只能拉车,就是拉着人工两轮架子车,一趟趟的从洞内把矿石或毛石拉出来。矿洞有深有浅,道路有好有坏,不变的是每天的工作都在十小时以上。矿洞漆黑而低矮,为防止碰头,我总是弯着腰低着头,昏暗的手电筒挂在胸前,汗水总是模糊了眼睛。即使这样,并不防碍我的思绪飞出洞外,飞到古人和许许多多未知的事物里。我喜欢在途中思考一些事情,人的,物的,历史的,宗教的,莫名其妙的。以后回想起来,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在你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会得到另一些东西。与失去的那些东西相比,得到的是那样宝贵,虽万金而不予。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我改做了巷道爆破,相对而言,爆破工作在时间上的自由度要大一些。因为时间的相对宽裕,因为生命的寂寞和愁苦,我重新捡起了中学时段热爱的诗歌。

我因工作之需辗转过很多地方,长白山,贺兰山,天山,北部沙漠,几乎走遍了边毛之地。奇异的风情、雄浑的山川、艰难的民生,以及它们背后的看不见的种种,引发我更多的思考。这其间,也读过很多杂书野史,并粗略读完《资本论》。

在这些漫长的时光里,我认识了很多人,也送走了一些人,他们形形色色,深深浅浅,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我曾在《意思》里写到其中的两个:老李和小宋。而他们真实的结局,正如诗歌写到的,草一样来到这个世界,又草一样逝去。

走夜路你就大声歌唱。因为路途的艰难和孤暗,需要一些发声。对我来说,写诗不关乎名利,也不关乎谋生;我写,是因我对这个人世有话要说。

2015-04-28

穿过都市的行者

2015-05-12 

一首诗·游鱼

穿过都市的行者

都市的楼房

汪洋中的礁岛

我们是礁岛间

小心翼翼的航船

在肮脏疲累的劳作之后

从我们小憩的思想里

挤出的一点牙膏

不洗刷白天的辛劳

只洗刷我们的发酸的乡愁

都市的车道

无形的皮鞭驱赶着甲虫奔跑

心中的欲望

成了诱惑它们的方向

我们不做甲虫不做蚁群

我们只是旺季踏着潮汛

追溯青春的河道中

执着地繁衍理想和梦的游鱼

魔头贝贝:在工作中

2015-05-12 

在工作中

值班室外沟渠青蛙叫唤。

喉咙里的绳索,捆绑未来。

一只蚊子渴血的嘴是

世界的嘴:风在其中,吹拂空洞。

更饿了。眼前只有快餐面

乏味的事实。

屋后柿子树用墨绿颤抖

回应花椒树暗暗的尖刺。

明月冷冷温柔。

星辰陡峭。相当于从骨灰到骨肉。

魔头贝贝:本名钱大全,祖籍安徽安庆地区枞阳县仪山乡,1973年生于南阳卧龙岗。少年时因斗殴入狱,当过临时工,九十年代中期至今一直在河南南阳油田看大门。1988年开始写诗,中间辍笔,2001年重拾诗笔。

诗歌中的生死

2015-05-13 

一首诗·李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哀歌

--悼工友

工地里的乱石铁丝网密集,星夜与杂草丛生,直通县委的马路。

螺丝扣和接头扣,还有野狗啃不动的牛崽骨、猪手,

以及绿蝇叮咬的鸡肠与鱼的脏腑,在太阳中,生锈,长霉,

互相腐臭。藏匿在阴湿,朽气中的水蛇,从地基外的稻田里

爬进来的,蜷缩成一团。它喉中的蛤蟆,细细地屏住呼吸,

对峙着那生吞自己的,狭长岑寂。在虚空中,在蛇之体内,

生起的檐柱,如同远山在远处挪移,如同四野中的鬼怪御风,

将未知的惊恐与疑神,涌于起伏的稻浪里。我匡正内心,

控住柔弱的意志,穿出脚手之林,站在楼板上,浸于一缕幽光里,

以扳手,以钢管,找寻失散的脑筋。在我们搭起来的脚手架上,

燕子在自己的歌中,连夜贴墙赶工,连夜以瓦刀劈砍红砖与时空,

以水泥浇灌生存与砖块之间的裂缝--血汗、砖渣、水泥浆,

砥砺着自己裤裆里的阴茎。

突然:咔嚓!歌唱:终止。一阵眩晕,如同翻飞的,悖逆自身向低地

垂直飞行的盐老鼠。然后他猛地撞击在砖墙,那整齐如矢的钢筋头中。

我,目睹高歌与空腹的你。我目睹你如同一片碎纸在空中飞。

我目睹你的脑子你的脖子你的前心后背你的水泥裤裆你的大腿被整齐的箭头刺穿并高高悬起如同鱼叉飞入水中之后从水中弯曲着竹竿举出水面仍然摇头摆尾的大鲤鱼

在黄昏中我目睹你的四肢如同目睹麻叶上的黑寡妇抓住的活蚂蚱在网与天空下抽筋我目睹你的头发你的脸你的鼻孔嘴巴耳朵你的眼睛你的胸脯肚子裤裆你的大腿小腿向外爆炸式地喷射着:我们一起唱过的所有的新歌

从刺穿你的钢筋到你的身体到我们一起垒起来的砖头墙到摊开的洋灰到每一层高楼的楼顶到石棉瓦到沙坑到扎根在红锈中的牛毛毡到地面到深深的地层里到与地下的歌声汇合到紫黑色的血到地下暗涌的哀告!

你不再是找不到家乡的亲人。然后,接电话封堵门缝里的电闪雷鸣,然后,从那无人之境,止住悲泣中的警铃,从荒野的另一端竖起来的稻茬和菜园,栖居在我们的生魂中。你躺在薄薄的铁皮上,剥开太阳与光圈,如同你的生父。

李浩,河南息县人,生于1984年。2002年在建筑工地打工。2004年至2007年在武汉大学学习,后退学。2008年5月汶川地震期间,参与组织澳洲、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志愿者抗震救灾。现在《十月》杂志社工作。著有诗集《还乡》、《风暴》。

评/刘奎>>

相对来说,自然其实对历史,尤其是对历史事件,我觉得它回应的能力还是比较有限的。所以大家都比较重视李浩的《还乡》与《哀歌》这两首诗,很大的原因,就是它们可能打破了他之前对自然意象,或者自然想象方式的依赖。这两首诗突破了他之前的写作,显示出了他回应历史问题的能力,而且是以诗歌的形式、美学的形式去回应的。T.S.艾略特有句话是,25岁以后的人,如果再缺乏历史意识的话,是比较可悲的。这个历史意识,不仅仅是布鲁姆所说的,那种基于文学史脉络中的,对于经典影响的焦虑;同时,它也具体地指向现实历史,即时代的问题。我们都从李浩后期的一些诗作中,看到了这种新的可能性,这一点我觉得是比较珍贵的。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o李浩

