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朱大可：90年代以后精神被禁锢，只剩下身体在裸奔

文化学者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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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克里的中国》第二集《红色禁区》

“关于身体，每个政府的定义不同”，文化学者朱大可回顾，文革时期女性被塑造成“革命工具”铁姑娘；八十年代，手抄本、邓丽君歌声、新思潮地涌入，实现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解放；九十年代以后，精神被禁锢，只剩下“裸奔”的身体。

以下为朱大可的讲述：

当时基本上没有什么正式的出版社，甚至连生理卫生的书籍也都已经完全被禁止了，这样对中学生来讲，他们唯一的性启蒙方式要么就是口传——说一些黄色故事黄色笑话，要么就是《少女之心》这样的手抄本。另外一本名字叫《曼娜回忆录》，当时我拿到这个书的时候，万分激动，夜不能寐，基本上是感觉非常刺激，只有五千多字吧，但是有非常细的关于性的感受性体验性的经验，还有直接的生殖器描写。这个是对于当时我们从来没有碰过任何这方面事物的小孩子来讲，毫无疑问是晴天霹雳，可以用这种词来表达，就是应该说是刺激非常大。还不仅自己看，还有要么就转抄，要么就是传。我记得当时我把自己那个书还套了毛选的塑料封套摘，做一个政治保护，把它也当作红宝书，所以就被传得很远。

因为性禁忌造成的完全的空白，反而引起强烈的好奇，所以我想这是一个时代的必然产物，越是禁忌越有挑战和反抗。

也有因为看了《少女之心》强奸或者是发生一些比较激烈的性行为的，特别多，因为那个书确实对于禁忌年代的青少年有一种强烈的性刺激。如果开放我觉得没有这个问题，你每天都能接触这种图书，你就对它视若无睹，但是在那种禁忌的状态下、全封闭的情况下，突然间的一个刺激，会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这个就像一个房间完全没有黑暗，你在里边待很久，突然一道强光，眼睛马上就失明，就这个道理。如果是一个性开放的社会，在西方，性非常开放，你要得到任何的性资源非常简单，那么这种情况下反而性变得非常安全，所有的人都会非常理性的平淡的对待这个事情。

中国不是性压抑，而是在性方面的管理上的这种分类。一方面因为我们长期的性压抑而导致后来的性放纵，民间社会的性放纵这个是一个普遍的现象；那么对于管理者，他们不是说要彻底的消灭性，而是进行性垄断，把性的权利收回到某些特殊的拥有权力的人手里，去给那些普通的老百姓设置一些性禁忌，这个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一个色欲横流的干部，往往就是一个扫黄的干将，他的这种两面性，在中国文化很有象征意义，他确实表达了中国特色社会问题。这就可以看到，一方面高度的禁忌，一方面高度的腐败，这两个东西是共生的。他的前提是性是龌龊的，越是龌龊的见不得人的，就越需要用特权来控制它，所以才会产生性腐败；越是龌龊的就需要越要动用专制机器，更多的性压抑产生，这是一体两面的问题。

在西方妓院是合法的，妓女是可以通过体检的方式来保证身体健康，通过这个来保障整个交易双方的公平，这个在西方大部分国家都是这样。这里面涉及到的是，普通人如果有性压抑，可以找一些方式来解决。

我们一方面要在性方面变成一个干净的社会，我能理解这样一种管理的理念，但是你又以什么方式来解决这些有性需求又得不到的，给他们一个什么途径帮助他们进行解决？我们这个社会实际上是没有这个空间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人会提出，应该让妓女合法化，就像让赌博合法化一样。但是我觉得妓女的合法化远远比赌博的合法化更加重要，赌博在中国很难合法化，因为中国人每个人都是赌徒，一旦合法化，这问题会非常严重，但是性的开放反而会降低这种社会的动荡。

现在很多暴力有的时候是跟性压抑有关，有的时候不是直接针对女性身体，很多社会暴力、街头暴力是跟性压抑有关系的。

关于身体这个东西，每一个政府每一种价值体系会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定义。文革时期把女人主要是定义成一个革命工具，所以女人是不能柔软的。文革早期打死老师、打死革命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最主要的那一批红卫兵是高干子弟出身的，最早出手的就是女红卫兵，她们打起人来比男红卫兵更狠，跟性压抑有很大的关系。这批人有两个特色，一个是高干，觉得革命是天然的，另外一个就是女性，那个时候叫铁手铁脚铁肩膀，铁心肠的姑娘浑身都是铁。

文革之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邓丽君开始，她发嗲的声音以及歌里爱、恋这种东西彻底改变了原来革命歌曲所营造的钢铁一般的身体，完全改变了美学，这个就使得女性不仅是声音，整个身体个性都开始软化。港台风进来以后，香港选美，先是中国人参加香港选美，宫雪花以50岁高龄冒充20岁小姑娘，后来被人揭穿了年龄，但是这个事情不得了，50岁看上去才20多岁，大陆民间还潜藏这样一种身体，也是奇葩。后来就转向自己办各种各样的选美大赛，要知道那个身体也是很畸形的，台上看不错，电视里看不错，走到她身边看都不是正常人，一个是很高，一个是很瘦，只是一种景观而已，跟我们现实生活没有太大的关系。

