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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我们的现实就是小说的自由度比电影大


来源:南方都市报

严歌苓认为,柏林和北京的“时差”会帮她保持独立和清醒的创作状态。严歌苓:我不会日夜颠倒地去写作,如果你纵容自己H IG H下去,作品质量肯定保证不了,写小说是个理性的艺术创作。

———《归来》原著《陆犯焉识》作者怎么看电影改编?

———是小说家也是编剧,与李安陈冲陈凯歌合作,往事知多少?

严歌苓认为,柏林和北京的“时差”会帮她保持独立和清醒的创作状态。

南都记者 许嘉

和严歌苓约采访,你一定要搞清楚,她与你之间的时差。严歌苓常居柏林,她在那里的工作习惯是:每天早上9点到下午4点,关手机,写作。这就意味着,在比柏林早6或7小时(欧洲夏令时实行期,两地时差)的北京,每天下午三四点到晚上十、十一点,你很难打通严歌苓的电话。若等她空闲下来和你聊天,那感觉大约像在电台做“午夜热线”。

所以,5月初的某天,南都记者听闻严歌苓要在北京呆一阵子,赶紧找个“正常时间”向她约专访。这一次,严歌苓回国,大部分原因是张艺谋的《归来》。那几天,她陪着张艺谋,从成都到北京走了几站《归来》的路演。每到一处,小说《陆犯焉识》和电影《归来》,孰优孰劣——— 这样的话题肯定会抛给严歌苓,而她总会谈起小说和电影之间“容量以及自由度的差别”。的确,《陆犯焉识》用400多页的长度重绘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家庭的坎坷。对于一部时长100分钟,并且需要在国内公映的电影来说,无论如何改编,两者在创作上的“时差”一定存在。

而在国外旅居近20年的严歌苓,似乎也越来越习惯这种“时差”。1990年代,作为小说家和编剧的严歌苓,一直在海外华人电影圈游弋。《少女小渔》和《天浴》,一个新移民的故事和一个知青的故事,两部作品在海外反响颇大。直到新世纪之后,严歌苓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国内影视圈,《梅兰芳》、《金陵十三钗》乃至现在的《归来》,她的作品已经是许多国内导演眼中的“富矿”。

严歌苓同华语电影圈已经“纠缠”了二十年,可是,她却越来越“纠结”于编剧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严歌苓坦言,写剧本要按照导演的意图走,“时间上和创作上都没有写小说那么自由”。但是,每隔几年,总会有一部署着“严歌苓编剧”的电影或者电视剧上映,“原创剧本我还会写,但是让我再改就不要了”。她不想柏林和北京的“时差”被随便打破,因为,“时差”会帮她保持独立和清醒的创作状态。

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写本土故事的严歌苓,似乎很难一直保持这样的“时差”状态。这两年,她出了两部描写当代中国的小说,《妈阁是座城》和《老师好美》。严歌苓坦言,“中国的当代故事写起来有些费劲……要回国生活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感觉”。《归来》上映前夕,南都记者独家专访严歌苓,请她聊聊“在柏林写小说,在北京拍电影”的“时差”生活。

先说《归来》与《陆犯焉识》

电影不如小说?

“我们的现实就是,小说的自由度比电影大”

电影《归来》对小说《陆犯焉识》做了很不一样的改编。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严歌苓表示,“如果电影跟原著的差异很大,但改得也很好,我也高兴。”在她看来,长篇小说有很多重意义,“不管哪重意义点燃(导演)他的创作欲望,拍出来的电影好看,我当然没什么意见。”而剧本从一开始的主体思路就跟现在差不多,只是一些细节上有改变。严歌苓透露,开拍前,张艺谋给她看过剧本,说“前面几段需要你来帮我改一下”。她花了一个礼拜时间修改剧本,最后导演用了一部分。包括陆焉识第一次逃回家,还有女儿丹丹跳舞等等一些细节,出自严歌苓之手。