写了这么多年的诗,我还是比较信任,文学作为一种自发的值得珍视的力量,它的功能恰恰是激励人类活下去,像许立志(1990-2014,广东揭阳人。)、小招(原名李建辉,1986-2011,湖南会同县人。)、吾桐树(1979-2008,广东梅县人。)、余地(原名余新进,1977-2007,湖北宜都人。)等这些诗人所选择的道路(自杀),从基督信仰的角度来说,是不可赦免的大罪,我只能对这些诗人深感痛惜。当社会公众在网上消费、娱乐这些诗人的死亡时,也触发了我对写作的起源与动机的思考,就是说你为什么写作,你写作的意义何在,究竟是什么启动了你的神经让你提起笔来"胡说"。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大概在我十岁左右,我因父亲的误会而被毒打,我反抗无力,身心绝望,便想到了死。在关键的时候,被我母亲发现了,将我"挽留"在了人世,我就这样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意识到了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将我听到的,看到的,尝到的,感觉到的,想到的,疑惑不解的,和我用嘴巴说不出来的,都埋藏在我的心里,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说话如何表达,我感觉我自己就像一团笨重的混沌之物。我会把我自己藏起来,在那广阔而四方耸立着丘陵与沟壑的豫南农村,我会把我藏在某一个田沟里、某一片茂盛的麦田、或者夏日的麻林里,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空中的大雁、日出日落、月亮、飞鸟和流动的白云发呆,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手指在地上画自己想象中的图形,模仿着我心目中的各种斗大的汉字的形状,来表达我内心中的各种无法言说的"鼓动"。然后,情不自禁地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脸贴在一个个大字上,用自己的耳朵听地球对面的人走动、说话,通过我在地上书写的各种字的图形,我把这当成自己的游戏。一九九四年我上了小学,开始认识一些字、词和拼音,有一次我没有找到换铅笔的鸡蛋,就在父亲的抽屉里乱翻,我发现了一本父亲在煤矿里挖煤时,抄录的一些民歌和歌谣,字体肥大、笔迹笨拙,非常可爱,一行一行的,特别吸引人。从此以后,在我独处时,我就把写下来的想象中的字,逐个逐个地排列成一行一行的,把我心中的,想象的,感受到的,都倾注到那一行一行的"排列游戏"上来,直到让我内心宽裕为止。有一年暑假,我从外面放牛回到奶奶家喝水,我听到有一些人在爹爹家唱歌,便破门而入,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比往常还要欢迎我。我当时站在门口,正对着我的是一张中堂画,画上有一个身着白衣的牧者,他身边有一条小溪,其他都是青草地和羊群。在我的记忆中,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清、并记住事物,心里也从此生起害怕的感觉。我问他们唱的是什么,他们回答说是赞美诗。说完便顺手将一本书递给我,我翻开一看,书里面都是一行一行的,跟我父亲的日记本里的,差不多,区别就是这上面的每一行上都有一些阿拉伯数字符号,我心里特别兴奋。我问他们,这就是诗?!他们说,是。我说我也能写,他们都特别高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世上有诗这个东西。从那以后,我便在我的练习本上,肆无忌惮地涂画、书写,彻底地释放心灵的自由,随着年龄的增长,由于在偏僻、封闭的农村读书有限,求知无路,更无人引领,我身上的骄傲、自尊、虚荣、谎言也在支撑着我的无知成长。我现在非常看重我少年的那些经历,因为那是我写作的根源所在,也更加坚信"如果没有诗歌,没有它的音乐,没有它深刻的智慧的话,我的生活肯定是非常可怜的"(杰恩o帕里尼《诗歌为什么重要》),并且我恐怕很难深入到救赎之路上写作。

我与选入《我的诗篇》这本诗选中的多数诗人,有个共同的生活现场,那就是我们都曾经在进入巨变时期的中国工地上打过工。我是2002年的夏天,跑到一个工地上去打工的,这期间我目睹了令我十年都难以释怀的人间惨剧,就是我的一位工友,他那时还是提泥灰的小工,为了将来多挣点钱,有出息一点,正拜师学习砌墙这门手艺,不慎从五楼上失足掉下来,坠在了下面刚刚垒起来的二楼上的钢筋头上,那时他不过十八九岁。我说的这个故事,就是我十年后写下的《哀歌》这首诗。在这漫长的读书、写作、思考、生活、流浪的生涯中,我也在更多、更深刻地理解写作与存在的意义。我们都知道,在我们越来越老的过程中,现实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的,但是"诗歌提供了一种抗压力,把试图吞没和消除个人的外部力量推回去。诗人以从前没有被确认的方式向世界发出声音。"(同上)那么说到这里,我想引用法国哲学家、文学家萨特的几句话,与我同时代的青年诗人、作家共勉,"根据我的看法,作家应该在谈论整个世界的同时完整地谈论他自己……作家的职责是谈论一切,就是说谈论作为客观性而言的世界,同时谈论与它相对抗的、与它处于矛盾地位的主观性。这个整体,作家应该在彻底揭露它的过程中说明它。所以他不得不谈论他自己,而事实上这也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做得或好或坏,完成的程度也有区别,但他一直在做。"这就够了。

老井:煤火

2015-05-18 

一首诗·老井煤火

那天,他正在井下干活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

顶板上就落下一大堆煤

将他紧紧拥抱

当人们扒出他时

他已变成了煤

煤也变成了他

二者实在难以区别

人们吃力地

将他和一堆煤分开,抬上了地面

在火炉中焚化时

他的躯体释放出了

只有精煤燃烧时才产生的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那堆煤在炉膛内

燃烧出的火苗仍然是一个男人

弯腰刨煤时的形象与身态

老井:本名张克良,江苏宿迁人,1968年2月生于安徽淮南。1984年初中毕业,辍学进入淮南某机械厂建筑公司当瓦工5年。1987年开始写诗。1989年到淮南新庄矿煤矿当井下工人,做过井下掘进工、运输信号把钩工、运输调度员。2007年至今在潘北矿工作,从事过井下电机车司机、井下斜巷信号把钩工、瓦斯抽采钻机工、变电工。现在潘北矿供电队做井下机电检修工。

化蝶煤壁中

2015-05-19 

一首诗·老井

化蝶

干完了一班的活

坐在巷底的铁轨上,等待交接班

邱六说:"我猜今天地面上

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晴朗的晴、空荡的空、万恶的万,

里海的里。"二毛说:

"地面一定大雨瓢泼,

弟兄们上井就能看得到,

邱六的老婆正穿条花裙子

站在碉堡一样厚的乌云里,

端着巨大的水瓢往下泼。"

"你们不是想上窑,

就是想别人老婆,也就这点出息!

告诉你们,哥哥我现在只想

和本矿电视站的播音员柳淮丽

同时变成两只彩蝶,

相互追逐着跃入乌黑的煤壁

再也不出来。等到后来人开采!"

说这话的是满脸稚气的青工江小帆

评/秦晓宇>>

如果拿音乐来打比方的话,可以说这首诗类似小谐谑曲。这大地深处的闲聊,让你觉得咱们工人不仅有力量,亦有想象力和幽默感。可多读几遍,像"万恶的万"、"碉堡一样厚的乌云",特别是"跃入乌黑的煤壁/再也不出来"这样的诗句,又会带给人一丝不安甚至不祥之感。恐怕只有江小帆这种少不更事的青工,才会拿矿工最忌讳的事开玩笑。在这个过程中,老井就像个老练的讲故事的人:藏起自我,娓娓道来,寓沉重、危险之意味于轻松戏谑的叙述中。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老井

煤矿有句老话,叫一下井两头不见太阳,指的是早班,秋冬天早晨起来不到五点下井,到下午七八点才能升井,中间是十几个小时不见天日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其中的苦和疼就不细说了。上井后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用一句话总结就是:休息也是为了工作。我都不知道那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现在我还经常忆苦思甜地回忆过去。

但矿工大都不是多愁善感悲悲戚戚的人,很会苦中找乐。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一个早班,我和工友们干完一班的活,坐在巷底上等待下一班伙计来现场交接。百无赖聊,从天下大事谈到本矿新闻,后来实在无话可说了,便开始议论起八百米高度以上的老天的脸色。一个爱做梦的邱子满怀憧憬地说:我猜今天地面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晴朗的晴,空荡的空……在当时电视里许多综艺语言类的节目就流行这种段子,说一个成语然后逐字分开组词,并接力下去,说错的或说不出来的要受罚。邱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二毛把话茬给抢过去了,二毛是出名的杠子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货色。他一张口就是段子:不对不对,我猜今天地面一定是大雨瓢泼,并且还自作聪明地把这个词语分来,组合成了令人捧腹的另类的句子。

大家还没笑完,邱六满脸通红,脖子伸得像发怒的鹅正准备反击,却不想有人行动的更快,伶牙俐齿的青工小江开口了:看你们一个两个的,不是想上井,就是想别人的老婆,也就这点出息了……这小子好,各打五十大板,都得罪了。他继续摇头摆尾洋洋得意地说:哥哥我现在只想和本矿电视站的播音员柳淮丽、同时变成两只彩蝶,相互追逐着跃入到乌黑的煤壁再也不出来。等到后来人开采!在那时煤矿女播音员都是井下工人的偶像,她们远比电视与挂历上的女明星更受到矿工们的青睐。

巷道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昏黄的矿灯光照在他们沧桑或稚嫩的脸上,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像是几个时代不同的色彩和表情。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沉默着,大多数时刻把目光投向了乌黑的顶板上,有清澈的水珠像思想正一滴一滴地从那里渗漏下来。我在想如何把刚才发生的插曲变成分行的句子。感谢工友们,那一瞬间,他们不是在交谈,而是在写诗,在无意间用自己的方式写出了一首声情并茂的好诗。

多年以来,提起底层文学创作特别是工人文学或打工文学,评论界和读者中的部分人总是用两个字概括:诉苦。其实这有些偏颇了。别人不说,光是我就写了许多反映底层小人物快乐生活和梦想的诗歌。比如《地心的蛙鸣》,《地心的清泉》等等。喜怒哀乐都可以入诗,虽然底层人物的哀和怒多些,但未必没有喜和乐。哀和怒可以写,喜和乐同样也可以写,只要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而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或者为赋新词强找乐。

