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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我绝不迎合大众口味 我的态度是你爱看不看


来源:新京报

2005年,易中天登陆百家讲坛,以《品三国》一举成名。新京报:对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观众和读者肯定没有那么熟悉。我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百家讲坛已经开始退潮。

2005年,易中天登陆百家讲坛,以《品三国》一举成名。次年,同名图书达到了几百万套的惊人销量,并创下了破纪录的签售成绩。转眼间,易中天登陆百家讲坛近十年了,而他65岁开始创作的“易中天中华史”,也已经出版到了第十本《三国纪》。从历史的讲述者,变身为以一人之力,完成一套通史的著史者,易中天的身份转变是怎样完成的?从《品三国》到《三国纪》,易中天要怎样完成其历史叙事?11月17日下午,本报记者奔赴上海朱家角镇,在水悦茶楼专访了易中天。

我对过去的史书确有不满

新京报:易老师,你好!

易中天:你好!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新京报:2006年的时候,你说过历史不是少数人的专利。从《品三国》到“易中天中华史”的《三国纪》,你觉得是身体力行在打破历史层的垄断权,还是说你本身就是一个知识人,本身你就有这种需求,或者说两个原因都有。

易中天:好像两个原因都不是吧!其实写《中华史》是我一个愿望,一个长期以来的愿望。实际上,早在《品三国》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愿望了。只是没有找到一种最好的表述方式。为什么要写《中华史》?首先,作为Chinese总要找到自己的根。比如海外华人华侨,即便他们已经入籍,依然认为自己是华人。他们很关心中国的状况,也很惦记自己的祖先。总觉得根在这个地方。因此我就有一个好奇。至少,为什么华人的身份认同感这么强?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甚至,中国之所以成为中国,也是有原因的。不把这个原因找到,心里不踏实,这个恐怕是最最重要的原因。

新京报:我猜测,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你以前读历史的时候,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65岁的时候身体力行做这么一个大工程,肯定有一个动力来源。

易中天:对,我完全同意你的判断。以前读历史书确实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第一个,《二十四史》帝王家谱。所谓本纪,就是以帝王为历史的线索。《资治通鉴》的意思更清楚,就是治老百姓的。如果这种写法继续延续下去,第一它是维护统治的,第二与我等无关,那要它干什么?它也永远只能找到发现统治的得失。

新京报:怎么样治人。

易中天:对,它顶多就只能总结出这个东西来。我们民族要实现伟大复兴,这个答案《二十四史》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为什么鸦片战争以后,会有这一百多年来的起伏跌宕,《二十四史》也是不会告诉我们的。将来我们怎么面向世界?在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每个个人何以自处?这些问题《二四十史》也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新京报:《二十四史》之后的呢?

易中天:基本上岂非全球视野,好像我们民族的历史是全封闭的。这是第二个不满意的地方。第三个,大多数史书写得实在不好看。它是给历史工作者看的,不是给广大读者看的。而历史不是某些人的专利,你要打破这个专利,就必须让历史变得可以亲近,我们读历史就应该像看自己邻居家的大叔大妈过日子,或者看自己的爸爸妈妈过日子。

新京报:这就是《中华史》要达到的目的吧?

易中天:正是。这个《中华史》的任务是:第一要弄清楚我们从哪里来;第二要弄清楚我们在怎么走;第三如果有可能,回答我们到哪里去。这是《中华史》第36卷的任务。至少,第36卷会回答: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走。

所以,我把36卷本《中华史》的主题归结为这样一句话: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最重要的是要回答为什么,而过去的史书往往只讲是什么,不讲为什么。即便讲为什么,它也是讲很直接的,而不去挖他背后的东西。我是主张逻辑与历史一致的,这是黑格尔的方法。我认为在历史的现象背后一定有原因,原因的后面也有原因,最后有一个总原因,这个总原因就叫历史的逻辑。历史是有逻辑的。

我不是通俗,是亲切的高端

新京报:你刚才说到了让历史变得可以亲近。其实从2005年你登陆百家讲坛马上就十年了,你讲述历史方式的成功,当时你受欢迎的程度,包括《品三国》非常惊人的销量是个奇迹,回头你看,你觉得在历史的通俗讲述中,有哪些值得总结的地方。