电影里的陆焉识没有小说里那么丰富的前史,因此有一些“原著党”觉得,这样的改编让他跟妻子的感情显得不够扎实。严歌苓回应,《归来》的容量只有一百分钟,把故事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不太可能。“这部电影就是一个写意的表现,陆焉识可以跑回来看冯婉喻(电影里改名为冯婉瑜)一眼,这种感情要靠想象力把没有的地方补白。”她强调,“我们的现实就是,小说的自由度要比电影大一些。”

她与华语电影人的“亲密触电”

1

严歌苓+李安张艾嘉

=

《少女小渔》(19 9 5 )

“那次的改编有些遗憾……”

南方都市报:这些年来,你的小说创作和电影总是“纠缠”在一起。当年,你的短篇小说《少女小渔》,经过李安和张艾嘉(注:李安监制,张艾嘉导演)改编成电影,反响很好。可以聊聊你跟李安、张艾嘉的那次合作吗?

严歌苓:当时,李安先给我打电话说要《少女小渔》的电影版权。《喜宴》那时刚刚拿了奖(注:第43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我一听是《喜宴》的导演,特别高兴。我的第一反应是,可以不用做一个特别穷的学生了。那时,我在芝加哥上学,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我的先生,我自己也写短篇小说赚些零用钱。《少女小渔》的版权费是一大笔钱,当然很开心。我同李安通了几次电话,谈好怎么改。

南都:《少女小渔》的剧本写了几稿?

严歌苓:我只写了第一稿剧本,就给他们拿去又改了一次。我从来没跟张艾嘉见过面。

南都:从小说到电影,在你看来,《少女小渔》改编得如何?

严歌苓:刘若英把“小渔”这个角色演得很好。但是,我觉得有个遗憾。小说里面,跟“小渔”假结婚的那个老头原本是那种“很垃圾”的人。他是个意大利移民,又是个在街头卖艺的人。只有这样“心术不正又很贪婪”的人才会有冲动跟想留在国外的小渔假结婚。小渔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这样的“垃圾”她都没有嫌弃他,而是照顾他。这样的对比才显出小渔的善良和胸怀。但是,在电影《少女小渔》中,那个老头就没有小说里描写的这么“垃圾”,对比没有小说中那么强烈。

南都:李安导演对电影版《少女小渔》的看法如何呢?

严歌苓:后来,李安拍《色,戒》的时候,我去探班。我们俩聊起《少女小渔》,他说挺遗憾的,这个戏不应该在纽约拍,如果是他自己导演,应该会放在悉尼拍。我的小说里面写的就是悉尼,而悉尼和纽约感觉上差别很大。我和他开玩笑,“当然啦,你有更大的戏拍,你自己不拍就给别人去拍”。他听了就在那里笑。

南都:小渔这个角色在你当时的留学生活中有原型存在吗?

严歌苓:有。现实中的“小渔”不傻,而是很精明的人。我在悉尼认识这么个女孩子,是广东人。如果照原型人物的故事拍就更好玩,她跟那个老头斗智,就会像是个大闹剧。

2

严歌苓+陈冲

=

闺密电影团

跟陈冲的交往“很过瘾”

南都:我看你写的《本色陈冲》,感觉不是一本传记,反倒像写的小说,陈冲就是你笔下那些特别有生命力的女主角。

严歌苓:我挺佩服陈冲的。我觉得,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女明星,出道那么早,长得又那么漂亮,同时能够那么有思想。她的那种自知之明很少见。

南都: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严歌苓:那年,我22岁,陈冲19岁。她哥哥陈川跟陈逸飞关系特别好,陈逸飞跟我爸爸关系又很好。有一天,陈川就带着妹妹陈冲来我爸爸住的酒店做客。那时,她刚演完《小花》。

陈冲很聪明,表现得又很粗线条。当时我就在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又是得了金鸡奖的女明星,之后还有出国留学。在我这样一个刚刚开始写电影剧本的人眼里,她太优越了。但是,她本人曾经跟我讲过,其实她有自卑感。

南都: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熟起来?

