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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会咬人的“三线”历史


来源:新京报

从2005年的《青红》,2012年的《我11》,到今年的《闯入者》,王小帅近10年来一直沉浸在他的“三线故事”中。《闯入者》最根本的“闯入”是记忆的闯入,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历史伤疤,在记忆闯入时,总是带着钻心刺骨的疼痛。

【今日看片·《闯入者》】

从2005年的《青红》,2012年的《我11》,到今年的《闯入者》,王小帅近10年来一直沉浸在他的“三线故事”中。每一个“三线故事”的核心只有两个字,“走”和“留”。被时代驱赶到他乡的人们,在他乡建立了生活又被回乡的渴望反复击打着,变得纠结、神经质、过敏、不可理喻。当他们幸运地成为上帝之选,回到自己一线的故乡,也并不能很好地重新融入生活,过去和他们纠缠不休,现在又让他们迷惑不已。时代的加速变化让故乡面目全非,他们在故乡中迷失、孤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闯入者》的不同之处是,终于从纯粹历史的视角中抽身,讲述了一个具有现场感的现实故事。这让《闯入者》比前两个故事更加吸引人。在充满恐怖悬疑的氛围中,一个突然闯入的戴小红帽的青年,让一位貌似普通善良的北京老太太老邓乱了阵脚。老邓所连接的那段不可告人的历史,也逐渐浮出水面,时间和空间瞬间交会,日常生活变得深不可测。老邓回到自己曾经生活多年的三线故地,试图向过去告罪,然而个人的赎罪并不能解救自己,也不能解救他人,更不能解救已经发生的历史,生活继续向错误的深渊滑去。

闯入,三线生活的宿命

用“闯入”来概括三线建设这个牵涉几百万人命运的大历史,是王小帅所能选择的最恰当的词汇。

从1964年到1980年,在冷战的备战背景下,几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闯入”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原,建起一个个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客观上带动了中西部的社会进步。然而,这些曾经带着热情而来的建设者,离开了一线相对较好的生活,在闭塞的环境中长期生活,不可避免地陷入失望乃至绝望当中。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无法真正接受彻底成为西部人的命运,为了回到一线生活,他们和自己的子女不得不屏蔽了一部分正常生活,例如正常恋爱结婚,以免影响回去的机会。相当一部分“闯入者”从未真正融入西部生活,当他们离开三线,回到一线,他们又成为一线故乡的“闯入者”,过去的艰苦生活已经烙入他们的精神,让他们与当下格格不入。

在《闯入者》这部电影中,回乡者成为二次闯入者的隐喻随处可见。老邓从不和小区其他老太太交往,也不参加小区老年人的文化活动,她习惯于遇事和自己已经过世的老头子“对话”;老邓不信任跟电有关的生活设备,总是反反复复地插拔掉电源,害怕洗脚盆漏电……老邓和儿子们关系紧张,她在艰苦环境中养成的执拗的、试图掌控一切的性格,在儿子们已经建立的一线生活方式中无法自洽,实际上成了儿子们生活的“闯入者”;老邓和自己母亲的关系也比较暧昧,虽然她勤勤恳恳地定期照顾养老院中的母亲,支付养老院的费用,但是她并不愿意把她接入家中一起生活,她的儿子们和姥姥的关系也不像一般城市家庭那么亲密。显然,老邓的儿子和姥姥并没有亲密生活的经历……种种迹象表明,老邓在这个故乡城市中的生活并不幸福如意。

当小红帽“闯入”老邓的生活后,老邓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她甚至梦到小红帽睡在自己身边,像一个乖乖听话的好孙儿。这种亲近事实上是对过去三线生活无法忘怀的亲近。虽然三线生活艰苦封闭,但是在那个“薄薄的故乡”(王小帅新书书名)里,老邓毕竟有过自己的生活和社会位置,有过一种妥帖的生存安全感,有过“山楂树下”所歌颂的青春、爱情。她在这个危险的“闯入者”身上,竟找到了久违的亲情归属。

因为这个“闯入者”,老邓再一次回到三线故地,“闯入”了从前的生活。过去的工厂已经凋敝成废墟,从前一起工作的人们也大部分搬离了这里。人们还是习惯性地抱怨不能回到一线故乡,但是生活已经既成事实,其实回不去了。而老邓所伤害的那个人,恰恰仍然住在从前的厂区里,仿佛故意用它一成不变的破败与静止来抵挡老邓的“闯入”。这样的抵挡是无力的,老邓的“闯入”最终引发了悲剧性的结局。

三线建设项目或许并不都是这样悲剧的结尾,类似成昆铁路、攀钢建设影响过西部千千万万人的生活,至今仍在发挥作用。但是,大三线建设毕竟随着历史的急剧转型成了一堆堆庞大的烂尾。在这一堆堆烂尾中,个人的命运被抛在历史的荒野中,永远无法抵达彼岸。无法遗忘,也无法记起;无法谅解,也无法赎罪。

《闯入者》最根本的“闯入”是记忆的闯入,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历史伤疤,在记忆闯入时,总是带着钻心刺骨的疼痛。

失语,价值观的断代与轮回

关于《闯入者》,一位青年作者写了一篇《钩沉当代中国》,提出了几个问题,非常有价值:为什么中国人总在活在巨大的“代际差异”抱怨中?老一辈到底带着什么历史负担在生活?年轻一辈到底“不知”老一辈的什么?他认为,《闯入者》将镜头对准新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不知”,最宽阔的“代际差异”——“文革”。

我赞赏这位作者的洞察力。关于“不知”,我仅想补充的一点是,“不知”的根源大抵并非年轻一辈“不想知”,而是老一辈无法说清自己的历史。一个深藏罪恶感的人,是无法向晚辈明明白白地说清自己和家族的生活历史的,从而也就难以清晰地描述自己的价值观。除了属于时代特有的生存经验,老一辈在描绘理想与普适的愿景上常常是失语的,他们之所以失语,只因为他们在青春年代曾经有过的理想与愿景被时代的狂飙吹散,成为荒唐而无法告白的错误。一个人的付出,假如以错误甚至罪恶为前提,又如何要求后代理解并尊重呢?

而这样的失语,仍然在继续,并不止于老一辈。正如《闯入者》所描述的,老邓对自己的历史失语,老邓的大儿子,则对自己当下拖欠工程款的事情失语。他们的生活都潜藏着罪恶感,而这样的罪恶感,是他们貌似体面的家庭生活中的危险因子,潜藏在一个角落,等待着被遗忘历史的一次逆袭。

这样的失语与继续失语,意味着中国社会价值观的持续断代,以及不断轮回。历史在谅解缺失的道路上不断向前,碾过个人的恨与悔。但是罪恶与仇恨并不会消失,它时不时会像还魂的僵尸,从历史的罅隙中露头,狠狠地咬你一口。

在当下一片烂大街的虚假青春片、盲目爱情片中,《闯入者》实在是一个惊喜。这是一部罪案片,也是一部悬疑片,一部心理片,更是一部社会政治寓言。当一个社会对历史永不追悔,那些背负历史的草民必定活在永恒的罪恶轮回中。

□李多钰(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闯入者 1980年 老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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