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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林风眠到具象表现主义:中国美术学院86年油画之路


来源:南方都市报

时代选择它的艺术家。上世纪30年代,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等受蔡元培之邀,建立国立艺术院(即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以实践“以美育代宗教”的人文理想。

林风眠早期油画《裸女》。

肖峰留苏时期油画《娃娜大婶》。

倪贻德油画《西湖一角》。

全山石留苏时期油画《女大学生》。

金一德《倪贻德像》。

时代选择它的艺术家。上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封闭守旧、积贫积弱,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等受蔡元培之邀,建立国立艺术院(即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以实践“以美育代宗教”的人文理想。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群贤云集,人才辈出。从早年的林风眠、吴大羽、方干民、倪贻德、关良,到苏派的肖峰、全山石、王德威、汪诚一,罗派的金一德、徐君萱,再到新潮美术之后的焦小健、黄永砯、王广义、张培力、耿建翌……9月21日,“我们在绘画中:中国油画的国美之路”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启幕,生动地爬梳出有86年历史的国美油画发展的历程。“国美”油画系的特出之处在于,即便最“红”最“专”的时期,也未放弃其学理探索、先锋诉求和实验精神。

为什么讲求形式个性的“罗训班”设在浙江美院(中国美院前身)?为什么这里没有“伤痕美术”?为什么杭州成为“85新潮”的策源地?这些意味深长的问题,也许都能找到答案。

在中国种下现代主义的种子

留法、留日的两脉贤哲,为国立艺术院播下了现代主义的种子。

1924年春,正在法国巴黎的蔡元培应邀前往斯特拉斯堡主持“中国美术展览会”开幕礼。展览会由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等一批留法文艺青年发起,是中国留学生在法举办的首个美术展,轰动一时。

正是这次展会上,蔡元培见到林风眠的大幅油画《摸索》,甚为惊赞。展览过后,蔡元培与夫人亲赴巴黎远郊与林风眠会面,蔡、林之间倾盖如故,遂成莫逆。

1928年初,时任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的蔡元培委派林风眠、王代之、林文铮等人前往杭州,在西湖孤山南麓租借“罗苑”等处为校舍,创办中国美院前身国立艺术院。

“国立艺术院的学术起点很高,和北大一样,都是贯彻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蓄的校训”。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年届80岁的金一德告诉南都记者。

此时,留法归来的一批同人成为学校的主干力量。林风眠任校长,蔡元培女婿林文铮任教务长兼西洋美术史教授,李金发任雕塑系主任,刘既漂任图案系主任,李树化任音乐系主任,王化之任学院驻欧代表。当年在“中国美术展会”上展出“新雕刻”的吴大羽,则成为西画系的第一任主任。

“由这样一批人建立起来的学院,是很有活力的。他们从法国带回来的,实际上是现代主义艺术。(当时)在徐悲鸿主持的中央美院,连印象派都是不认的。但这个学校(‘国美’)和中央美院不同,它就是要搞新潮,搞艺术运动,批判一些庸俗的时尚。”金一德说。

“油画的后面包含一种艺术观。油画进到中国以后,不仅是一个画种,还带着一种艺术改造社会的理想,一种艺术教育的理想。所以最早创建这个学校的一代人,大部分都是画油画的。他们背后是一整套的教学体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告诉南都记者。

因为这批老师、画家的信念,以素描为基础的西画教育在中国生根。1930年,国立艺术院更名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内建起小型动物园,供师生写生之用。

在“国美之路”大展上,两张林风眠、赵无极的写实裸女油画首度面世,与大师标志性的画风判然有别。还有一张蔡元培之女蔡威廉的作品,是蔡威廉出嫁前一天为父亲画的油画肖像。蔡威廉从小受欧式教育,在国立艺术院成立时被聘为教授。

“这里面我们看到的是塞尚的结构和作风,再一次印证了国立艺术院在开创的时候,其基本的风格主流是现代主义绘画,而且是有深度的现代主义绘画。”中国美院艺术人文学院副院长、策展人高士明说。

82岁的中国美院前院长肖峰在看完展览后十分激动。肖峰表示,中国美院的油画之路,落实在两位老先生身上。一位是林风眠先生,另一位是倪贻德先生。“国美之路,这些老先生是我们的向导。”肖峰说。

如果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等代表了国立艺术院留法的一脉,倪贻德、关良等人则代表了留日的一脉。

倪贻德,杭州人,高中毕业后进入上海美专,师从刘海粟,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去日本进修。1944年,倪贻德履任,彼时杭州艺专已奉教育部令与国立北平艺专合并,改称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次年,国立艺专创建西画画室制,由林风眠、李超士、方干民和倪贻德主持。

“倪贻德和一般的教授不一样。他早年参加‘五四’运动,是组织宣传的干事。文笔很好,他写小说,参加创造社,跟郭沫若、郁达夫都有交情。解放以后,《中国新文学大系》还收了他的作品。”金一德说。