严歌苓:陈冲参演的《末代皇帝》1988年得了奥斯卡奖,1991年,我就搬到旧金山。那段时间,我们俩天天见面。在旧金山,我就她这么一个朋友,两个人天天一起买菜做饭、一起逛街买衣服。她这个人从来不讲人家的长短,反倒对一些国家大事更有兴趣。我跟她的交往很过瘾。她说,要么我就不跟人家交往,要么就是深度交往。

南都:你们俩后来是怎么“捣鼓”出《天浴》这部电影的呢?

严歌苓:我以前在成都军区的时候,那里有一个女子牧马班,我们为了排舞蹈,要到牧马班的驻地体验生活。后来,我就根据这个经验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陈冲看了之后,非常喜欢这部小说。我跟她说,“我还有个短篇小说想写”,我跟她说了一遍具体的构思。陈冲觉得这个故事挺好的,不过,她那时还没想着做导演。

过了两年,她去柏林国际电影节做评委。有一天,她从柏林打电话给我,“你给我讲过的那个短篇小说,我觉得比电影节的任何一个片子都要好。我们拍个短片,40分钟的”。我说,好吧。她就问“李安(买《少女小渔》的版权)付你多少钱?”我说,李安给多少多少钱。她说,“那我就买《天浴》的版权了,我来弄剧本架构……”等她从柏林回到旧金山,已经写完剧本的初稿。那时,我先生刚好出差。我就跑到陈冲家里住下,开始写剧本。三天,两万字,一气呵成。她一看剧本就说“这是个完整的电影,不是短片了”。

南都:这部影片算是一部海外制作了。

严歌苓:这部电影找到台湾资金投资制作。在香港、美国放映过,当时在纽约的A RT H O U SE放了三个月。

南都:之后她买了你的《扶桑》的电影版权,但是后来一直没拍成,为什么?

严歌苓:当时我们也是准备拍英文片,资金也到位了,是一个日本的影视公司。那时,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已经五个月身孕了。后来,那笔资金转去投资其他片子……

南都:陈冲到现在还对《扶桑》念念不忘吗?

严歌苓:她一直有兴趣,但如果在国内拍,这个题材非常难处理。现在国外投资艺术片的公司也很穷,资金很难找。

3

严歌苓+陈凯歌

=

《梅兰芳》(2 0 0 8 )

跟陈凯歌合作完,明白“原来是这么写戏的”

南都:陈凯歌导演的《梅兰芳》,你参与编剧。关于梅兰芳这个人的评价,是挺复杂的。你写完《梅兰芳》,对这个人怎么看?

严歌苓:我现在在收集梅兰芳的资料,想以他为原型写个长篇小说。我觉得梅兰芳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他把世间的人都当戏看了,“风云变幻只有我没变。那些有权有势的都把我当宠物看,实际上你们就像在舞台上转得跟走马灯似的,我把你们都玩转了,你们的戏我看得真好”。

南都:你当时写《梅兰芳》这个剧本时,会不会因为类似的疑问而感到纠结呢?

严歌苓:没有。梅兰芳有很多常人没有的东西,他的故事很励志的。梅兰芳的先天条件并不好,他一直想脱离“戏子”这个当时的下等阶层。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成功达成这个愿望。京剧原本是个写意的东西,舞台的假定性很强,所以,京戏演员不可以下了舞台,就站在人家面前唱。但是,梅兰芳走下来,站在前线唱京戏。他走出亲自打造的那个美丽的写意世界,但是,实现了自己的脱离“戏子”阶层的理想。

南都:跟陈凯歌的合作感觉如何?

