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仓健：片场中一尊始终站着的神

在最后一部电影《致亲爱的你》里，高仓健出演一个妻子去世的监狱官，该片也寄托了他对亡妻的思念。

被授文化勋章，他难得地出席了仪式。

11月18日，注定是日本演艺圈震动的日子。正是那一天，代表日本的著名电影演员高仓健故去的消息被公布于众。而早在8天前，即11月10日凌晨，高仓健早在东京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根据他本人的遗愿，他死亡的消息被封锁，直到仅由其近亲参与的追悼会及密葬全部结束后才于18日公开。

高仓健一生所获奖项之多(24次获奖)、出演作品之多(20 5部电影)、名望之高，即便在造星不断的日本娱乐圈也很难有人望其项背。然而，在耀眼的光环笼罩之下，他的私生活却一直被严格保护。无论是辞世时的细节、最后与病魔抗争的岁月，还是扑朔迷离的离婚，演艺生涯以外的所有一切都被隐藏于重重迷雾之中。他的私生活可谓一个谜，高仓健至死都是一个传奇。而我们，此时也只能试图捕捉高仓健最后岁月里的一枝一叶的消息，来窥探高仓健这个人如何成就为一个传奇。南都特约撰文：可木

时间回拨1个月

他还在准备接戏

如果把时间往前拨1个月，即2014年10月13日，是日本演艺界大佬，也是高仓健的旧识———演员兼画家米仓齐家年逝世1个半月后的追悼会。那次盛大的追悼会有500人列席参加，很多名人到场，日本媒体也纷纷著文报道。但这500人中并没有高仓健的身影。翻遍所有公开报道，高仓健的名字也只出现在所有报道标题和要旨中。通过这些，我们知道高仓健曾发过一封公开唁电遥寄哀思，但内容却没有公开。比起黑柳彻子等名人所写的，被全文报道传诵的惹人热泪的追忆文，高仓健那封唁电想必中规中矩。那是高仓健最后的日子，也是高仓健最后一次公开“发声”。按理，那时高仓健正在生死一线和病魔进行搏斗，对于故人的死别，恐怕会比其他人更加感慨悲痛。但最后一次，他依然选择尽力抑制住自己的声音。

这并非高仓健唯一一次。这是高仓健一贯的做派。他一生从未参加过任何亲戚朋友的追悼会。婚丧喜礼，他都尽可能缺席。这个缺席名单如此之长，其中甚至包括他的至亲———他母亲的葬礼以及前妻江利智慧美的葬礼。对此，高仓健曾作出如下解释：“我从未参加任何亲友的葬礼，也不曾以此为由中止过演出工作，这既是职业的尊严，也是一直以来我恪守的原则。”“从事演艺工作起就必须放下这些(个人私情)。”高仓健将职业看得如此之崇高，以致他排斥除了银幕以外任何引人注目的有聚光灯的地方。他把所有的闪耀部分都献给了演艺事业。直到死前2个月，已病入膏肓吃不下什么东西的最后时刻，他在电话里和友人说起他正在准备接拍他的老搭档降旗康男导演的一部新作。

时间回拨3个月

“非常精神，完全看不出有病容”

时间再回拨至2014年8月的盛夏，高仓健离世前3个月，高仓健曾南下日本九州，他的老家宫崎县，拍摄他生平最后一则广告。高仓健一生严选精挑仅拍摄过13则广告，最后这则广告是为他的老家宫崎县传统食品企业的传统大蒜蛋黄产品做代言。在长达一分钟的广告中，高仓健出演在广袤田野上勤恳种植大蒜、品尝收获喜悦的一位农夫。虽然在现场，工作人员为他准备了休息处，但长达10个小时的艰苦摄影过程中，“正如传说那样，他一次都没有坐下过。”据参与拍摄的工作人员说：“非常精神，完全看不出有病容。”而那时，高仓健早已身染重病，完全不可能“非常精神”。但他那种骨子里的坚毅与隐忍，那种日本传统男性美学的坚持，哪怕直到死神暗自伸出魔爪的最后一刻也不曾一丝一毫松懈过。

高仓健在任何片场，无论广告还是电影拍摄现场，他绝不坐下休息。不仅如此，高仓健也绝不肯在导演及其他工作人员尚在工作时先行告退。即使在没有拍摄任务的日子，也终日在现场附近远远观望。