罗布泊

2015-05-21 

一首诗·马行

罗布泊

都三天了

大风还在刮

勘探队队长失踪,技术员失踪

骆驼失踪

指北针还在,方向却不见了

我找不到车辆

找不到帐篷

我和罗布泊,被大风刮得空空荡荡

大风还在刮

刮走了生

又刮死

大风把灵魂刮到半空

大风还在刮

我不再是勘探队员

也不是马行

我如此空荡

像风一样

马行:本名马利军,山东利津人,生于1969年,在黄河入海口长大。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到胜利油田工作,当了八年石油地质勘探工人,足迹遍及华北、东北、新疆、西南、西藏、青海等地的荒漠戈壁。现为胜利油田作协副主席,中石化作协副秘书长。著有诗集《慢轨》、《马利军诗选》,散文集《大地上的行走》,学术随笔集《中国古诗屋檐下》,报告文学《国梁》等。

留守儿童的哀歌

2015-06-11 

一首诗·唐以洪

好像我就是他的父亲

那次回家,我的儿子

正在和邻居的孩子玩耍

看见我,立即躲到我母亲的身后

把手指放在口中,一边吮着

一边探半个头,平静地,怯生生地

打量我,好像我不是他的父亲

而邻居的孩子倒是兴奋得

不知把手脚放在何处,一会儿唱歌

一会儿跳舞,一会儿骑在小板凳上

驾驾驾地叫着,围着我在院子里

跑了一圈又一圈,想与我亲热

直到天黑了都不肯回去

好像我就是他的父亲

毕节留守儿童之死拷问国家良心

文/李思辉

又是一起人间悲剧!贵州毕节市发布消息,毕节七星关区田坎乡4名儿童在家中疑似农药中毒,经抢救无效死亡。4名儿童均为留守儿童,年龄最小的5岁,最大的13岁。

4名儿童到底是怎么死的,问题出在哪儿,还有待当地公安机关调查。不过从各方提供的信息来看,这与他们"留守儿童"的身份不无关系。4个孩子是一家的,父亲在外打工,母亲"被人拐跑",爷爷奶奶已过世,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无法照顾孩子,也就是说,这4个稚弱的孩子一度处于缺乏照料的状态。

岂止是缺乏照料,简直是自生自灭!知情者转述的情境是这样的:4个孩子因没有生活费辍学在家,家里唯一的食物是去年的玉米。平时,孩子们将玉米磨成玉米面,不用筛子筛干净,就凑合吃了,"因为太穷了"。你能想象到吗?孩子们生前那苍白的容颜、饥饿的表情以及无助的眼神。在那些"近乎被遗弃"的日子里,他们会不会在夜里想爸爸、喊妈妈?

这让我想到了我曾遇到的一个孩子。那年冬天,我到一所乡村寄宿制小学采访,碰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托着一只在冒热气的塑胶桶爬楼,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当心--"我赶紧上前搭把手,生怕开水烫着他。并排坐在他小小的单人床上,问他想家吗?他绞着衣角不说话。等我起身走时,他突然哭得颤抖起来:"我想妈妈"……

是啊,在孤独、无助甚至绝望的时候,孩子们能不想爸爸妈妈吗?这些年,我曾给不下10位在外务工的老乡讲起这个故事,劝他们把孩子接到城里来。这些父母大多选择了沉默,有的就给我算起成本账:城里的开销太大、上学成问题、孩子平时没人带。"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是摆在中国上千万家庭面前的残酷现实。

如果说,毕节4名留守儿童之死属于极端案例,不具备普遍性。可监护不力、缺乏抚慰、疏于照顾,或轻或重的出现自卑、焦虑、暴躁等心理问题,却是留守儿童面临的普遍问题。不同机构的研究报告提出同一个严肃问题:2000多万留守儿童的生存现状堪忧。

今天,整个中国社会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城镇化运动,到处都在造城,各种机会、资源、资金流向城市集中,进城务工成了农村劳动力的主要流向。可我们不能忽略,这些路桥交通、摩天大厦的背后,扑闪着多少背井离乡的无奈,多少骨肉分离的悲怆,多少孩子的希望、失望和绝望。

国家的发展有其阶段性。中国要走工业化、城镇化、现代化之路,符合发展需要,大多数人并不反对。问题是,发展必须忠诚于发展的目的,不论走多远也不能忘了为什么出发。城镇化是为了让人们过得更好,而不是要拆散家庭、留下隐忧、制造悲怆。GDP靠冲刺可以拔高、城镇化率靠任务摊派能够加速、乡村学校撤点并校用政令可以迅速完成,问题是,你可曾想过,你跑得这么快,农民能跟得上吗?孩子们能追得上吗?

能量是守恒的,某种意义上说,社会的财富、资源也是一定的。如果非要在高歌猛进的城镇化和"孩子们生存品质的相对提升"之间作一抉择,大多数人可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后者。

我常想,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提升进城务工家庭的生存品质、不能做到让大多数农民工子女随迁接受教育、不能保证让乡村儿童避免出现群体性的身心健康问题,我们"跨越式发展"的步子是不是就该放慢一些?如果我们的城市还不足以给进城务工家庭以足够的资源、不能让孩子们享受城市的温馨,我们对乡村的社会保障、政府救济、教育投入、基础建设就不能削减,城市对农村的鲸吞就应该放缓。

"任何时候,身体和灵魂都应同步抵达。"毕节留守儿童之死拷问的不仅仅是当地政府的社会救济责任,更是我们这个国家城镇化的品质、我们这个社会的情感和良心。

王辰龙:工人村与影子(长诗)

2015-06-25 

一首诗·王辰龙

工人村与影子(长诗)

序章:重返工人村

1

入冬的、阴糜的晨风,八月新建的站前空地

吹出流汗的气锤,起落之间,回家的工人

留下影子,与人群叠合:依旧背着秋日的

老虎,他们敲稳石板,任由俯蜷的姿势

被旅行箱一次一次洞穿。

这是晨泳者冒然入水,我正走进并未久远的

往事。步出沈阳北站,心脏便紧缩,恍若

夜行人竖起寒冬的衣领。地下岛的入口在何处敞开?

2

先于我,那个影子跃离了地铁二号线,

他等在铁西广场,等误闯旧日的小二郎。

他的哈气散得缓慢,跌宕着升腾

延展成默片的银幕--他看我正骑车

从兴工街拐入建设大路,刹住了

次日的近景;而缺少目击的前夜,闪回,

重放,骤然加速:球锤高高擎起,碾过老区的

春晓,几辆大车开往雪花啤酒厂。远景

终究升起了瓦砾堆,趁第二夜尚未降临,

拾荒人荒墟上垂头往复,他看我正望着他们

以铁在土石中探铁……

影子的深处渐渐失焦,熄灭一支黄金叶,

他寡言的口舌为消逝而发炎。那破声的

只是他此时此地的应答,关于公交站的新址--

这一次,惶惑的方向感从歧义的丛林突围。

3

瞌睡于多盐的梦表。街道翻涌着,

由鱼缸里的海拥上规划失误的柏油沙滩。

缓缓下沉的公交车又在重工南街浮出

一些迹象正逗引可爱的敌舰向它发射

童年的深水炸弹。波浪刮过车窗混着

另一种更远的声响--是雨前风

红砖红砖间走马,工人村褪色的楼群

其中有一个我正掩笑,声称腹部有恙,

把共用的窄门久久紧锁,任你急。

我们各自的母亲在共用的厨房诅咒坏天气。

还未善饮。还未患上皮肤病。还未坐通勤

在机床厂与家庭之间往返。你变小了,虚构着

想骑上俺们不曾近观的海豚,却只是披起影子

佯装食梦兽,吃我吃到我徒留打滑的一觉。

从有人摔倒的旱冰场你伸来左手,轻拍我,

拉我提前五站就下车。"去河边吧!"卷折起

丰雨之年的地图,你的影身,镜子般与我相对。

4

坐一会儿或更久,多么好的地点

你邀我看水看对岸的疏林,继而

搬演出走者,用突然消失的方式

留我向远人重修关于惊叹的晚课:

错把天阴阴望成了洪流漫漫,时间,

水下倒映着被星群推动,轰鸣而来;

可内心的道德法则,那失灵的扁舟

已自横于枯水期的浑河中央……

渐渐听清了此地的两种声响:

水边草,面朝城北降下半旗;

被排出的黑暗,正滚入

提前上灯的污水处理厂。

而倦鸟低飞而过的身子里

你终于再次溢出,收起翅膀

显身于垂钓者收杆的手势--

我一直在寻你,正如你搜我的藏身地。

沿着晚街上起雾的记忆,

你笨拙起舞舞成一团微火

照亮了此起彼伏的影子:

走着回家,在影子的念白中取暖。

影子:迷恋铁轨的人

铁轨。

南北延伸的、狭长的青色海

无数阳光之岛显出轮廓。

这是雪霁后的时光机器发出

寒假的噪响,我们的父母

正在铸造车间的机床前。

而你,潜游着找到了

适于搁浅的滩涂,放好

钉子。

抑或你俯身放下的是一枚角币:

这取决于你想得到的是一把剑

还是一掌盾。

你转过身的表情

就像月熊那优美而无知的腹部。

返回枯草的避风港,你与几处山野坟墓

与地上雪,与我共同等待

大地的震颤。

那么快就消失于平静的下一个小站。

你盯住它的飞起,以及它

平展了整个躯体的新生。猎犬从雪野

叼回银兔。这一次,你将一把小剑

送给了我。骄傲是十二岁的皇帝。

获剑的小夜。

噩梦里,一个钉子

变大变强,它让目的地脱轨,

它放倒了运送化工原料的专列。

影子:吃冰者

最先发现诱惑的他们

带我越过铁轨

来到人造树林的新大陆。

干瘪的小路通向冰湖

和冰湖上的缺口。

而我所无法说出的情节,

或许只是守林人的醉酒夜:

渴望着冬歇的鱼,潜入者

举起尖锐或钝重

一次又一次落下

直到周围的树木惊讶于

水发出的气息……

我开始害怕,湖上的缺口

似乎正在张大,就像资深的妖

伸展出吸纳好人的神器。

他开始打捞深渊中的浮冰

一块,两块,三块,寒假的

局部的天空也被搅乱了三次。

"冰是甜的",他这样声称,并将

收获分发给我们。咬下去,免费的冷

和恐惧,就在唇齿间脱开紫色的缰绳。

哈出的气也开始颠簸,一同动荡的

还有落脚处偷笑的分裂。

他落水,手中紧握的冰也浸入窒息

我已经忘了,在发愣和乱喊之后

你是怎样被重新拉回流不动的世界

正如我也忘了,吃冰的日子怎样收场。

影子:马铁虎

你痴迷急速上升的事物。他骑车下班,你

仍追赶竹蜻蜓的落点,直到她推开厨房

第二扇门,去阳台探出声音找你,骂你上楼。

南窗也已系上冰锁,年关近了,另一个下午

绕到化工厂小区的北面,一次次点燃窜天猴

灰色的短尾:最高的那只,误撞药厂宿舍的

屋檐,五层楼,我屏住呼吸……是年的五月,

劳动公园筑好鬼城,在伪地府的出口

我听见你体内的火药肾上腺般地呼啸:

不够……还不够。余下碎银两,我们就奔往

凌霄飞车飞过夏秋与寒假,你却抵达他

某夜的切齿:"永别了,工厂。"继而,他竟

向她和你作四年的暂别。"大北监狱,大北,

监狱。"起哄着挤作一团,他们踢沙土,你

紧跟她,不曾怒目不曾打过来,只是消失于

六单元的暗影之中。他终究回家;你一直在

却没再归来。"下来玩呀,马虎!"我听见我

一跑出五单元便喊,略去你名字里散发

黑硬光泽的部分,它像十余年前的流星,

划过此刻京畿突兀的晴夜:有人正在城北

隔着十一月的狭渊为烟火鼓掌。我想起你。

影子:姐

风发出了响动,我们的耳朵是挂铃般的

眼睛稍稍张开,它们透过温暖的幕纱,

摇向一边,看蹑手蹑脚的流动如何平息。

你总先于我,离开午睡的袒护,如竹蜻蜓,

出入于暑假的下午。小身子已滑过了十个

春天,你以柔软去迷恋糖果,你正爱得发痴

却单把糖衣留下,双目纤美如丽人手,将斑斓

喜看,你抚平塑料彩虹的褶皱。而那些炮弹,

都打给了我,我不归地发胖,并将跃向某一种

未来和八月末:被秋老虎紧盯,流汗。你则会

瘦如水果硬糖,一裹上花花裙衫,就去小城探望

改嫁多年的母亲。好时光如今想起都留在夏天了:

呆日头扒着工人村的建筑,五层楼曝露着红砖

从四面围拢花圃,野草正紧。我们无法掘出深坑

用以掩埋他对她说出的狠话、她对他施加的咒骂。

就找一片铁凉亭边的松土,挖妥了小而深的窠臼, 

你落稳本周最爱的糖纸,你覆上汽水瓶底或碎窗的

一角。俯身赏玩,回土,踩实……可你不曾在冬天

再找回它们,即便当年的雨季没有过膝。很多次,

你沮丧极了,不甘心,泪水顺雪原的反光飞入

繁星的行列。而我,陪你一起等待,等冷锋过境。

影子:姥

伏天里的厌食者消瘦依旧,她步入腊月,总是

走得太快,却未尝溅动声息,往后也不曾亮起

声控灯,久久封冻楼道的昏暗,直到一把明锁

弹开门后的微光。紧跟她你踅过公用的长走廊

邻人们堆出的旧物又多出几件,它们轮廓上的

手温正退向你有关疼痛的记忆:是独自回家的

坏时辰,走廊愈发狭长,得小心绕过雕花木箱

闪避卸去了后轮的废车,赢取啪叽的那个夏夜

它们碰碎过你的欢喜佛。三楼高的苏联式民居

这惊觉之前的魔方大厦,你终究还是无法把它

扭转为玩具柜台上的六面兽,一个她许诺中的

礼物,它忽暗忽明在停电的冬夜;而卡车碾响

阴着脏雪的后街,擦亮梦魇的余震,你看她正

用点燃波心的手势熄灭磷火,等待他们的晚归

影子:爷

叫卖更近了,如爬山虎,它攀附

工人村新楼的外墙,尖梢漫出

打糕的诱惑,绿得刚刚好,足以

佯狂成一声钟,响彻你的瞌睡。

把左手从往事里探出,你练习醒来

唤我,一边摸索与喜悦对称的零钱。

而我正在模糊的大雪中走不出来:

肇工街,雪,拥挤多时,我五岁

站了起来,惊喜于被棉花接住;妈

扶起摩托,惊讶于我不喊疼,还乐;

往卫工街继续走,走入另一片白色

听你躺卧酒精气味的暖围,笑谈如何

被司命小仙的血栓箭狠狠命中……

跑回三楼卧室,八月的阳光蝉衣

都来不及抖落,就与你咀嚼此刻

我们最大的福。我后悔,我忘了

向那好游商去讨一个回答。星期一

他还会来吗?甜海的潮汐出入南窗……

这是石头流满你右半身的第六年的

某天下午。点了心的你拈起白纸

它缓缓鼓起蛙的姿态,你教我按

它的臀,蛙便跳出半指之远。你

继而依次拈起八张纸,恍若扯动

大小不一的八个扁木偶:前仆后继

它们在瑜伽中折起身子,成为

塔的局部……我真后悔,祖父,我

忘了问你那可以站立的纸塔顶端是否

藏有时光灵骨,能给二十五一剂醍醐?

影子:劳动公园

绕湖再走上几个圈,一片大水才会率先开口?

有时,落下柳叶,掠过未名鸟,就像一场好雨

打在腕表的玻璃脸上。湖中央有阴郁的马达,它

把秒针之手伸向我,沿着人造湖那完美而虚假的圆形。

攥久了的石头开始生气,比我更加腻烦

这被回忆摧毁的下午。我将它甩向湖心

尚未落水,便成为子弹,返身飞回童年

紧握着的玩具枪:在游乐园,我重新瞄准--

却只赢过坚硬的糖果,而一切也开始慢慢变甜:

云变甜,新城区的空气变甜……

以乡愁的速度,你怀念公园南墙下咸味的潮湿。

影子,或尾声:重工南街

1

撬开一点窗子,是否就意味着

能撬动车载电视长久的蓝屏?

颠簸完了色情二人转,喇叭开始

向邓丽君致敬。司机成功戒酒,

通勤车昏昏沉沉。再撬开点窗子

放进些冷空气,是否就有了足够的风暴

能容许你起飞,旋转?你累了,

整个下午和其他人一起,用一个小时

修理抽水泵,用两个小时追捕小蛇,

采集野芹菜。你的双手正衰老,指甲里

小心翼翼地窝藏着硫化物的余味。

而下车时,我看见你分身成为年轻的丈夫

穿过重工南街回家,身姿轻盈

就如此刻整座城市的晚炊。

2

从窗口望出去,你确信(并大声宣布)

都市养蜂人正朝重工南街走来。

邻人们吞吐生长薄翼的词语

纷纷飞向你--"疯子!"