倪贻德曾和庞薰琹一起组建“决澜社”。当时上海流行月份牌,画布景一样的风景画,月份牌式样的人物画,以为这就是西画。中国画则因循守旧,落笔要有出处,毫无创造性。决澜社正是要向沉寂、腐朽的美术界开战。

在金一德家里,还保存着倪贻德所撰《决澜社宣言》手稿。这是倪贻德的夫人刘苇转送给他的。金一德认为,“倪贻德有‘五四’的批判精神,他敢担当,敢批判,我们无法企及。”

“因为刘苇,倪先生被吸收到党内。后来倪先生到重庆,跟周恩来等人有接触。还是周恩来的夫人撮合他们俩结合。”金一德回忆。

留法、留日的两脉贤哲,为国立艺术院播下了现代主义的种子。高士明说:“在国美的先锋之路里,有两条线索。一条是艺术运动社,推动艺术运动,要用艺术来启蒙社会。倪贻德先生是另外一拨人,留日回来,属于决澜社,同时他也是个剧作家、文学家,写小说在当时很有名。这边是艺术革命,另一边则慢慢走向了革命艺术。两条线索,在国美的道路上,始终是纠缠在一起的。”

苏联模式的巨大影响

强调革命现实主义的苏派绘画,从此压倒现代主义,成为油画系经久不衰的教学主流。

解放初期,各地实施军事管制。解放后,倪贻德与刘苇、魏猛克一道作为军代表前来接管国立艺专。

“这件事在学术上也没多大影响,无非这个时候呢,倪先生学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倡大家画劳动人民,到生活里去。”金一德说。

1949年,贯彻《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求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此时刘开渠任国立艺专校长,倪贻德任第一副校长,江丰任第二副校长兼党组书记,庞薰琹任教务长,莫朴任绘画系主任。

《讲话》精神的渗透和贯彻,彻底转变了学校的学术风气。西画系被撤,现代主义倾向受压制。“那时候主要是搞‘年、连、宣’,即年画、连环画、宣传画,是为工农兵服务的。素描要画单线,不用光。因为年画、连环画都是用线的。这次改革是一次政治风暴”。金一德说。潘天寿、吴弗之等国画系的一批老先生,因为既不会画年画,也不会画宣传画,也全部“靠边”。

在这样的形势下,倪贻德于1952年被调往北京的中央美院。因为倪贻德会写文章,后来又调任《美术》杂志编辑部主任。

“倪贻德这个人没有行政领导能力,完全是个做学问的人。讲到学术,他会滔滔不绝。讲行政、布置工作,一点经验都没有。这就是过去的知识分子。”金一德1962年以后做过倪贻德的助手,对1949后校内局势的变幻感受颇深。

1950年,国立艺专改称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归华东文化部领导。“当时的风气是很左的。但是江丰、莫朴、王流秋等人,他们都非常正派,没什么私心,也没什么个人欲望。真是为了党的文艺事业,搞改革,搞年、连、宣。”

金一德回忆,“到了1957年左右,一方面因为和华君武等人的上层斗争,一方面正好学校的一些老国画家去反映,说美院连国画都不要了。省委拿这个材料跟毛主席汇报。毛主席说,‘国民党还要国画呢,我们共产党却不要国画了?查一查他们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这可不得了。江丰、莫朴被划成右派。这两个人是真正的左派,忠心耿耿执行毛主席的指示,结果变成了右派。”

在此之前,即1954年,苏联专家在中央美院创办“马克希莫夫训练班”,进行苏联式的绘画训练。王德威、汪诚一、于长拱、王流秋代表彼时的中央美院华东分院考入“马训班”。

3年后,王德威等人从“马训班”毕业,整个华东分院油画系教学转而模仿苏联模式。这在学术上是决定性的转变。

苏联的教学体系被认为是“是最革命的,最科学的,最完整的一套油画教学体系”,具有极强的排他性。因此,“马训班”回来的老师,成为油画系的主导,而原本校内留法、留日的老师则受到排挤。

“现在看来是很滑稽的,但那时候认为他们(留法、留日老师)不会画油画。因为他们的油画与苏联的油画不一样。苏联的油画可以把人画得很像,很深入,可以画历史画、领袖画。而留法、留日的老师主要是野兽派和表现主义。所以人们认为他们不会画油画。现在看来,他们的画绘画性很强,水平很高。”金一德认为,如今这次展览好像是在为这些非苏派的老先生“平反”。

肖峰参加新四军后从事抗日革命文艺工作。1950年入杭州国立艺专就读,受教于林风眠、潘天寿、黄宾虹、莫朴诸大师。1983年起任浙江美院(中国美院)院长,在任长达13年之久。

根据肖峰回忆,林风眠的晚年,“在台湾历史博馆举办完画展之后,他把那些参展的油画抬出来给我们看。他说,你看,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我一方面画的是农村新生活,一方面考虑如何把它和现代艺术结合起来,用现代主义的手法来画。以前我不敢说,但现在可以说清楚。不要以为我们搞艺术的人是没有思想的。”这席话给肖峰很大触动。

1953年,全山石、肖峰以优异的成绩,被派往北京留苏预备班学习,后赴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留学。1958年,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改名浙江美术学院,两年后,全山石、肖峰回校,成为苏联教学体系最正统的代表。