有一次，当别人提到他从不坐下休息时，高仓健开玩笑地答道：“大伙都这样说，弄得我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有坐下的啊。”———但高仓健所谓的“有坐下”，却仅仅是他在剧中演绎“坐下”的时刻罢了。他自己对于不坐下休息以及长时间呆在拍摄现场，还曾这样说过：“有些东西必须在摄影现场才感受得到。现场的画面、气氛、工作人员拼命努力的样子，看到这些有时会感动得汗毛直竖。电影摄制正是由于许许多多人的努力才完成的。注意到这一点我花了数十年的时光。”

这是对职业的尊重，更是对人的尊重。这种发自内心对他人的尊重，让他从来不曾忽视与人哪怕最简单的日常礼节，更不会因为对方身份而有丝毫改变。在高仓健的谈话中，有一段话非常寓意深远，耐人寻味。高仓健说过：“(一个演员)平时如何生活，与谁相会，为何感动，如何感恩，这些演员自身的生存方式会自然显现于演出之中。对于演员而言，最重要的是造型和人生经历，而非演出技巧。”以演技精湛著称的高仓健事实上并不那么在乎演技。高仓健所演的是他自己。与高仓健共演过《幸福的黄手帕》，且结下深厚友情的武田铁矢(为中国观众所熟悉的日剧《101次求婚》中的男主角扮演者)就曾形容高仓健的演技是“纯真无垢”的演技。因为高仓健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用生命在演出。他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与生活经历在银幕上表演，同时在用表演时的那种努力真挚对待他人对待生活。

高仓健身上所显露的人格魅力，就是张艺谋回忆笔下所写的“士”的精神，为此他受到了人们的尊重与爱戴。在日本，无论普通民众，还是媒体、友人都亲切称呼他“健先生”，人们敬他爱他，奉他如神。这样的神从一部部电影里走来，从一天、一年一直走完整个一生。

时间回拨1年

“我会继续热爱生活，怀抱感动之心”

正是因为对人对事的真挚热忱，以及演艺事业上的杰出成就，在过世前一年的2013年10月25日，高仓健被日本政府授予文化勋章，他是继森繁久弥之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演艺人员。文化勋章是日本政府为在艺术科技文化领域做出杰出贡献者颁发。并于11月3日日本文化日，由天皇在皇居宫殿“松间”亲自颁授至高荣誉。那一天高仓健亲自出席授奖仪式。这可以说是他一生成就的总结与荣誉的顶峰。在获得文化勋章时，高仓健曾公开撰文致谢。他在获奖感言中这样写道：“我了解，电影是跨越国界跨越语言的艺术，其中凝聚着化生之悲痛为希望与勇气的力量。今后我会继续热爱生活，怀抱感动之心，愿能演好身为日本人而为之自豪的每一个角色。”

谈及高仓健获得文化勋章的理由时，日本著名的影评家寺胁研特别在高仓健故去消息传出3天后的2014年11月21日，在媒体撰文写道：“无论娱乐类的黑道电影，还是正统的文艺巨片，抑或是爱情故事片，高仓健永远是高仓健。他那犹如使出浑身解数的直线球般的演技，担当起日本电影的正统，他当之无愧地稳坐日本男演员的首席……从东映电影学员培训所出来，成为东映的头牌，最终走到代表整个日本电影瑰宝的位置……从不公开私生活，却从不骄傲自满，有着坚毅明确的个人信念。如此胸襟气魄的明星，今后也不可能出第二个……他本人曾说过，没想到我这样出演黑道电影的演员能获奖。但高仓健获奖，是包括他出道的黑道电影在内的所有作品，对他作为一代名优一生演艺事业的肯定。若片面看到高仓健在正统文艺片中的卓越表现，那就还没有评价高仓健的真正资格。”

时间回拨两年

“从事电影真是个悲伤的职业啊”

在高仓健过世前2年的2012年夏季，他拍摄了生涯最后一部电影《致亲爱的你》。这是自《千里走单骑》后时隔6年的银幕回归。这6年是高仓健一生演艺历史上最长的空窗期。高仓健说每次演出结束后都会产生一股深深的丧失感。而与中国剧组合作《千里走单骑》这段时期尤其刻骨铭心。“内心某个角落总还是感到从事电影真是个悲伤的职业啊。”“没有办法呀，无法和人长久持续地工作下去，别离真是难过。”“也知道不那么介意就好了，相逢就是工作嘛，但好长一段日子还是会感受强烈。”“就像恋爱一样，大概就是恋爱吧。如果不是的话就不会落泪了呀。”“赚钱又怎么样呢，还是会在看不到的角落哭泣的。我都那么大的成年人了，还是哭了啊。”“但也可能是中国给人感觉强烈吧？但，我也说不清了。”