他们都说你疯于是你就真真假假地疯。

从窗口望出去,一刻钟走了一圈年轮

富余下的时间就用来抱怨与恨

你骂不来看你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

你骂供暖不足,你骂冬天真冷。

把狗拴在第一重门的阴影里,你

感到安全。我看见你分身

成为疯婆婆,用年长的手指

久久掂量着你身上的隐形铁链。

3

天暖时,积雪融化,潮湿

渗入租来的墙壁,开出

乌云之花。你忧心屋子里

会下起一场隆冬小雨。

困守于深夜。隔音失败

越过天花板,无数只噪声之手

不时地探伸而下,推搡你走上

偷听者的不归路。你偷听

他们欢爱他们争执女主人

不在的日子里他整夜整夜

移动椅子的位置。困守深夜

倚着家乡的床沿,你眺望

重工南街的灯火。当冷一再

钻入失眠的脾脏,我看见你分身

成为另一个我:暂居此地,读书,写作

维系着微薄的尊严与不沉默。

2014年12月

北京魏公村

王辰龙,1988年生于辽宁沈阳,现居北京,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写诗,作品偶有发表,兼时事批评。

评/陈家坪

一首中国的诗

也许有人会这样认为:直接谈论一首诗就已经足够,不必去关注一个诗人。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一个诗人首先是一个人,这个人指的是一个整体的人,他由个人成长,家庭环境,社会生活和时代命运所共同构成。就诗人王辰龙而论,他父亲在铁西区化工厂上班,母亲在(1990年代破了产的)铸造厂上班,父母皆为普通工人,一家三口生活在铁西区名为工人村的区域。工人村建筑于1952年9月23日,5个建筑群72幢三层砖混楼房,建筑面积99012平方米,属于当时全国最大的工人居住区,是当时领先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住宅。王辰龙出生于此,对这个地方当然有书写的便利,可是他并不追求这样的书写特权。再则,他要避免用二元论模式所推动的写作,即通过刻意梦幻的、过分透支的过去对现在(即便现在不那么尽如人意)进行否定。他认为,这样非此即彼的写作容易造成文本的自我复制和不那么令人信服的语义空转。他的这些意识的可贵之处,在于会帮助诗人找准诗歌写作的焦点。由此可见,如果我们不关注作为诗人的王辰龙,而仅仅只关注他写的诗,是远远不够的。当代生活的碎片化需要个体写作者去整合公共资源,以形成其作品可供参照的价值共同体。当然,事实上与铁西区相关的诗歌创作也只是王辰龙全部写作的一部分。单就这一部分来讲,他想展示的是一种过程的消逝,而非言之凿凿的过去。这儿有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但诗歌创作更是对现实的重塑。

一种过程的消逝,王辰龙深刻地意识到,其实就是生命的消失。因此,他的写作实质上是基于自救。自救,是他写作《工人村与影子》的私密动机。他说,正是基于自救这一私人目的,我才和铁西区发生了诗歌意义上的关系,而非由于工业区的重要性,反之,在写作的过程中他渐渐对工业区的重要性有了体悟。因为从历史意义上讲,人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他会担心断绝了现在与过去的联系,成为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成为被此时此刻所困的失忆者。显然,工业区,是指铁西区作为社会主义的建设经验,是属于时代记忆和历史记忆。王辰龙以"建筑师般的手温,把每个词都抚摸出石头的质地,以便能够构建一个立体的、可供重返与置身的文学空间。"这与其说是他在诗歌写作上的一种渴望,还不如说是他在诗歌创作上的一种卓越的实践。

因此,王辰龙以铁西区为生活原型创作的长诗《工人村与影子》,从一开始就不为写什么发愁,而为怎么写焦虑。对此,他在创作谈中自述:"倘若真写出理想中的作品(对我这样一个诗歌学徒而言,它还很遥远),它的光,应源于'如何写',而非'写什么',我渴望完成的诗,如果仅仅建基于铁西区自身,而非精湛地、准确地对人与事进行诗性的传达,它的诗歌伦理将是缺失的,终究沦为历史学、社会学或经济学的分行注释。"他谦卑地称自己为"诗歌学徒",只能说明对于写作他是有备而来。能做到这一点的诗人,自然是令人佩服。除了"如何写",他还有另外两个意识。一是写作者的主体意识,即言说过去,但在发生机制上,有不得已而后言。这样的写作,被他描述为,把年龄之雾与时代之霾交结而成的夹角视为写作的现场;这一诗学设想,在现阶段的写作实践中转化成了这样的面貌:当铁西区作为现在进行时的空间进入文本,旧日的人与事--注意又是人与事,以幽灵般的行状漂浮其中,通过新旧两种景观的重叠,对一种完整性的重建作出想象。这样的描述,有他的诗歌创作对于现实进行重塑的一个方法论。

2007年,王辰龙19岁,他离开铁西区来到北京。至今,每年回家的时间加起来平均一个月。也许是家乡与首都的局部相似,使得他虽然离开了铁西区,但并没有产生太大的疏离感。他萌生创作《工人村与影子》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开始的新事与心事。而对于他所生活其中的北京,在一篇访谈里他有过这样的讲述:前不久,我坐1路汽车途径天安门,想起当代诗中"广场"一词的语义变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诗人们纷纷以"延安"为蓝图,对再次被加冕为首都的北京展开了新一轮的空间想象,文本中的老城变得肥胖不堪,仿佛被汉语言歌咏的地球上只幸存这一个庞大的空城;它无人,只有革命机器的运转之声。与此同时,它却又极为枯瘦,丰满的细节和感性的赋形都因过剩而非法,只需写下"天安门"或"广场",再让一轮红太阳升起就足够了。政治抒情诗声嘶力竭地讲述着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神话。这不能说是他对国家诗人的不满,而是他对这样的写作观念保持了一种警醒。因为,他意识到了这样写作的"无人"状态。他进一步的理解是,所谓"无人"有时是指人群对空间中某种意识形态的盲从,进而丧失了反思与批判的主体性:千人一面,便是空无一人。无人,无人区,鬼城,可以对应于他记忆中的新区和旧区。他曾经生活过的工业区已经是情感体验深处的无人地带。近年来,工人村相继拆迁,只有几处老民居被保留下来,原来的工人家庭渐渐分流到新兴的商品住宅或回迁房,以陌生人为邻。以前在低矮,四五层楼高,红色砖墙的苏联式民居里,与其他家庭分享公共的走廊、厕所与厨房,这样的公共空间,已经衰落,从而留下了一些记忆断片。他想起父母和工友们在苏联式的民居里,醉醺醺地高谈阔论,其中有对厂子前途的忧虑、对个人生活的不安,不得已带有佯装成分的乐观,穿插着妙语连珠的段子,大多是荤的,时有影射性的民间意味,以此修复生活压力所造成的空洞。现在的工人村生活馆,用以展览他们消逝的生活。每次从北京回家,工厂旧址上的新楼盘,新的街道,新的商业广场,都以骤然来势更新着他的景观记忆,它们喜气洋洋地覆盖着对于幸福生活的高调许诺。但王辰龙已不在这个生活现场了,视觉上给他的一切,只是遭逢转变后的结果。一种存在的过去愈发空荡,属于他而又远离他,令人心虚与恐惧。所以,他创作长诗《工人村与影子》就是打算为这个消逝的过程留下一些抒情式的记录。同时,通过写作也可以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安,使自己不至于成为故乡的异客。而事实上,他已经是异客,这注定了长诗《工人村与影子》是一曲唱给生命流逝的挽歌!

诗人穆旦与昌耀,是王辰龙不时重读的诗人。就像王辰龙在写作工人村时并不是以工业区的重要性为出发点,同样的,他的诗歌写作虽然受到昌耀由书写城市空间取代高原空间的启发,但并不意味着他跟昌耀一样与左翼文学发生过关联。在王辰龙这儿,至少有着难以弥合的时差。这个时差,恰恰是我们这个物欲化的时代,众多文化断裂中一个诗歌小传统的断裂。在个人趣味上,王辰龙表示较少阅读左翼文学。而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左翼文学思潮,不但是时代的主导思想,也是世界左翼文学的一部分。那一时期的中国左翼文学将自己与祖国被压迫人们的命运、与世界被压迫人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人民性和世界性是中国左翼思潮的两个鲜明的特征。左翼文学运动加速了中国文艺大众化的发展步伐,加强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特别是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联系。左翼文学对于王辰龙而言,最不能接受的,恐怕是由于过份强调文学的工具属性和阶级属性,从而忽视了其他文学力量的一些正确观点。但是,在左翼文学运动时期,城市空间里发生过什么,这是王辰龙比较关注的。1920年代,城市赤贫蔓延、犯罪滋生,并与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联系起来,堕落、腌臜与空虚,常被用来指控城市。上海的街道,成为整个现代中国遭受死生之痛的象征空间。它无法提供充足的、持续的工作机会,以保障平民与外来人口的日常生活,不断有人在街头暴毙。尤其在冬天,一夜严寒过后,晨晖照亮的街头总会有数以百计的尸体。左翼诗人如何表述他们体验到的都市呢?都市又如何重构诗人的写作主体意识呢?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王辰龙作为一个当代的年轻诗人,他对城市空间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呢?就长诗《工人村与影子》而言,其答案,是充满记忆的空间被新风景遮掩,已成废墟!