严歌苓:陈凯歌导演有很多想法,他目的很清楚,我跟他谈戏一点都不累。每次跟陈凯歌聊,我都感觉他帮我挖掘出更多的东西。如果我自己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潜力能写得这么深。陈凯歌很善于找到我的长处,我跟他合作完,明白原来是这么写戏的。

4

严歌苓+张艺谋

=

《金陵十三钗》(2011)、

《归来》(2 0 14 )

造神又砸神,创作是创作人的避难所

南都:这几年,张艺谋导演无论拍电影,还是生活上,都遇到不少事情,引发挺大的争议。你跟他认识这几年,怎么看这些事?

严歌苓:国内有个奇怪的现象,中国人一方面特别喜欢造神,没有个神就很难过日子。张艺谋导演做了奥运会的开幕式,拍了很多电影,又做了“印象”系列演出,大家就开始神化他。可是,另一方面,中国人还喜欢砸神,大家真的把他变成神之后,不知道张艺谋哪里辜负了他们,就开始拽下来打碎。这都是现在网络世界特别喜欢干的事。

南都:好像外界的声音那么嘈杂,张艺谋导演也没怎么出来讲话。你们两个人交流过这些事吗?

严歌苓:没有。他很坚强,也很大度,从来不困惑。他只要一埋头创作,整天就琢磨他那点事,就会忘掉那些不愉快。

我也是这么个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赶紧去写作,写作就像避难所,钻进去就意味着有种H IG H的感觉。这跟打球或者长跑类似,只要超越了某种生理极限,你就感觉可以一直跑下去。写作也是,超越了心理上的极限,人就像针扎进去,什么都忘掉。

南都:你会纵容自己在写作的状态H IG H下去吗?

严歌苓:我不会日夜颠倒地去写作,如果你纵容自己H IG H下去,作品质量肯定保证不了,写小说是个理性的艺术创作。

创作经验谈

严老师的写作课:

做编剧和做小说家,没冲突

●答疑1:有一种说法是,编剧做多了,会伤害一个人写小说的能力。你写了很多剧本,也写过很多小说。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严歌苓:我不觉得。剧本也是一种文学形式,你看好莱坞里面,像《教父》这样的剧本,文字的感觉很好,几句话就把一个人的状态和性格写出来。好莱坞的剧本里面完全没有废话,动作接着动作,对话接着对话,推动着故事和人物往前走。这难道不是一个小说家要考虑的吗?你老是抱怨读者没水平,但是首先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的状态。所以,我觉得,写好剧本跟写小说没有冲突,只有烂剧本才跟写小说有冲突,人都写得找不到家了。

●答疑2:严歌苓的小说,传奇性都挺强,这是你个人特别喜欢“传奇”吗?

严歌苓:因为我这些故事都是听来的,《金陵十三钗》、《扶桑》都是有原型的。故事是否有传奇性不要紧,最关键的是文字,要把文字写成艺术。《红楼梦》里面有大戏剧,捉奸的,调包的,林黛玉之死,贾宝玉出家,这都是大起大落的大戏剧。我觉得,(小说)不讲故事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的用心不在于此,而是你的文字本身高级到什么程度,才能决定你的小说是不是纯文学。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多戏剧化啊,但是他的文字就是到了字字珠玑的地步,你看到后来反倒不会注意他的戏剧化了。

●答疑3:最近这两年,你写了两部小说都是当代中国的故事,《妈阁是座城》和《老师好美》。从历史走到当代,如何适应这样的题材和创作状态的转变?

严歌苓:中国当代的故事是很费劲的,因为要了解中学生还是得走到中学生当中去(《老师好美》),写赌徒还是要当“赌徒”(《妈阁是座城》)。我不能假装自己在那儿生活,必须回来亲身体验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创作的感觉。

●答疑4:你平时创作的状态是怎样的?

严歌苓:我这个人是自然主义者,什么时候听到什么感兴趣的故事,我就去做调查,可能花很多时间和很多钱,最后可能也一事无成。我写不出来或者没兴趣了,就让它过去。所以,我不会因为在某个题材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或者那么多钱,就一定写出小说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读者群,要写什么还是随缘吧。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严歌苓 时差 少女小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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