说到为何最终接下降旗导演的《致亲爱的你》时，高仓健接着说：“我已经拒绝很多次了。如果这次再这样继续拒绝的话，我和降旗导演(当年78岁)都已经到了恐怕再拍不动的年龄了吧。想着再拍一部吧。”就这样高仓健与降旗康男导演合作了他们共同完成的第20部电影，并且即将准备于明年春天合作拍摄第21部。然而就在新戏筹备期，高仓健突然病倒，并且一路恶化，直到逝世。

2012年对高仓健而言是丰收的一年，他因《致亲爱的你》及多年的演艺成就，连续收获了数个奖项———10月25日的60届菊池宽奖，高仓健依旧仅转达感谢辞，却没有参加颁奖仪式；11月27日的第37届报知电影奖最佳男主角奖；12月6日的日刊体育电影大奖·石原裕次郎奖的最佳男主角奖。在次年，也就是2013年1月22日，高仓健被选为第36届日本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但被高仓健以“希望让给年轻人”为由谢绝。谢绝该奖项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2002年第25届日本奥斯卡奖，他因出演《萤火虫》获奖。

一直以来高仓健抗拒着作为演员本分以外的一切繁华。获奖也罢，参加颁奖礼也罢，这些荣誉他并不放在心上。不接受采访，更不接受电视节目的邀约。自从离开东映，成为了自由演员后，虽然名望日涨，他却从不曾像普通明星一般配有经纪人，一切的演艺工作交涉商谈全部自己独自完成。并且习惯在每次作品结束时自动离开银幕，隐身于完全的自我世界中。他一生不赌。更不像一些名人那般出入银座那样的高级娱乐场所。他曾自嘲：“所以我老被人说缺少风情。”

高仓健将所有的心血放在他唯一坚持的电影事业上。他曾经说过：“对于演员而言，身体是唯一的资本”。为了保护这唯一的资本，他一直不遗余力。他一生不曾间断地每日进行肌肉力量训练和长跑。每日习惯只吃2餐，早上吃完营养充足的健康餐后，直到晚餐中间不进食。这样的坚持让他年逾八十却一直维持70kg以下的良好身形。他从不好酒，但年轻时曾是一日吸烟高达80根之多的大烟鬼，但为了健康而毅然戒烟，并在此后30多年都坚持着。同时，为保持随时进棚工作的面貌，他还有个特殊的习惯就是每日固定时间会去美容院理发。在他常去的美容院里设有他的特别包间。那里不仅长年放着他的许多个人物品，甚至还配备传真机一台。如果有人要联系高仓健先生，直接电话联系理发店会是便捷的方式。

不仅身体方面，保持感性也是作为演员的要领。为了保持感性之心，保持着阅读、美术欣赏、音乐、电影等诸多兴趣，也时常出国旅行。手边剧本封皮上经常贴有令人心颤的诗句。在《致亲爱的你》的摄影现场，他会在封皮贴上会津八一的短歌，还有一张杂志上刊载的日本地震受害地的照片。高仓健带着这样的剧本走进走出。虽然身为资深演员，在漫长的拍摄中也会有难以把握好剧中情绪的时刻。这时候这些诗句和照片能帮助他陷入特定情绪中。在高仓健自家洗脸用的水池前也贴着这样感性之物。他就用一点一点的努力，营造银幕上最完美的高仓健形象。

高仓健一直是个谜，但其实也不是。他坚持自己的原则理念，诚与德。认真活着，认真演戏，仅此而已。他透过电影塑造的那个刚毅的坚强的隐忍的形象其实就是他一生追求的自我理想。他演好的不仅仅是205部电影、那13则广告，他完美地演绎了自己的一生。正如他最后出演的CM广告。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农夫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欣喜不已。正如最后定格的那句广告词：这是一日无法耕耘穷尽的田地，这是一日疏忽就会失去的田地——— 这也是高仓健耕耘一生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