王辰龙在评论诗人昌耀时认为,他把城市空间中的人群言说为纪念碑式的存在,把乞丐、盲人、破产农民等边缘者组成的人群,塑造成都市里游动的纪念碑。同样的逻辑,王辰龙在长诗《工人村与影子》里形成了自己的表意系统,他们是童年记忆里的玩具枪、糖果、竹蜻蜓、纸蛙、窜天猴、冰湖、冰锁、浮冰、欢喜佛;是生存环境里的积雪、秋老虎、伪地府、监狱、人造湖、通勤车、抽水泵、工人、游商、小二郎、厌食者、晨泳者、垂钓者、守林人、养蜂人、拾荒人、远人、山野坟墓;是居住环境里的红砖、鬼城、妖、声控灯、灯火等等。这些词语是王辰龙的诗歌所营造出来的一个城市空间,一个记忆里人与事的活动现场。如果说我们并不能否认在社会主义时代工人村作为工业区的重要性,那么在王辰龙的诗歌表意系统里,他算是真正抓住的一个喻意丰富、意味深长的词语,那就是:钉子。在农民与工人曾经被新的权力允诺为国家的主人时,钉子就是他们的时代象征。当王辰龙见证了革命话语的失败,和物质现代性在当代中国的实际挫折之后,他写下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诗句:

噩梦里,一个钉子

变大变强,它让目的地脱轨

我们必须记住,是噩梦。一个钉子让一个国家强大起来,但它和美好的目的地脱轨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长诗《工人村与影子》所召唤的过去,并不意味着过去是完美无缺的世界,而是要去提示某个更好世界的可能。因此,他认为,史学的解释力,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难以道明。当代史正被迫成为秘史,面对此情此景,能否借助诗学来承担记录秘史的职责呢?他写记忆中的体验,结巴而生涩的追忆口吻,旧时的人,旧时的事,与某个往昔时空一起复现。这样的写作,同时也呈现出了记忆本身与诗意自身之间的界限。界限内外,他捕捉的是心理遗迹和历史细节,用现代汉语实践了一种与消逝对称的抒情。用他自己的话来总结:"沈阳铁西区是中国现代化的开端,也是屈辱史的起点,这想必与其他有殖民记忆的中国城市类似,追根溯源,父亲所在工厂便是日本人所建。从这一状况,到计划经济时代,再到改制后的当代,铁西区确已成为凝固着种种瞬间的历史断片,携带了剧烈而忧郁的漫长本事,可能是社会科学目光中理想的研究对象。"这样,当王辰龙试图在诗中言说过去,工业区的本事就变得极其有重量,构成了压力。这是多么的忧郁,多么巨大的忧郁:晚课、晚归、城市的晚炊。王辰龙作为一个返身无归处的记忆者,通过近景、闪回、重放,远景,就这样,影子在深处渐渐失焦。如果说,工人村是现实,那么影子正是对这个现实的重塑。

2015.5.21

陈家坪,诗人、批评家、纪录片导演。现居北京。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王辰龙

我在辽宁省沈阳市的铁西区出生、长大,那里是重工业聚集地,中学地理课本中被冠以"东方鲁尔区"的名号,也曾因纪录片《铁西区》引发知识界的关注。我父亲在化工厂上班,母亲在铸造厂(很快地破产于1990年代),都是普通工人,他们带我生活在名为"工人村"的区域(知名记者李海鹏的小说《晚来寂静》便以它为背景),那里全是苏联式民居,低矮,四五层高,红色砖墙。我们后来搬离"工人村",住进父亲工厂修建的单元楼,不必再与其他家庭分享公共的走廊、厕所与厨房,但左邻右舍依然是同一单位的员工。我父亲喜好热闹,常召集同事到家中聚会,喝酒,唱刚兴起的家庭KTV。如今想来,醉醺醺的高谈阔论之间,亦有对厂子前途的忧虑、对个人生活的不安,或不得不以带有佯装成分的乐观(其中穿插着妙语连珠的段子,大多是荤的,有射影性的民间意味)修复压力造成的空洞。有几年,为鼓舞下岗工人再就业,本地电视台会在节目间歇反复播出某位著名歌手的音乐录影带,画面中演唱者淋着雨,表情很是难受与悲壮,他澎湃地唱道:"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但一切真地可以重新再来吗?实际情况是,旧厂中工人群体已瓦解,不再有公共空间可供他们发出声音。近年来,"工人村"相继拆迁,有几处老民居被保留下来,整饬一新,是为"工人村生活馆",用以展览一种消逝的生活方式;工厂纷纷迁到市郊,政府特意选好一处旧址,修建"铸造博物馆",黑冷的巨大机床陈列其内。工人家庭渐渐分流到新兴的商品住宅或回迁房,与陌生人为邻。描述这一过程,意图不在怀旧,而是想提供与公共空间衰落相关的记忆断片,类似情况正不可挽回地发生在这个魔幻现实主义国度(或可冠以诱导社乐队一首作品的名字:"逆行王国")的各个角落,巩固着我们时代的"失忆症":一切消逝的都与此时此刻无关。

念中学时,父亲单位在沈阳郊区临近抚顺市的地方开设分厂,他分流到那里,坐通勤车上班。分厂注资方是日本企业,听父亲描述,厂房前空地上有两挺旗杆,工作日的清晨会升起一中一日两种国旗。萧开愚写过几句诗:"开始是三洋和松下录音器/把香港和台湾当做红灯区,/介绍给我们的压抑的生活。……上次是征服,这次/他们来到熟悉的地点,把中国的石头变成钢铁,/变成中国生活的支撑部分。"(《日本电器》)读它们便想起父亲口中两国旗帜紧挨着的招摇。沈阳现代化的开端,也是屈辱史的起点,这想必与其他有殖民记忆的中国城市类似,追根溯源,父亲所在工厂便是日本人所建。从这一状况,到计划经济时代,再到改制后的当代,铁西区确已成为凝固着种种瞬间的历史断片,携带了剧烈而忧郁的漫长本事,可能是社会科学目光中理想的研究对象。当我试图在诗中言说过去,工业区的本事及其重量,构成了压力。首先,在写作者的主体意识层面上,生长于铁西区并不能成为书写它的必然理由,所谓"铁西区人"这一身份也不能为书写者提供讲述的权威,言说过去在发生机制上,或如韩愈于《送孟东野序》所言:"有不得已而后言","郁于中而泄于外"。其次,倘若真写出理想中的作品(对我这样一个诗歌学徒而言,它还很遥远),它的光,应源于"如何写",而非"写什么",我渴望完成的诗,如果仅仅建基于铁西区自身,而非精湛地、准确地对人与事进行了诗性的传达,它的诗歌伦理将是缺失的,终究沦为历史学、社会学或经济学的分行注释。最后,如何在言说中避免"原乡神话"的粗俗版本同样是无法绕过的问题,通过刻意梦幻的、过分透支的过来对现在(即便此时此地确实不尽如人意)进行否定,用这种二元模式来推动写作,将会造成文本的自我复制与丧失解释力的语义空转。上述这三种认识,已是常识,但常识下的显见误区却能轻易制造幻觉,致使写作失去焦点,我深知自己内功不足,面对幻觉的诱惑,目前只有疲于应付,因此时而难以下笔。