易中天:我并不很认同“通俗”这个说法。尽管大家都说通俗不等于庸俗。但大多数通俗读物追求的不是通,而是俗,或流于俗。通而不俗并不容易。

新京报:大众化吧。

易中天:我对大众化也不太认同。其实《中华史》并不大众化,它是一个高端产品,不是通俗读物,也不是大众读物。所以,我从不问销量。如果它销量很不错的话,那只能说它是苹果6,苹果6不是大众产品,它卖得也不便宜,但是它照样可以受欢迎。我绝不迎合所谓大众口味,我的态度很简单,就是你爱买不买,爱看不看,一定要高端。《中华史》绝对是高端产品,但高端不等于拒人于千里之外。高端可以亲切,关键你自己不要端架子。

吃不到放心肉,买得到放心书

新京报:但是读者有权要求这些书是可靠的。

易中天:当然。吃不到放心肉,还能买不到放心书?

新京报:你的办法是?

易中天:每一个史实,包括历史人物的每句话,我都在后面注明出处。也就是说,我保证我讲述的这段历史至少是有案可稽的。我不能说我讲的历史是真实的,因为原始记录都有可能是假的,这没有人能保证,谁要说能保证就是一个骗子。但是我能保证,第一我是有案可稽的,不是我信口雌黄。第二个我要保证的是,在即便有案可稽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真实。

新京报:这又怎么能做到呢?

易中天:让证据说话。我要求证据有三个:文献、文物、文字。在文献和文物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取文物不取文献,因为文物是不会撒谎的。还有古文字是不撒谎的。这样就能避免非历史专业写作者常常会犯的错误。

对写史潮流,我只能亦喜亦忧

新京报:2006年《品三国》的成功,使得很多人投入到历史写作,甚至一些从来不写历史的作家,也投入到历史写作里面去了。作为一个先行者,你怎么看这个潮流?

易中天:这个只能问他们了,我实在是不方便评论,也无权对别人说三道四。可能很多人明白几点:第一原来历史读物还可以这么受欢迎,以前历史书是没人看的,现在知道了,历史书还是有人看的。第二个,原来历史书也可以这么好看。可能还有第三个原因,原来写本历史书还能挣点钱。我想可能有人明白了这三点。不能说这就是人家的想法,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对于这个潮流,我只能表示叫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感很强的民族,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中华民族没有宗教,但是有历史。我们能够回归这样一个传统,至少不能说是坏事。但任何事情一旦成为潮流,一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怎么能让我们的读者来鉴别?你不能要求读者都是历史专业毕业的。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何没火

新京报:你在《品三国》之后,又讲过《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当时我跟你做过一个采访。我感觉,跟《品三国》相比,应该说,这是你更乐意向读者传达的内容。但是从当时的实际情况、观众和读者层面来说,它的受欢迎程度不及《品三国》,这是不是你想给的跟读者想要的有一个错位?

易中天:有多重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时”,《品三国》成功也有多重原因,正好踩在那个点上了,这是一个原因。当时百家讲坛经过阎崇年刘心武这些人的努力,开始有了知名度。如果我早两年去百家讲坛讲《品三国》,也未必那么火。

第二个原因,题材。三国在中国是家喻户晓,应该说是大中华文化圈内家喻户晓。后来我还去韩国,跟韩国作家做这方面的对话,他写了一本书叫《三国志》,但是在韩国里面“志”是故事的意思,实际上在日语里面叫“物语”,实际上他们是写小说,不是写历史。包括日本的一些作家,写的都是小说,不是历史。但是确实知名度很高,家喻户晓。如果不是这个题材,也未必那么火。

新京报:对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观众和读者肯定没有那么熟悉。

易中天:是的。这个题材大家觉得比较陌生。但实际上很难说,是我们得到了不对的心理暗示,总觉得《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这个东西肯定很不好听,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也可以讲一个例证。后来我受邀到美国访问,到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讲“先秦诸子”。主办方非常为难,说没人来听。我说不行,我说美国其他地方都可以按你们的想法去讲这个讲那个,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胡适先生待的地方,我必须讲“先秦诸子”,结果那场演讲推迟半个小时举行。为什么?人满为患,临时加坐椅,盛况空前,让主办方大吃一惊。