“去年刚刚在中国美术馆做过一个‘留学在苏联’的展览,当时开门见山,左右两个‘门神’,就是全山石先生和肖峰先生两位。他们代表了中国苏派艺术的最高成就。”高士明告诉南都记者。

金一德也对全山石的艺术颇为欣赏:“即便在苏联的学生里,他也是拔尖的。他拿了一个红的文凭,在苏联的时候就已经是艺术家了。”

全山石、肖峰学成归来,苏联的教学体系日趋完整,强调革命现实主义的苏派绘画,从此压倒林风眠、倪贻德倡导的现代主义,成为油画系经久不衰的教学主流。

“罗训班”、赵无极训练班

“苏联培训出来的学生,抽掉了两根筋,个性和创造性,所以他站不起来。”

苏联专家的训练班在中央美院,罗马尼亚专家训练班则设在浙美。根据中国和罗马尼亚的文化协定,埃乌琴·博巴应文化部邀请,于1960-1962年间在浙江美术学院举办油画训练班。博巴是罗马尼亚著名的油画家、版画家和美术教育家。

博巴的艺术观念与苏联专家迥异。作为博巴训练班的学员,金一德回忆说:“他一来就跟我们讲:你们不要机械地照搬欧洲的东西,你们中国的艺术很伟大。他看到潘天寿他们的画,看到我们的书法,觉得很惊奇。书法的艺术,在他看来就是线条的艺术。他觉得这个线条很美,很自由。所以他的观念是,希望我们学了油画以后,要跟中国民族艺术结合起来,保留自己的东西。”

“罗训班”的学员从全国青年教师和高班学生里选拔,每个学校选拔一到两个。除了广州美院没有选派之外,中央美院选拔了一人,天津美院两人,西安美院两人,四川美院两人……浙美则有金一德、周和正、陈达青、陈天龙、徐君萱等五人入选。

在当时偏重苏联绘画的领导眼里,博巴的艺术“有形式主义倾向”,所以即便在浙美,博巴的学说也一直处于封锁状态。“罗训班”是全封闭教学,既不让学生参观,也不对外界开放,还派苏派的老师前来指导。

“开始,这里边有很多高班学生。他们也不理解博巴的一套,也希望留苏的老师来教他们。学了半年以后,大家发现博巴很有道理。他的素描教学,是从研究到表现。苏联以反映论为基础,某个对象,画到最后画得很像,是全因素的素描。而博巴在研究的基础上,要求简练、概括地表现对象,而且要有感情,有力量。这实际上调动了个人的个性特征。这种训练,学生逐渐理解以后,慢慢跟着博巴学进去。”金一德说。

虽然领导不加青睐,博巴却与浙美国画系潘天寿等一批老先生,以及以倪贻德为代表的留法、留日派的老师互相欣赏。“博巴看了潘天寿的画,通过翻译说,潘天寿是大师。有一次开会,我和潘天寿坐在同一个车里。我跟他说,潘先生,博巴说你是大师。他笑起来,拍了我一下。”金一德回忆道,“潘天寿知道自己的高度。”

博巴的艺术观,首倡民族性,这是苏派所缺乏的。苏派画家向来认为,苏联绘画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绘画。其次,需在研究对象的基础上进行有表现力的转换。这两点后来成为浙美油画系的一种隐性的学术思想。

然而,在苏派一统天下的时代,这样的形式和观念是不合时宜的。浙美的党委书记曾将金一德等人叫去,劝他们不要搞博巴那一套,不符合国情。

“所以我们上博巴训练班的五个人,一个人调走了,一个人死掉了,后来有三个人,最后只有徐君萱和跟我两个人留在系里。”金一德说。

另一个对中国美院油画系的学术构建起重要影响的,是赵无极训练班。

赵无极1934年考入国立艺术院高中部,是林风眠的得意门生。1985年,赵无极从法国回来办学习班,并不教抽象画,而是讲素描、教写生。

赵无极训练班的学员也从全国选拔,有尚扬、许江、孙景刚、章晓明、腾英、吴小昌、欧洋……以及浙美油画系81届毕业班全体学生共28人。训练班历时1个月,赵无极讲授油画及炭笔素描课程,赵无极夫人弗朗索瓦讲授现代艺术史和博物馆学。弗朗索瓦还给大家的写生课当模特儿。

“赵无极很聪明。他的训练方式、观察方式,都是要你松开来。画东西,准确性是基础,但是在表现的时候,应该有个人的心情、个人的选择。我把什么作为重点?我要强调什么东西?我要想表现朦胧、还是表现力量?同样一个人体,因为个人的感受不一样,都可以画得不一样。”金一德说。

“苏联的教学不强调个性,不强调创造性,它只强调你准确地表现。讲得厉害点,我觉得苏联培训出来的学生,抽掉了两根筋,个性和创造性,所以他站不起来。赵无极来了,让大家的思路打开了,表现的手法也丰富起来。”金一德说。

[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油画 美术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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