事实上,与铁西区相关的诗只是我写作的一部分,或仅属当前这一阶段,或将以稀疏的方式持续地存在下去,我没有预期,也不想给出预设。我关注的,是作为"一种过程"的消逝,而非言之凿凿的过去。二零零七年到北京求学至今,每年回家的时间加起来平均一个月,但最初并没有言说过去的强烈欲望,或许是因为家乡与首都的局部相似:尚且分明的四季,不时败坏的空气。写铁西区,是这两三年才开始的新事与心事。最近每次回家,新的街道,新的商业广场,工厂旧址上的新楼盘,都以骤然来势更新着我的景观记忆。"但这里也在繁荣,连荒芜都保不住了。"(蒋浩:《十一月三十日与敬文东别后作》)为一切的新而应接不暇,视觉内部却有废墟式的过去,聚拢,烟消云散,因而恍然若失,担心断绝了与过去的联系,成为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成为只为此时此刻所困的失忆者。在这种心境中,基于自救这一私密目的,便开始与过去相关的写作,更确切地说,是写一种消逝过程中的"心理遗迹"(借用我导师敬文东先生的说法)。同时,开始渴望拥有建筑师般的手温,把每个词都抚摸出石头的质地,以便能够构建一个立体的、可供重返与置身的文学空间,让一切烟消云散的,都能有骤然坚固起来的崇高瞬间。在制造着消逝的各种权力机制之上,罩有巨大的幕布,它使历史细节加速模糊,把已发生的带入沉默的空白地带,暂时来看,史学的解释力,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难以道明,当代史正被迫成为秘史,面对此情此景,能否借由诗学来承担记录秘史的职责呢?这一问题,涉及私人性的记忆与公共性的事境之间如何关联,也就是说,在"我们年龄的雾"(冷霜先生的一个诗题)与"我们时代的霾"(诗人唐不遇语)之间存在着夹角,它的锐钝变化,或正是诗人现实感的层次之一。我将这一夹角视为写作者的洞穴或地下室,期待以言说过去的方式为周遭燃起火光。转变,意味着时刻发生的消逝,面对它,纪录片可能是最为雄辩的叙述方式,我则想以现代汉语实践一种与消逝对称的抒情。

来北京求学至今,铁西区正在发生什么,于我而言,已是陌生的进行时,我不在现场,遭逢的只是转变后的结果,通过假期回家或与亲戚朋友通话的方式。熟悉的社区与街巷,熟识的生活方式与故人,近几年都不断消逝着,指示过去的一切,模糊了,乃至完全失去踪迹,作为一种存在的"过去"愈发空荡,它属于我却又在远离我,这令人心虚、恐惧。开始有意识地写与铁西区相关的诗,正是打算为消逝的过程留下些抒情式的记录,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通过写作来缓解不安,使自己不至于成为故乡中的异客。正是基于自救这一私人目的,我才和铁西区发生了诗歌意义上的关系,而非由于工业区经验有重要性,反之,在写的过程中我才渐渐对它的重要性有了浅显的体悟。铁西区之于我,是记忆中的"过去",一个消逝中的稀薄存在,换言之,它是我上文提及的年龄之雾,或许只有穿过它,方可对自己当下的现实感作出定位,此之谓"名正而言顺"。因此,我往往写记忆中的体验,用结巴的、生涩的追忆口吻,让旧时的人与事,与某个往昔时空一起复现。由此而来的问题是记忆本身与诗意自身之间的界限,我不想混淆二者,也担心在自己的写作中,"过去"会与身处的现在进行时发生断裂、丧失联系,毕竟,"过去"的消逝及其后果,是今日状况的构成部分。

除写记忆中的旧区,我也写过今日的新区,这就涉及到上文提出的时代之霾。霾,已成环境日益恶劣的暗黑代名词,也许它还可作为现实气氛的一种隐喻:或避免不必要的户外活动,或戴上口罩沉默地速行,呼吸已是艰难之事,而远景则于灰芒之中犹若蜃景。对于我而言,时代之霾的层面之一,是"无人区"的漫延,只要想想各地的"鬼城"和青壮劳动力离开的村落,这一点便不难理解。转变中的铁西区不在其中,与以往相比,它正愈发地繁华与熙攘,但就我个人来说,充满记忆的空间被新风景遮掩,已成废墟的"过去"之上,喜气洋洋地覆盖着对幸福生活的高调许诺,在这一意义上,工业区亦是情感体验深处的无人地带。无人的空间并非真地不着一人,它也可能充满人群,所谓"无人",有时是指人群对空间中某种意识形态的盲从,进而丧失了反思与批判的主体性,千人一面,便是空无一人。试图将年龄之雾与时代之霾交结而成的夹角作为写作的现场,这一诗学设想,在现阶段的写作实践中便转化为如此面貌:当铁西区作为现在进行时中的空间进入文本,会有旧日中的人与事,以幽灵般的行状漂浮其中,通过新旧两种景观的重叠,对一种完整性的重建作出想象。

夏超:化工厂

2015-06-28 

一首诗·夏超化工厂

这里,夏天比别处炎热

司机躲在卡车细小的阴影下

无奈地流汗。我每天遇见的野猫

今天没有出现在车间门前

这里的草木为毒气而存在

叶子如无数眼睛,眨着奇怪的光

反应塔高耸的轰鸣曾让我头痛

如今,我不能在安静中入眠

检查阀门、进料温度和出口浓度

是一天的工作。等待中,我猜想几天前

在哪根管道上写下的是哪个词语

烟囱倾吐的废气会在何处化为酸雨

隔几天,飞机拖着彗尾般的轰响划过

司机忙碌,拉来一批批冻死的人

我看见,一个女孩脸上的冰渣在融化

嘴唇发紫如一朵蔫掉的蝴蝶兰

"为什么当初来这里当一名工人"

我在管道写下"死"的地方,不知何故

多出一个词:猫消失是不是一场出逃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夏超有关劳动的思考碎片

我高中时迷上诗歌,高考后填写志愿时几乎没想过学文艺,因在课业上擅长化学便报了化学与制药类专业,最后被天津大学制药工程录取。到大学后,我沉迷于阅读、写作,专业成绩尚在中流,没感到太大压力。

大三后开始去药厂和化工厂参观与实习。去之前,我有些期许和兴奋。因为我想知道,我将来可能的工作环境是什么样子,可能的生活大致是什么样子。我将文学创作视为人生的重要意义。而在多数情况下,人的生活对其创造有巨大的影响。所以在参观与实习时,我时常思考相关的问题。

我生于苏北乡野,周围人皆是地道的农民,愚钝劳苦又有着在生存环境下自然习得的狡黠。我小时候像大多农村孩子一样干过很多农活,自然是厌恶劳动。后来去城里读高中,我很少回家,就很少再做农活。有时读书读久了,反而有些怀念劳动。高考后,我去建筑工地做了几天工人,后因安全问题而选择放弃。

或许因性格、家庭出身和理科学习的经历,过一种书斋式的生活对于我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我身在化工厂和药厂时,我努力寻找着答案,才发现自己在没有具体经验之前的所思所想太过肤浅。

这里环境恶劣。空气中泛着化学品的气味。厂区里种着一些龙爪槐,叶子上满是落下的粉尘,在炙热的阳光中闪着一种衰颓的光。绝大部分时候,反应塔都在工作,在耳畔轰响。刚入厂,我很不习惯耳畔嗡鸣的感觉,令人烦躁。当适应后,在轰响停止的间隙里,我却感到一种怪异的沉默,仿佛被抛掷到声音的真空里,隐隐心慌。我的工作是跟着一个师傅查看和记录数据,等待的间隙就和他聊聊天。他在工作中的表现和交谈时所展现的人生状态很难说和"劳动人民最光荣"有多大关系。回想家乡人的劳作情况和所接触的一些城市底层劳动者的生活,我并没有感到多少作为劳动人民的自豪感。在当下的现实中,劳动更多作为生存的无奈选择,那劳动的尊严感在多大程度上是成立的,或者说在何时成立过?还是说这种说法更多是一种狡猾的政治修辞?

有了此类困惑,让我面临更多的问题。劳动令人身心疲惫,除了满足衣食之需,这背后到底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而我的劳动经历时间并不长,在过程中又或多或少有着抵触心理,这是否足够让我对劳动的意义进行定论?如果在长久的劳动中能获得心魂的安宁,那劳动是不是只是内心修为的一种途径?这么想又显得过于书生气,因为普通劳动者很少会在意这个层面。

此外我还关心的是,如果我作为劳动者是为了积累写作素材,那我所体验到的劳动是我预想中处理的劳动问题本身吗?一个没有切实劳动经历的写作者书写劳动者生活的道德基础在哪里?诸如此类又和创作有关的问题。

或许因为问题太多,而我资质有限,我找不到一个很稳固的立足点去统筹这些疑惑,甚至不同时候我的想法也是矛盾的。或许这是思考必须的过程。

故事被翻红浪,股市露出脚底

2015-07-03 杨小滨

一首诗·杨小滨女银行物语

纸币嗲兮兮,皱起腰说

把我卷成晚霞吧。

故事被翻红浪,股市

露出脚底,踢出白花花。

白花花里有白茫茫,

云端会掉下万人迷吗?