另外,我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百家讲坛已经开始退潮。也就是说讲《品三国》的时候,正好那个潮往上。到了高峰必定要退潮的。何况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某些媒体带头唱衰百家讲坛,制造百家讲坛收视下滑的假新闻。这个假新闻制造出来以后大家都相信,然后大家都不看。新闻的规律就是,人咬狗是新闻,没咬过它也相信。没办法。

写《中华史》就像做外科手术

新京报:你说过,讲历史有三种讲法:第一为正书,就是以史书为记载,也不编造事实;第二是“趣说”,在历史其里,文学其表,既有历史真相,也有文学趣味。为此,你会加进去一些无厘头一些搞笑的语言,以调动观众听讲的兴趣;第三是“妙说”,在前两说的基础上对历史进行分析,给观众一个启迪,这是最高境界,但需要哲学修养和社会阅历。从十年前的历史讲述,从之前的《品三国》到现在写《三国纪》,你觉得这种讲法有哪些变化或者异同?

易中天:图书和电视是不一样的,《中华史》不会无厘头。写这套书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要求非常干净。一句就是一句,一刀就是一刀。我觉得到了这个份上,能够成为很好的外科大夫了,每一刀下去都是准确的。但是,它依然是好看的。但是它的表述方式跟《品三国》完全不一样。因为那是电视节目,口语化,而《中华史》绝对不口语化,要求的是典雅的文字。

新京报:而且我是感觉它的节奏非常快,它的节奏很明显的。

易中天:这也是我的一个要求,要求它的节奏一定要快。我甚至希望,真正喜欢读书的人,拿起这本书来,要读得透不过气来。因此我会用那种侦探小说的办法,不断设置悬念。历史当中本来就有很多谜团,它不是我设置的,这是历史本身的,它本身就有很多谜,有很多我们弄不清以及为什么,关键你有没有这个问题意识。

我这种写法一般人学不来

新京报:但你会把问题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述出来。

易中天:在某种意义上,我是用写剧本的方式在写《中华史》,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经过设计的。它甚至不按历史顺序出场,但是出场一定要有一个亮相。《百家争鸣》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就是“庄子一身剑客装束站在了王的面前”。这个开头我想了很长时间。它要求达到一个什么效果?把场景、氛围、历史感,一下子交给读者。而这个绝对不是编造出来的,这是庄子原书里面就有的。唯一的跟一般人写历史不同的是,按照《百家争鸣》次序要先写孔子,我先把庄子端出来,然后调回头来是孔子。

新京报:不按牌理出牌?

易中天:牌理也有,但不是学院派的。我会在《中华史》里面用各种各样的手法,戏剧的,电影的。甚至好莱坞大片的。好莱坞大片要求五分钟有一个亮点或者什么事出来。所以我在写这套《中华史》时,就像一个电影导演在做剪辑一样,把历史重新裁剪过。

新京报:这种方法是从哪里来的?

易中天:这是多年做电视做出来的经验,确实是一般作者达不到的。这个我大言不惭地说,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你必须要有做电影,做电视的经验。我当年做百家讲坛的时候,后期制作我是跟踪的,跟着制片人和编导学手艺。

新京报:会剪片子吗?

易中天:动手不行,怎么剪知道。一般人做事情,都只管自己这一部分。我做事情,从头到尾整个流程都要管到底。如果做电视的话,从前期策划、文案到录像、剪辑、播出,我全部要弄清楚。这一套书编辑工作我全部参加了,我至少要知道你的流程。所以我现在交给他们的稿子,是版都排好的,所见即所得。我要知道这本书,将来在读者面前是什么样子,阅读的时候感觉是什么样的。

新京报:是的,我相信很多人想为什么易中天的书卖得这么多,没想到你在背后用这么多的方法和心力。

易中天:他们想不到背后的艰辛,你看起来都是明白流畅的,这本书没有任何不明白,不流畅的地方。我会一步一步往前推,我希望要达到的效果,要顺着读,你只能一口气读下去,每个后面都有钩子。

亲力亲为效率更高

新京报:是,你刚才也说到了编辑,还有整个过程。现在我想知道一下,你当时说过,《中华史》有三个团队的支持,我想知道,你和顾问团队,编辑团队之间怎么进行协作的?哪些部分是顾问团队负责的?