后来，中国人对身体的诉求还是回到了比较传统的所谓丰乳肥臀的要求，莫言专门以这个名字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中国人很迷恋乳房比较大的女人，凡是迷恋大乳房的男人通常都有恋母情结。这种女人在中国乡村里面通常是非常能生育的，所以她们比较符合乡村美学的要求，能够传宗接代。因为计划生育阻止了这种美学的发展，所以实际上你看张艺谋这些人，他们的欲望哪怕到城市已经经过了好多轮的现代化洗礼，但是根基的意识，性还是跟繁殖密切结合在一起。所以中国人的性可能不仅仅是为了快乐，更多的是为了生殖，有很功利现实的目的。

我们80年代的解放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解放，到了90年代以后，精神被禁锢，只剩下身体，那个裸露的身体一路狂奔、裸奔，一直奔到现在，还没有停止脚步。到90年代末我们进入了一个以身体为轴心为主题的娱乐时代，有各种各样的消费方式，但是表面上呈现形态却非常多样，有时候你看不出跟性有直接的关联。

中国的二十四孝图，其中有一张图特别有意思，曹娥投江。曹娥她父亲掉到河里，然后她跳到江里去救他，最后两个人一起死掉，尸体浮上来的时候，曹娥跟父亲不是面对面抱着，是反过来这样抱。就是男女授受不亲，不能面对面，特别可笑。还有中国是没有爱神的，但是中国神话里有一个春神。在中国，“春”既代表了春天植物生长，同时也代表了性，中国社会就是很暧昧，这个方面搞得无限神秘，使得性或者爱情都被蒙上了一个不干净的阴影。要让性和爱走到阳光里，你把它捂在箱子里、放在角落里，它就是会发霉变脏，性干净还是不干净，完全取决于我们如何对待它，如何处置它。

其实人最需要的是自我观看，不是偷窥别人，但实际上我们这个社会无法做到让人真正进行对自己身体的观看，所以我们才会把偷窥他人作为一个娱乐的基本方式，比如偷窥娱乐明星的私生活，而且是免费的偷窥，变成了全民娱乐。

有一个调查说中国人婚外恋的概率比西方还要高。这主要还是因为性和爱都没有在一个家庭里面得到妥善的处理。对西方来讲，家庭观念是至高无上的，超过了对国家的爱，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就没有这个国家，美国所有的电影都在告诉我们这个基本道理，为了捍卫家庭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一切。中国没有形成一个中产阶级社会，而中产阶级才是特别热爱家庭的一个阶层，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中产阶级的支撑，他的价值观不能变成全民的价值观。在中国，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物质的欲望上，然后很少去抚摸家庭生活，温度不断下降，然后回过来内心变得更加空虚，要去寻找其他的慰藉，变成一个恶性循环。

性这方面能不能有一个更明朗的光明的未来，我至少在有生之年看不到任何希望，非常悲观。

关于《马赛克里的中国》

性是人类永恒的话题，生殖崇拜、一夫多妻、青楼妓女、贞节牌坊、宦官当权、房中术、春宫画、金瓶梅、后宫、男风、缠足……一部中华民族史，也是一部性文化的洋洋大观。

性在当下更是受众追捧的焦点。从“性文化节”四处开花、东莞色情行业被整顿、反色情大妈制造“泼粪事件”，到李银河公布跨性恋情，每一次与性有关的事件，都能引发巨大的社会效应与观念碰撞。

在当下中国，性禁锢和性放纵如并蒂莲一般同时存在，一方面，大部分国人仍谈性色变，反色情大妈呼吁杜绝一切性开放，另一方面，有官员包养多名情人，潜规则横行，换妻、群交、嫖娼等行为屡见不鲜。国人茶余饭后的黄段子、黄色笑话，报章网络无处不见的性暗示广告，与官方的严肃话语形成强烈对照。

欲望与禁忌在当下中国共存共生，逐渐形成一道类似于日本人“菊与刀”矛盾性格的奇观景象，呈现出空前复杂的状态。它如同一道巨大的马赛克，遮蔽着一个国家最真实的欲望，也生发出无数畸形的社会病体。这道“马赛克”的巨大功能体现在，第一，我们在性的领域仍然存在许多认知的盲区；第二，社会主动为“性”设置了人为的禁区。

国人的性观念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性禁忌与性开放之间的界限是什么？政府和公众在面对性问题时存在什么样的盲区？中国是否存在合理适度性开放的可能性？性话题在当下中国迫切需要进一步讨论。

《马赛克里的中国》是由凤凰网文化频道原创出品的微纪录片项目，围绕着“中国人的性历程与性观念”这一主题深入讨论国人的性现状，纵观古今国人对于性与性别的认知态度，以性人权和性多元平等的视角观照当下。五集短片，分别涉及古代性文化、文革时期的性、文学中的性、影视中的性，以及性别多元等问题。我们邀请了李银河、刘达临、朱大可、陈村、郝建等五位各界专家，从不同视角展开讨论。

在“谈性色变”的当下，我们尝试揭开“马赛克”，看见中国人真实的欲望，正视性的存在、发展与变形。

该片已于6月25日正式上线播出第一集，此后每周四播出一集，播出平台：凤凰网文化频道凤凰视频凤凰新闻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