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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中国大学西迁的历史、传说与精神


来源:南方都市报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杨振宁再三说,西南联大的教学就是与美国一流大学相比,也一点不逊色,他从西南联大到美国,说发现他的程度比美国人还好。英国的大学虽被轰炸,但未被占领;法国全境被占领,大学因而无处可迁;唯有苏联,在卫国战争中同样存在大学内迁的现象。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执行院长。著有《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等。

抗战时期大学的西迁

我曾经在书中写道:“八年抗战,中国大学不仅没被战火摧毁,还发展壮大,这实在是个奇迹。……对于大学来说,规模不等于水平,更不等于贡献;但无论如何,中国的高等教育没有被战火摧毁,反而越战越强,这点很让人欣慰。”抗战爆发前夕全国专科以上学校(含国立、省市立、私立)108所,教员7560人,职员4290人,学生41992人;1945年,抗战胜利时专科以上学校(含国立、省市立、私立)141所,教员11183人,职员7257人,学生83498人。

战火纷飞中,中国大学顽强地生存、抗争、发展,其中蕴涵着某种让后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在大部分国土相继沦陷的状态下,为了保存“读书种子”,也为日后建国大业储备人才,不甘附逆的中国大学,在国民政府的统筹下纷纷内迁。

1988年,我们开始大量的整理资料,越来越多知道变化,比如说中山大学由云南迁到粤北山区,比如说山东大学从青岛一直迁到最后办不下去取消了。还有一系列的资料,越来越多的整理。这些资料今天逐渐得到很多朋友们的关注。

这些大学借住、合办、暂停、恢复、分分合合……扛着红旗四处流浪,一有机会,就努力争取复校,如北洋大学;实在扛不下去,如1937年由青岛迁四川万县的山东大学,1938年奉令停办,学生并入中央大学,1946年才在青岛复校。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后,北平、上海等地不少大学停办(协和医学院、沪江大学)或内迁(燕京大学迁成都,上海交大迁重庆)。

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

抗战中,大批中国大学内迁,其意义怎么估计也不过分,最容易看到的就是保存学术实力、赓续文化命脉、培养急需人才、开拓内陆空间,更重要的是表达一种民族精神及抗战的坚强意志。国民政府说大学不能停,只要还在读书,就表明这个国家的精神还在。当初的大学教授也好,学生也好,国民政府也好,都明白这一点,书声朗朗证明我们还能够打赢。“弦歌不辍”乃中华民族不屈意志以及必胜信念的表征,不仅仅是教育界的事,是整个政治的问题。

讨论大学内迁的历史,我会关注几个方面。一是在组织上,不是个人行为,而是集体搬迁,不是逃难,中央大学连农场的鸡鸭牛羊都带上,可见这所大学的信念。二是精神上,不是逃难,而是一路弦歌不辍,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来就读书,战争炮火来了搬起铺盖继续走,这样的状态用西南联大校歌就可以看到很清楚。《西南联大校歌》上阕———“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三是教学上,不是应急,而是长远打算,先是教育部,后来是蒋介石说了一句话,“战时如平时。”教学上不要动,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中国人口多、中国大学生少,吸取一战时的教训。一战时英国、法国将大批大学生送上前线,战争结束发现没有人才了。中国教育本来落后,一定要吸取这样的教训,总共四万大学生,上前线也没有用,我们有的是兵源。教学也不要应急,不要因为战争开始就学战时培训,这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需要的是战后建设需要的人才。

这个决定让我很感动,吴大猷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的教授,后来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当院长,战争一结束他给蒋介石写信,说国家很穷,但是为了未来必须派人去学两弹,于是蒋介石批了钱,由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挑选学生,两个人,一个是研究生毕业的杨振宁,一个是本科一年级的李政道。去了之后,美国政府反悔,不让他们学习原子弹,学习物理。但是他们两个人合作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杨振宁再三说,西南联大的教学就是与美国一流大学相比,也一点不逊色,他从西南联大到美国,说发现他的程度比美国人还好。我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因为战争起来之后,撤退到大后方的过程中大量的仪器没有了,老师们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教本科生,所以西南联合大学本科生的质量非常好。各位今天都知道,我们的教授们已经不再可能全力以赴对待我们的学生了,有时间还要做研究、发表论文,那时没有多少期刊,也没有多少的试验设备。吴大猷说他用两个土架子做的仪器,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当学生。李政道也在回忆录中说,他找到吴大猷,吴大猷的妻子身体不好,要经常回家陪妻子。李政道就跟着他到家里,帮助他做一点家务,一个人独立教这么一个学生。这样的教学,使得西南联合大学本科生水平非常高。换句话说,西南联合大学坚持按照原有的水平办学,不是因为战争而降低水准,没有将战争期间的大学办成培训所,因此战后才有那样的大批人才。理科如此,文科更是这样,因为文科本来对仪器、试验要求不高,即使资料不多,但是精神在,继续做研究,所以人文发展很好,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

从教育史看战时大学的特点

一、战时大学在流徙中读书,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合一。大量东南沿海的大学、工厂迁移到后方,让落后的西南、西北突然进入新世界。一方面读书人知道了中国的贫困、辽阔以及悠久,当地的民众由此也得到了文明上的提升。

二、生活圈子缩小。今天我要跟学生见面都要事先预约,不然没有办法。但是战争期间的老师和学生,以西南联合大学为例,所有人的生活圈子不超过20分钟步行路程,教授与学生在一起经历这场战争,此前此后老师和学生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