女元宝笑答:那就用

口袋的叮当声给我当密码吧。

密码把子宫锁住,储蓄

长成老胎儿。没有一张卡

可以打开女提款机。

她撇嘴:让我洗完钱睡吧。

睡在小数点边上,女经济

出落成新娘,在红包底下

藏好初夜。她发愁:

把我叠成捅不破的纸吧。

杨小滨,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文学学士,耶鲁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密西西比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现为台湾"中央研究院"研究员。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获台湾现代诗社「第一本诗集」奖)、《景色与情节》、《为女太阳干杯》。另著有《否定的美学∶法兰克福学派的文艺理论和文化批评》,《历史与修辞》、The Chinese Postmodern等论著多部。

/秦晓宇

杨小滨之所以对钱(更确切地说人民币)津津乐道,以此为题材展开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现象学、符号学、精神分析、文化考古学或政治经济学的女研究,主要因为它是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的一个焦点,在这个扭结点上各种势力彼此借重、龌龊、共谋、冲突,穷形极相地表演着。那么"谁才是冥币的代言人"?谁是,谁就代表了妖淫的现实本身,呈现出十分深刻的无耻的诗意。

本诗是一首政治经济学之诗,研究对象是银行这一超级中介系统。"物语"乃日本古典文学体裁之一,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故事,"故事被翻红浪"即扣此义;据日本学者考证,物语源于宗教性斋戒、物忌之夜所语,或因在这一天降临而被视为神意之言,本诗以"云端会掉下万人迷吗"及"初夜"情境反讽性地应和了这一语源;该词早期的一些用例多指向心倾意切之相语,"把我卷成晚霞吧"、"把我叠成捅不破的纸吧"等吁请完全符合这种语态;作为文学式样的物语在定型后所具有的传奇性、神秘感与宿命色彩,也是本诗极力营造的效果。《女银行物语》同样是一首兼具诱惑性与批判性的作品,其语言俨然是梅洛-庞蒂所说的那种"可以被当作一种武器、一种行动、一种攻击和一种诱惑的物语(Lague-chose)"。此外杨小滨也是在物语的字面意义上来使用该词的,从"纸币嗲兮兮,皱着腰说"开始,每一节都有女银行之物在言说。

本诗充分体现了一种矫饰主义的风格。它采用了四行一节的常见形式,偶行押韵,一韵到底,类似银行刻板谨严、一成不变的规章制度。不仅如此,节与节之间还以顶真的方式相连,且结尾处的"捅不破的纸吧"通过顶真返回开端"纸币",从而构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回路,而银行正是从吸收储蓄,到放贷,到回款,再到支付储户本息的一个循环系统。在中国的国情下,银行严重透支国家信用,各种违规操作、贪污腐败乃至携款出逃屡见报端,在高度程式化、制度化的格套背后,银行其实有着极为放浪出格("被翻红浪")的"淫行",一如本诗"制服诱惑"般的形式与内容的对比。银行投放贷款又吸纳储蓄,表面光鲜靓丽,内里错综复杂,但不管怎样,面向客户的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苟;本诗的遣词造句也是如此,既直赋又隐喻,既表现又涵泳,细部精雕细琢。

在这个名为"女银行物语"的艳俗故事中,女主角"纸币"率先"嗲兮兮"地登场了:"皱",皱褶中往往藏着猫腻;"晚霞",最新版一百元是粉红色的,一堆百元大钞灿如"晚霞","卷"有卷款(潜逃)之意。呼应"晚霞"的"被翻红浪"出自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杨小滨像某些古典艳情小说作者一样,赋予这个词强烈的色情意味,不一样的是"被"为双关,"红"另有象征义。这里插一句,"被翻红浪"系文言词藻,"物语"乃外来词,这反映了杨小滨兼收并用、百无禁忌的语言观,对他而言,任何语言材料都可以使用,端看是否用得诗性盎然,诗歌就是符号的狂欢节,它不是"纯洁部落的语言",而是魅惑部落的语言。"股市"谐音"故事",上下文语境也凸显了"股"之大腿义。"露出脚底",露出马脚,"底"亦指股市探底;"白花花"除了指钱,另有白花之意。这就是中国的银行与股市,权贵庄家们挪用银行资金翻云覆雨、兴风作浪,赚足了"白花花",普通股民的钱却大都白花了。

股民的钱白花了,故"白茫茫"有白忙意,它还透出倾家荡产的意味,正如《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茫茫"还有迷惑不清、茫然之感,引出"迷"、"密码"。"云端"承"白茫茫",一些人被银行捧上"云端",另一些人则被踩在"脚底",这就是中国判若云泥的贫富差距以及银行业的媚态与倨态。"万人迷"是电视剧《粉红女郎》女主角的名号,"云端会掉下万人迷吗"戏仿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戏仿进一步确认了上句蕴含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潜台词;"万人迷"也指钱这万人所迷之物,而新版百元钞正是一枚"粉红女郎","云端会掉下万人迷吗"换成俗语便是:"天上会掉下馅饼吗"。第二节前两句隐隐互文于《红楼梦》,且有"白花花",于是接下来出现了"女元宝"这一钱庄时代的"万人迷","白茫茫"、"云"也带出历史感,这些都使得"女元宝"之奇险颇具说服力;此外"元"有为首义(如元首、元凶),"宝"是一种赌具(如押宝),故"女元宝"亦喻擅长阴性招术的大庄家。"叮当声"又是反讽语,"女元宝"发出的悦耳之声,也意味着多少人穷得叮当响的悲惨生活,这就是权贵庄家与被装在"口袋"里的散户之间的秘密。

"密码把子宫锁住",银行的亏空是个被封锁的秘密,"子宫锁住"会丧失生殖力,正如银行只是某些人圈钱的工具,而非推动经济发展的力量或存款保值增值的方式,它只会使"储蓄长成老胎儿",曾经有一条被大量转载的新闻印证了这一点。1977年汤女士在银行存了400元,这在当时可以买五十瓶茅台或一套房子,三十三年后她连本带息共取出835.82元,而这笔钱如今只够买一瓶茅台。"女提款机"不是赋而是比,暗喻女银行乃是权贵们的提款机,"洗完钱"也提醒我们这一点。影视明星以"万人迷"的方式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上,仿佛唾手可得,实则咫尺天涯。女银行也是如此,貌似端庄平和、美丽优雅,向所有人敞开,但我们永远进入不了她那黑暗淫秽的内部,我们虽然被这个巨大的黑箱所吸纳,成为"提款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实际上我们根本不了解它("没有一张卡能打开")。这就是我们在茫茫女银行世界的处境。

形似污点的"小数点"喻讽官方统计数据,"女经济"由此被装扮一新,"新娘"与"老胎儿"形成鲜明对照,储户无法通过存款获益,而四大国有银行的收益在全世界银行中名列前茅--当然这收益中有相当一部分被挪用、贪污,"红包"暗示了这一点,它亦有为"红"所遮掩、包藏之意。"初夜",字面义为最初的黑夜(正如"晚霞"是向晚景象),中国多年增长的"女经济"终于回"落",迎来"初夜"。"叠",各种问题累积着,对于女经济来说,没有捅不破的窗纸,也没有不破的神话或泡沫,何况在初夜,总要捅破什么。那就赶紧"卷"逃吧,纸币说。于是本诗返回开头,开始下一轮循环所讲述的同一个女银行物语。

本诗色情地研究了银行与货币、股市、庄家、散户、储蓄、政府、经济、统计数据之间的爱恨情仇与色空辩证法,诗中有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白茫茫"景象("云端掉下万人迷"可形容撒纸钱的场面),也有"新娘"、"红包"、"被翻红浪"的新婚初夜图景,这就是女银行一手导演的红白喜事。而本诗最深晦的寓意隐藏在每节都有的那个普通的"吧"字里。"吧"一方面表现了"嗲兮兮"的肉麻腔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叶韵。但如果仅仅出于这两个理由杨小滨大可不必执于一"吧",至少还可以选择啊、呀、哇、哪、啦、哈等同韵语气词,这并不难,要知道传统修辞学最忌讳过于频繁地重复同一个词,一个优秀的诗人这么做如果不是出于结构上的考虑,那就可能在强调和暗示什么,"吧"也是《女银行物语》最后一字,这就更是一种着重强调了;更何况本诗几乎每个字都别有喻指,意味深长,没道理出现次数最多的一字反而是没有深意的。要想弄明白"吧"的寓意,我们必须对它来一番考古学与现象学的分析。"巴",传说中吞象的大蛇,《山海经》"巴蛇食象",罗愿《尔雅翼o释鱼》"巴者,食象之蛇",据此"吧"字便象形了张开大口正在吞噬的贪婪大蛇,这就是杨小滨为女银行系统找到的神话原型!

[责任编辑:冯婧]

凤凰文化官方微信

0
凤凰新闻 天天有料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