易中天:顾问团队解散了,只剩下我和学术顾问陈勤电话沟通,编辑团队也缩编了。我是这样的工作程序,每一卷先做年表。年表都是我自己做的,人家做的年表我看三遍也记不住,也弄不明白。只有自己亲手做年表,我才对这段历史清清楚楚。后面的事情,插图我也管,直接跟美术编辑和插图作者沟通。实在讲不清楚,开会、面谈,我拿张纸把草图画出来。

这项工作,开头搭点工夫,工艺流程制订好了以后,后面很快。

新京报:《中华史》第一卷出版的时候,当时有人对你说能不能完成表示质疑,当时你是很有信心。《三国纪》是第十卷,你的信心是否依然强大?如果强大,你的基础是什么?

易中天:我现在不能说保证完成,因为还有不可抗力,我只能说,我保证努力完成。而且现在进展很顺利,整个的过程也很平稳,现在你们看到的是第10卷,第11卷将在后天交稿,今年春节之前交稿南朝北朝。第二部就完成了,也就是说到明年春节之前,我这边会完成三分之一。

新京报:你原来说的,每个季度两本。

易中天:做不到每个季度两本。但还是很快。因为我现在除了写《中华史》之外,什么都不做。谢绝所有电视台的邀请,谢绝各类活动的邀请,不上网,不玩微信,不看新闻,不对时事发表评论,也不看与工作无关的书,除了侦探小说。

新京报:从方法上来借鉴到《中华史》的写作。

易中天:人总要有一点娱乐,我唯一的娱乐就是看侦探小说。它有时候会给我一些启发,以至于做到古龙说的,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用最不可思议的手法刺出了一剑,全力以赴吧。

《中华史》不会变成烂尾楼

新京报:从前十卷写作到现在,你觉得哪些地方内容和问题,让你处理起来觉得比较棘手?

易中天:是第11卷《魏晋风度》,光是一个五胡十六国,就非常复杂。别的不说,一个八王之乱,它牵扯的人不止八个,名字又怪里怪气的,将来到了南朝北朝也是,什么拓跋之类的,你怎么让读者有兴趣读它,这是一个大难题,很费劲的。而且“魏晋风度”历史上评价是褒贬不一的,它不像《百家争鸣》,大家一致公认,这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黄金时代。这是全世界的共识,一点问题没有,你只是怎么样把它说清楚而已,当然这也并不容易。

新京报:对魏晋风度争议很大。

易中天:但是已经快完成了,而且将来你看到,我相信你会觉得一样好看,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可以马虎的事情。我要保证两条:第一条一定要保证好看,还不搞笑,还不无厘头,还不通俗化。它得是高端的,又是好看的,又是亲切的,又是可爱的,这是一定要做到的。并且,它里面一定要有价值观,要有价值判断。也就是说,它不但要好看,而且希望读者读了以后有所得,能够眼睛一亮,最好能拍一下桌子。这个标准是绝对不能降低的。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前面提到的问题,信心的问题。这个很简单,这里面有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道理。

曾经有人担心,说得很白,担心你这个《中华史》会变成烂尾楼。为什么?他说这本书引起的反应不会很强烈,甚至媒体未必很关注,你得不到这样的鼓励,很可能心气就降下来。我说我不会。为什么?很简单,我不是为了喝彩写这本书的,我不图这个,我也不是为了赚钱来写这本书。如果要赚钱的话,我有更容易的办法。实际上相反,我为了写《中华史》少赚了很多很多钱。我现在出去做一场商业演讲出场费,比他一本书的版税还多。那个只需要两个小时,这需要两个月。这个账谁都算得出来。如果你既不想得到掌声,也不想赚很多银子,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那就不会变成烂尾楼。更重要的是,我在写作当中得到了快感,而且我坚信一个作家当他写作的时候,自己都没有快感,读者是不会有快感的。这样一种快感,它本身就是动力。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易中天 历史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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