三、对现代史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从国共两党分裂以后,大学教育是国共两党斗争的重要战场,所以大学里的党争、政治立场的斗争,在20世纪20年代、40年代都很严重,只有一段时间比较和睦,那就是抗战期间。抗战期间国共两党合作,枪口一致对外,不同政治派别协调。除了极少学生运动的时期,征召“青年军”时有疑惑,但不好直接反对。基本上在抗战期间,校园里没有政治斗争,基本上都是一致对外。清华大学教授何兆武在回忆录中说,他想来想去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战争期间在西南联大念书,为什么?那个时候很穷,但是那个时候相信未来一定是美好的,那个信念让精神上非常愉悦。而以后各种各样的苦难和得意,都抵挡不住早年的向往。

从政治史或文化史看待大学西迁

王力诗句“应教青史有专篇”,不仅适应西南联大,也适应全国高校。因大学西迁而展开的另一个中国,因大学西迁而改变的另一种人生,因大学西迁而收获的另一种学问,以及各大学西迁时设立师范学院,北归时为西南、西北留下的学术种子,此举对于中国教育平衡发展的意义很大。

中国大学如此大规模内迁,且坚持到最后胜利,这确实是个奇迹。二战中其他国家的大学,也都面临各种危机,但惟一差可比拟的,是苏联的诸多学校。二战一开始,法国被德国人吞并,而英国虽然遭受很多轰炸,但是挺住了,德国人没有打过去。美国远在天边,更没有关系了。所以,要不就是被占领,要不就是没有被战火烧到门口。只有一个国家,战争打起来,大学有可能而且必须做大规模的流动,那就是苏联。苏联的卫国战争开始之后,康斯坦丁诺夫等编的《苏联教育史》中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卫国战争形势,不能不影响到国民教育和苏维埃学校活动。成千上万高年级学生、教师和大学生,满怀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离校参加了民兵、红军和游击队。”

高等院校与卫国战争的关系更为密切:“为了抢救高等学校的物质、文化财富,高等学校的全体师生员工进行了奋不顾身的斗争,把147所高等院校的教学实验设备、图书馆、珍贵陈列品,撤退到国家的后方。”而斯大林格勒战役获胜后的第八天,一批苏联大学教授来到这个被彻底破坏的城市,重建医学院,第二年便恢复了正常的教学工作。苏联卫国战争中,与西南联大的遭遇最为接近的,莫过于莫斯科大学。“就在1941年6月22日战争爆发的当天下午,(莫斯科大学)就有数百名教师、研究生和本科生以及职工投笔从戎,参加了保卫祖国的斗争。”不久,又有物理系教授、历史系教授等师生数百人上前线。整个战争期间有3000多人参加苏联红军,许多人牺牲在战场。具体的迁徙行程是:1941年10月开始,大部分师生迁到土库曼共和国首都阿什哈巴德,12月1日复课;1942年夏季,战局不利,又迁往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随着苏军由战略防御转向战略进攻,1943年春,莫大胜利回迁莫斯科。换句话说,莫斯科大学漂流在外的时间不到一年半。而北京大学在外流浪时间是9年,相对来说,对莫斯科大学这一年半的重要性,不及北京大学在外流浪9年的重要性,有很多史料让我们知道一系列中国大学所走过的艰难困苦。

英国的大学虽被轰炸,但未被占领;法国全境被占领,大学因而无处可迁;唯有苏联,在卫国战争中同样存在大学内迁的现象。但因时间不长,没能像西南联大那样,不但未被战火摧毁,还在发展壮大的同时,催生出众多美好的“故事”与“传说”。

值得思考及反省的若干问题

1)如何看待西迁大学与暂居地民众的关系。2)如何叙述两地办学。3)如何谈论“伪大学”,如伪中央大学、伪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校史与东南大学校史的写作。

北大撤退之后,日本人伪政府扶持了新的北大学生,这八九年中培养出来的学生怎么办?只要有学生就有可能出人才,北大历史上讨论时也将这一段时间培养出来的学生算在里面,但是也不能理直气壮,在校史上我们是这样写的,在撤退之后北平也有一所所谓的北京大学。

4)如何看待已建及将建的纪念馆———不只是本地的旅游资源,更是大学寻根,珍惜那段历史,以及上一代人的感情。那样的教育,古代中国没有,同时期的欧美名校也没有,哈佛耶鲁没有,牛津剑桥也没有。1944年英国科学史家、皇家学会会员、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考察战时的中国大学,说了好多好话,经常被引用的是浙江大学是“东方的剑桥”———另外一句不见人提及,西南联大是“东方的牛津”。

著名数学家,抗战时任浙江大学教授,后为复旦大学校长的苏步青,1992年以90岁高龄回浙江大学演讲,重述李约瑟的话后慷慨陈辞:“我还抱着这样一个希望,终有一天,我们浙江大学能不能有一个教授,像李约瑟博士那样,去英国剑桥大学参观访问,称赞剑桥大学为‘西方的浙大’呢?”我们希望有这么一天。

我为什么再三讲述抗战中的大学故事,针对的是当下中国大学之缺乏理想性,包括:办学理念、大学精神、师生关系、教学方法等。整个叙述过程中,隐含的都有这样的思路。战争初期的迁徙,抗战胜利的狂欢,炸弹阴影下的大学生活,相持阶段的“读书不忘救国”,所有这些,都值得怀念,更发人深思———什么是中国大学最值得珍惜的传统?

(周筱赟整理,未经讲演者本人审定)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大学 1941年 大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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